第13章

前一晚掏心掏肺的話講出一點,第二天情緒消耗後遺症就找上了翟藍。

翌日早上安排了去博物館的行程,游真叫翟藍起床時,對方一改前一天的痛快,縮在被窩裏懶洋洋的不肯動。

游真拉翟藍的被子,露出一張沒什麽血色的臉。

“怎麽了,今天不舒服?”

翟藍睜着眼有氣無力地張了張嘴,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難受,胸悶……耳朵裏還有點嗡嗡的,昨晚一夜沒睡。”

思及翟藍是第一次進藏而且途中也出現過高原反應,游真皺起眉,伸手試探他額間的溫度。撩開劉海,微冷手指貼了貼皮膚,停留片刻,游真一心只在翟藍的身體哪裏出狀況,沒看見對方一直不停躲閃的眼神。

翟藍索性閉上眼,但額間皮膚的觸感都在,他幾乎可以試着描畫游真的指紋。這點微妙知覺短暫壓過渾身乏力,兩種“不适”此起彼伏,翟藍一時間都快忘記呼吸。

“……還好。”正上方,游真的呼吸拂過碎發,“沒有發燒,應該只是高反。你昨天消耗精力太多,再加上夜裏本身就容易缺氧。”

“唔。”翟藍還抓着被子不看他。

從游真的角度,少年整張臉幾乎都被棉被蓋住,烏黑蓬松的一頭短發散在枕頭上顏色對比明顯。因為缺氧翟藍眼圈微紅,垂着眼,濃密睫毛遮過了所有情緒,從上而下的角度好像在哭,看起來很可憐。

游真沒來由地想摸一摸翟藍的頭發,這樣可能會讓翟藍好一點。

但他停下了,告訴自己,他們其實沒那麽熟。

聲音卻也因此放輕了更多,游真沒意思地往下俯身靠近翟藍:“那你現在……還能起來嗎?我帶你去醫院。”

“……不想去。”翟藍聽着像耍賴,“我不喜歡醫院。”

通常遇到別人聽見這種任性話就會板起臉教育他,或者給他講點大道理勸他聽話起床。游真總會出乎翟藍的意外,從火車上對着彩虹許願的幼稚到大昭寺轉經時藏着秘密的目光,翟藍從沒看透過他,又每次都覺得自己能夠靠近游真。

而現在,游真嘆了口氣:“為什麽不喜歡啊?”

“消毒水味太難聞。”翟藍繼續哼哼,他知道這理由非常離譜。

做好了對方翻個白眼然後拽他起身或者再不想管他的準備,游真耐心地哄他:“可是不去不行啊,克服一下消毒水,我們拿個藥就走好嗎?”

翟藍:“……”

渾身難受放大了脆弱,翟藍差點因為他簡簡單單、溫溫柔柔的商量淚灑拉薩。

“我這、這就起。”

說着立刻側過身,手指飛快地在眼角擦了擦,翟藍起床。睡衣就一件普通T恤,領口洗得有點變形,随着他動作扯動露出一大片後頸。

翟藍不以為意,轉過頭:“游真,你幫我拿個外套好嗎?我腳軟。”

長篇大亂安慰沒有發揮機會了,游真一愣,心道他這次倒很乖。他用被子把翟藍單薄的後背捂住,臨去拿外套前再試了試翟藍的額頭。

“幹什麽……”翟藍看他,因為頭重腳輕只能努力擡眼。

本就略下垂的眼睛這時顯得更圓,游真收回手,聲音平靜:“确認你真的沒發燒。”

翟藍聽他說得鄭重其事,吓了一跳,也條件反射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确認溫度後迷茫片刻:“不燙啊。”

“嗯,我怕你這麽聽話是燒壞了腦子。”

翟藍:“……”

翟藍:“喂。”

游真的小惡作劇得逞了,他笑了下,心滿意足地起身走向行李箱。

兩個小時後,門診處的醫生給出了和游真預料分毫不差的結果,問了翟藍有沒有過敏史和遺傳病,大筆一揮寫下單子開了葡萄糖。

一瓶多點的劑量無需住院,游真跑前跑後給翟藍安頓好,提着一大袋子藥瓶、發票還有止痛藥和氧氣袋。翟藍被他放在輸液大廳手足無措地等,做完皮試,等護士把針頭紮進手背血管,翟藍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

游真莫名緊張:“是不是很痛?”

“像小蟲咬。”翟藍寬他的心,抱着氧氣袋插管的樣子很滑稽,還要甕聲甕氣地和游真聊天,“你剛才到處亂竄,隔壁那個吸氧的女生都說‘你哥對你真好’。”

游真看了看長椅另一頭,女生和翟藍一樣都是高反引起了一系列問題。但她大概已經治療了好一會兒,現在臉色恢複紅潤,也不在抱着氧氣袋不放,似乎察覺到他們談話中涉及自己,女生大大方方地朝翟藍揮手。

翟藍也招招手,指了指游真,兩人像打啞語似的對視一笑。

“……你們還真默契。”游真無奈地叉腰,“趁我不在,拿我當聊天話題啊?”

