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銀河靜谧,一城之隔的山脈雪頂被星光照亮,風吹散了流雲。手電筒開着,像一簇射向天空的不知名信號,無需任何回答。

游真沉默着等翟藍哭累了,他在包裏摸出兩張紙巾,還沒遞過去,翟藍先坐直身體胡亂地用手抹開淚痕。水跡混合塵土,翟藍把自己的臉抹得像只小花貓,偏偏他毫無察覺,只一個勁地吸鼻子,擰着發紅的臉後知後覺開始羞赧。

“……太丢人了。”翟藍小聲地自說自話,“哭成這樣,還被你看到。”

游真保持坐姿單手撐臉:“還好啊。”

翟藍眼圈還腫,他兩手又髒不敢去揉,尴尬地擡在半空。目光亂竄,翟藍飛快地思考他這時提出讓游真用他們的飲用水給自己洗個手會不會太過分的時候,臉頰突然一冷,全身激靈然後條件反射想躲——

“別動。”游真故意警告他,“等下戳到你眼睛我不負責的啊。”

紙巾最後還是派上了用場,翟藍不知道游真什麽時候拿礦泉水沾濕的,亂七八糟的淚痕被他擦掉,紅腫的眼睛也蓋上濕潤敷了一會兒。

一直繃着後背直到游真把紙巾從他眼睛撤開,翟藍睜開眼,差點忘記了呼吸。

他們離得太近了,游真身體前傾,正最後幫他擦掉側臉灰塵。柔和暖光自下而上照亮游真,把瞳孔塗抹成近乎透明的淺褐色,琉璃般地凝視自己。翟藍說不清,那目光讓他手心滾燙唇舌失語,下意識地後退。

“好了……”翟藍小聲地提醒,“我回去再洗臉。”

游真笑笑,把紙巾卷成一團扔進裝垃圾的袋子:“那我們下山去。”

星空下的互相剖心雖然是無意中促成,卻比預期更讓兩個人的距離走近。再次和游真踏上來時路,翟藍莫名感覺面前的男人沒有那麽疏遠了,就在幾小時前,游真哪怕示好都帶着玩笑,暧昧忽近忽遠,但現在,翟藍好像可以去握他的手。

這麽想着,剛好手電的光照得不太分明,山坡小路入夜一點燈也無,星光清澈但不足以讓他注意到溝壑與碎石。

翟藍壓抑心跳,深呼吸,接着往前跨了一步毫無預兆一把牽住了游真。

“嗯?”他詫異地發出一聲鼻音。

翟藍認真觀察路況:“剛哭了,我眼前還是糊的,看不清。”

這借口拙劣到根本不用拆穿,游真笑了笑,短促氣音充滿對他的包容,他反手抓緊翟藍,五指都收進掌心的姿勢,拇指緊貼翟藍虎口。

連脈搏都一清二楚地感知得到。

山路上牽着的手沒放開過,肌膚相貼時言語短暫地退出了溝通,翟藍呼吸有點急促,他分不清是下坡太累太險峻,還是游真的體溫一刻不停地附着他,讓他腦內一片漿糊,心跳加速,被擦過的眼睛又開始不自禁泛酸。

但這次倒不是別的什麽緣故,他被游真弄得理智全無,幾乎喪失了說話能力,辨別不清方向了,只跟游真往前走。

沒有任何先兆,能概括此時此刻身體與心理所有反應的好像只有那個詞。

“我有點……喜歡他?是比在Zone的那天晚上更喜歡嗎?”翟藍混亂地想,“這算一見鐘情,還是怎麽——這算喜歡麽?”

他稀裏糊塗,沒體會過愛情的滋味,現在卻先入為主,覺得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哪怕正式認識不到一周,此前僅僅見過兩次。

但是,喜歡他。

不只因為他很好才喜歡他。

目之所及是游真的背影,翟藍眼皮一垂,黯淡燈光照不亮掌心裏的手指。游真腕骨的白月牙藏在陰影中,不知怎的反而有點亮。

失神,腳底打滑,翟藍踉踉跄跄兩步,前方的人回過頭:“怎麽了?”

“……你走得太快了。”

“是嗎?”舉着電筒的那邊手掌蹭了蹭頭發,游真選擇了遷就,“那我們再慢一點。”

牽手一直沒有放,翟藍用大拇指試探着摩擦他的胎記。

游真不回頭,笑着罵他:“臭小鬼,別碰那裏啊很癢——”

但哪怕再放慢腳步、刻意延長拖手時間,下山到底要快些,安靜地走了半個多小時後兩人看到了之前路過的藏民家。

這地方是可以開車的鄉道終點,門口,一盞路燈伫立。

踏進光明覆蓋範圍後游真就放開了翟藍,手指被他捏得有點麻木,現在風一吹,驀地只剩下冷。翟藍搓了搓那兒,不動聲色,他剛剛情窦初開找不到方向,現在游真什麽都沒發生似的退回原位,他說不失落是假的。

不過,“別總得寸進尺。”翟藍這麽告訴自己。

游真看了眼時間:“從這裏走到街上起碼還要一兩個小時,有點久啊。”

“啊。”翟藍以為他是在說路程長,急忙忙地證明自己,“沒事,我現在不是很累,再說走回去也行,沒有很晚——”

“我去找大叔借個車好了。”游真打斷他,“剛剛他也提過我們下山可以跟他打招呼。”

留下一句“你待在這兒等我”,游真就絲毫不見外地推開了半掩鐵門。過了會兒,他拿着一把鑰匙出來,指向旁邊的摩托車示意。

翟藍目瞪口呆:“借、借車給你了?”