“謝謝。”

他一說這兩個字,游真就什麽辦法也沒有了。

“小鬼。”順手彈了下翟藍的腦瓜崩兒,游真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下,調整輸葡萄糖的速度試探翟藍有沒有覺得難受,才徹底放松了神經,“不要總是謝來謝去這麽客氣,你跟着我到處玩,我又比你大幾歲,照顧是應該的。”

“你總是這樣說,但沒什麽是‘應該’的,我們才認識幾天。”翟藍說,“我不希望……這是你的負擔。”

游真沒點頭,也沒搖頭。

良久,他淡淡地回答:“不是負擔。”

輸液大廳裏不算安靜,但他們坐的這條長椅角落裏再沒旁人。單獨的二人空間,窗外旭日東升,一棵分不清品種的小葉樹蓬勃向陽,光就從葉子的縫隙裏碎金一樣灑落,偶爾随風變換角度傾斜,落進窗內,照亮了白牆。

“游真。”翟藍說話還很虛,大喘氣着,“我有時候慶幸還好遇到的是你,有時候又覺得,你為我做了太多分外的事了。”

“沒關系。”游真答,幾乎毫不猶豫。

他這次不說“應該的”了。

翟藍垂着頭,他往右邊挪了挪,餘光靜悄悄地在游真側臉塗抹。沒感覺到不對,游真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藥盒上寫的禁忌和用量。

無法形容這時心情,很不安,好像全身都被放進一個真空,只有游真成為他的出口。

他是暖的,橘色,是四月珍貴的晴天。

翟藍默不作聲地用額角貼住游真一邊肩膀,他沒有轉移重心,只是這麽一個倚靠的動作,如果游真不喜歡能馬上把他推開,那他們還不至于太越界。

但游真沒動,甚至在察覺到翟藍意圖後,體貼地往他的方位沉了沉肩。

“靠吧。”

游真說完略一思索,擡起手臂靠在椅背是半個禮貌的擁抱。

貼着的重量下墜,壓住他肩膀時好像有一股神經也莫名地開始顫抖,還是比想象中更親密。游真不看翟藍,專心致志地盯着手機屏幕玩一個無聊小游戲——有點像簡易版俄羅斯方塊但是推來推去的到後面又很難。

他知道翟藍的目光會不小心飄到自己這兒,他也相信翟藍不是有意要偷窺,可有些內容太隐私,游真選擇了回避。

“聽歌嗎?”游真問,從随身的運動包裏拿出一副藍牙耳機。

翟藍猶豫了下,還是接了。

他半邊臉靠着游真左肩,因為被默許,一點一點地接觸更多面積。右耳抵住了他的肩骨,脈搏振動偶爾能夠感知,而左耳接收的旋律與游真的另一半契合,好像兩個靈魂也前所未有地接近。

貝斯與鼓連成一片,悶悶的,是大雨即将來臨的夏日午後。可他們被陽光籠罩,翟藍看着光斑跳動,手指收緊再舒展,聽見游真笑了一聲。

他的游戲沒繼續玩了,一半的音效并不完整但誰都沒打破這份安靜。

吉他低吟,像從遙遠天邊傳來。

雨聲是一片白噪音。

本該收獲無與倫比的靜谧的旋律,不知怎麽的,聽得翟藍很難過,好像心也淋了一場雨,低溫抽空暖意,就此冰封。

“游真。”翟藍突然問,“你的弟弟,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他問得很輕,猜想游真可能會裝作沒聽見所以拒絕回答。這确實過于冒犯,翟藍不明就裏,對那些發生過的傷痛一無所知,更不明白自己将會得到什麽答案。

在這一刻,他幾乎聽見葡萄糖在輸液管裏流淌的細碎響動。

游真靜止在原地,等這首沒有詞的歌播放完畢,他坐直,阻止翟藍趁機要回到原位不再倚靠他的動作。靠着椅背的手輕輕一攏翟藍肩胛,少年立刻一動不動了,形容不出是僵硬還是尴尬,他更沒有擡頭。

雖然詫異,但游真沒有選擇騙他:“嗯。”

他以為翟藍會繼續問,“怎麽回事”,或者安慰他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正如他總出乎翟藍的意料,在某方面,翟藍懂事得超過他想象。

話題本該到此結束,四肢依舊酸軟,翟藍卻沒來由地被傾訴欲占據了唇舌。

“我爸爸也不在了。”翟藍說。

游真抱他後背的力度悄無聲息地收緊了點。

病痛,陌生環境,未知的時間,還有內心撫平不了的傷,擁抱能短暫地緩解所有疲憊讓他們心無旁骛地彼此舔舐患處。

“他是我最親最親的人。”

說完這句話翟藍就不吭聲了,他重新閉上眼,下一秒,耳機裏的白噪音消失,換了一首偏暖的歌,陌生的歌手唱法語或者西語,輕快悠揚。

良久,游真擡手把黏在翟藍眼角的一撮碎發捋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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