“把水瓶還給大叔,然後我跟他提了一下從這裏到城區好像還很遠,最後一班公交也沒了,他就問我會不會騎摩托車。”游真研究着手裏的鑰匙,“待會兒把車給他放在色拉寺後門,鑰匙藏好,附近居民都認得這輛車所以沒關系。”

“傳說中的社交牛逼症……”

游真:“你小小聲嘀咕什麽呢?”

說話間,他跨坐在那輛半舊摩托車上,擰下了發動機。前方的照明瞬間點亮,翟藍的眼睛也被晃得好一會兒适應不了。

“上車。”游真說着,給他留出更多空間。

後座被擡高了,翟藍剛坐上去時往前傾,整個人幾乎貼着游真的後背。他意識到這點時臉猛地紅透徹,為避嫌,也為保持冷靜,翟藍伸手抓着一個金屬架子小心翼翼直起身向後仰,拼命和游真拉開距離。

發動時“嗡”聲悠長,游真沒理會他的小動作,徑直順着山路加速俯沖。

風在身後推了翟藍一把,幾秒鐘前的努力全都白費了,直起身會受到雙重阻力,翟藍不自覺地靠近游真,對方根本不在意,他就停止了掙紮。

天很冷,白天豔陽高照的熾熱好像是上個世紀,翟藍抽起沖鋒衣的帽子戴好,但冷風依然一刻不停地撲着他,凜冽地灌入每一絲縫隙中。他牙關打着寒顫,抓住金屬支架維持平衡的手轉瞬被凍得冰一樣。

翟藍在發抖,察覺到這點後游真側了側頭,他按住剎車減速,餘光瞥見翟藍通紅的指關節。心裏有疑惑一閃而過,游真不理解他怎麽不揣進兜裏。

吹風就那麽好受嗎?

可能翟藍又開始不分時間地點地犯犟。

游真默默地嘆了口氣,靠在路邊停了車。

不等翟藍問什麽,他鉗住了翟藍的手不由分說按在自己腰上。游真的外套有兩個厚實的口袋,他覆住翟藍,在那兒拍了拍。

無需言語,他的意圖已經很明顯。

翟藍還是沒動。

他才認清楚自己對游真存在不一樣的感情,如果順水推舟,好像是他占便宜而游真并不知情,無形中的不對等,翟藍覺得不應該這樣子。

“只能這樣啊。”游真以為他嫌抱着的姿勢別扭,解釋道,“你坐那麽直,風直接吹着腦袋回頭第二天又感冒了——翟藍,知道在高原得感冒多危險嗎?上午還在吸氧,明天想繼續去醫院啊?”

游真從來沒說過這麽不客氣的話,翟藍有點臉熱:“不是,我覺得……不太好。”

“诶?”

“你會介意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游真愣了愣:“什麽?”

“……”

思緒轉了三圈,游真突然笑出聲來:“放心吧!我沒有‘摩托車後座和私家車副駕駛必須留給男朋友’的原則,現在讓你坐就是你的,不用有任何負擔。”

男朋友,不是女朋友。

本就有私心作祟,這時游真的話恰如其分是對他的暗示。可說不清楚,反而會讓人自作多情:游真的意思是他其實有男朋友嗎?

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又很想裝作什麽都聽不懂。

可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不是嗎,有男朋友的話為什麽又要對他這麽好呢?還是說,對游真而言,這點“好”微不足道?

別自尋煩惱了,你敢問他麽?

翟藍不敢。

他最後只低低地“嗯”了聲,觀察對方沒有任何反感的意思,翟藍試探着兩手插進游真外套的口袋取暖,一個真正的後背的擁抱。

他的下巴枕着游真的肩,想了想,好似不太舒服于是又埋下頭。

額角抵着游真,他們之間不留下任何罅隙。

這下連風也吹不進了。

沖鋒衣有股清淡的香氣,某種水果,一瞬間不太想的起來,超出社交距離了又不至于到親密無間,卻也足夠讓翟藍腦子變成一團漿糊。左右塗抹,試圖捋清邏輯,那句随口的“男朋友”如雷貫耳,抛出無數種可能。

像個膽小鬼,無可奈何地壓抑好奇僞裝友誼。

這麽想着,翟藍覺得自己夠放肆,有了擁抱就想要更多,貪得無厭,除非游真主動拒絕他就能裝傻充愣汲取一點不屬于他的溫暖。

“出發了啊。”游真在前面提醒他,“抱緊。”

“……嗯。”

摩托車再次啓動,道路兩側張牙舞爪的影子向後退去迅速模糊,深藍的、黑的、灰的碎片拼成了夜晚,此外就什麽也看不清了。

路燈照明空間有限,星辰太遠,沒有月亮。

深夜,一束白光穿越黑暗,仿佛能抵達雪原盡頭。

作者有話說:

俺知道更新比較慢,最近工作忙,再加上眼睛出現了血塊,結膜充血嚴重,實在不敢長時間盯屏幕了,給大家道歉(咚咚咚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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