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日光顏色漸深,翟藍的失語讓小教室內的氣氛幾乎凝滞。
游真說完那句話就不看他了,腳尖偶爾點一點地,專心致志地研究水泥地面的凹陷有多少個,內心已經後悔無比。
這句話脫口而出前,全世界知道他性取向的也就父母兩人,連五六年的好友都以為他只是一個“對戀愛有着較高标準所以寧願單身”的鑽石王老五,還時常打趣游真,“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兒啊?”
“特別漂亮,特別聰明。”游真那會兒這麽回答。
綠風樂隊另一個吉他手蔣放毫不留情地怼他:“一看就沒仔細想過,标準太寬泛!”
這是他絕對的隐私,輕易不肯透露,所以此時此刻游真自己也無法形容為什麽突然跟翟藍坦白。他并不期待翟藍有反應,或者說,他寧願翟藍假裝沒聽懂。
可惜面對面對話沒有設置撤回鍵。
翟藍接收到這條訊息,遲疑良久才說:“為什麽選這麽難的路?”
出乎意料的反問,游真望向他,窗外的綠樹和山坡讓翟藍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實。表情寧靜,眉心微微皺着,像在為他擔心什麽。
“……這種事沒有‘為什麽’。”游真最後說,“你還小。”
翟藍鼻尖一動:“那你怎麽要告訴我。”
“就是覺得你可以知道。”
風靜止了。
翟藍的瞳孔貓一樣地收縮,又恢複原樣,只是深黑的顏色多了一絲迷茫。
為什麽告訴他這個?
游真是在委婉地拒絕他麽?
他知道了,大概回成都之後就再也見不到游真了吧。沒有人會喜歡一個什麽都知道的朋友總在身邊晃來晃去,未來翟藍出現次數越多,游真興許會越惶恐。
他會像傳染病毒。
情緒差點失控,翟藍幾乎一瞬間紅了眼眶。
他忍着嗚咽懂事地應:“哦,謝謝啊。”
游真一愣,随後似乎想到了什麽,又想笑又急忙忙地先安慰他:“不是,這怎麽突然這麽委屈?哎翟藍,你別……我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你別多想。”
“沒多想。”翟藍強打精神朝游真笑,“我們……本來沒那麽熟,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沒關系,不會影響你和你的朋友圈子——”
“翟藍我不是那個意思。”游真端正了表情,誠懇地看進了他的眼睛,“沒有怕,更沒有要疏遠。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所以這些事告訴你沒有關系的,你……我們很投緣不是嗎?我是這麽想的……”
語速很快,有些字句翟藍都聽不清楚,但他被游真專注地凝望,不到10厘米的近距離他甚至能感覺到游真的呼吸溫度。
捆紮着他的一團亂麻随游真語無倫次的話逐漸解開了那些結,翟藍後知後覺,頓時懊悔無比:他又忍不住悲觀了。
這原本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啊。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多了解一點我,否則你老覺得我特別好會讓我很過意不去。”游真撓撓頭發,“我很普通的。”
翟藍木木地張了張嘴:“哦,還以為……你剛是在跟我道別。”
“有人會這麽告別的嗎,腦子裏都裝的什麽奇思妙想?”游真誇張地作勢要撞講臺。
翟藍:“……哎。”
“不管了!”游真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反正說都說了,你要想不通那就讓它過去,當沒發生過。總之,我們都不要自尋煩惱。”
“游真,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鄭重得像發誓。
游真彈了下他腦門兒:“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第一人。”
“誰?”
“我自己。”說完,游真從課桌輕巧躍下,看一眼時間,“好了小藍老師,談過心了,黑板擦完了教室也收拾好了,你現在餓不餓啊?”
翟藍馬上答:“那我請你吃!就當給你賠禮道歉!”
“誰說去外面吃?”游真朝他一挑眉,“去丹增家,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村小放學早,這會兒不到五點學校除了幾個老師,基本都走幹淨了。翟藍重新走在陽光的陰影下,後知後覺自己剛才多令人尴尬,差點鑽地縫。
好在游真估計只當他是不怎麽懂人情世故,并未往心裏去。
但知道這個,此前仗着無辜的一些親密舉動就不好再繼續了,尤其李非木随時會出現,他們還是低調點的好,本來就沒什麽,非要搞得百口莫辯。
難不成這是游真的陰謀?
先把自己拿捏得恰到好處,連什麽時候牽手、什麽時候保持距離都算清楚了。可 “我喜歡男生”的潛臺詞可能是“你其實也有機會”,游真在暗示他。
……會這樣嗎?
翟藍自覺那點情窦初開根本掩藏得好好的,游真看起來也不像個情場老手,總不會三言兩語,先把他試探出來了吧?
難道他真腦子缺根弦兒,莫名其妙就會把這種隐私告訴一個剛認識幾天的人?
一路沉默,翟藍瘋狂頭腦風暴,用窮舉法分析游真的各種用意,惟獨沒想到游真的少言寡語其實根本不是因為在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他不說話,只因為目前唯一的擔心是待會兒翟藍吃不慣自己做的菜。
兩天相處下來,澤仁丹增和游真的感情算不上突飛猛進,至少也能友好交流。
回到小院子,少年已經準備好了面粉,把家裏的牛肉幹端上餐桌。游真挽起袖子,什麽也不說就開始和面,翟藍在旁邊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只見丹增和游真配合默契,兩個人把一張餐桌一個廚房擺弄得井井有條。
水燒開了,新鮮出爐的手切面也已經碼好,下鍋後迅速翻開米白的一片。
另一口鍋熱油,牛肉先過一遍讓表面緊縮鎖住汁水,再加入各種調料,翻炒後加水直到肉塊吸收全部醬汁,變得色澤紅潤,一碗燒牛肉澆頭便大功告成了。
前段日子鄰居拿的松茸派上用場,切薄片,煎到微微卷曲,不可思議的香味撲鼻而來。
不多時,小小一方餐桌肉菜主食齊全,五彩缤紛地擺開,盡管菜品略顯簡陋了些,賣相居然比想象中好很多。
坐在屋檐下,翟藍捧着一碗拌面,險些讓香味熏了一個跟頭。
“好香!”然後就身體力行地吃了一大口,咀嚼兩下,翟藍的眼睛也開始放光,“燙……但好吃!放了什麽?……芝麻油?”
“你是貓舌頭吧,這都嘗得出來?”游真徹底服了,“完蛋,我的獨門秘籍被戳破了。”
翟藍小得意地朝他眨了眨眼:“手藝不錯哦。”
飛揚的神采,游真喜歡看他這副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後低頭把一大塊牛肉夾到翟藍碗裏:“多吃肉長高點。”
身高不足一米八的翟藍:“……”
太陽不知何時陰沉下去,久違的泥土潮濕氣息填補了風的空白。遠處山峰好像被雲嚴嚴實實地圍住,雪的顏色簡直快看不見。
“是不是要下雨了?”游真一邊扒拉着面條。
翟藍沒接話,丹增倒是開了口:“游真哥哥,明天我想和同學去山裏撿松茸。”
“嗯?”游真詫異,“進山去不危險麽?”
“我們每年都去,不危險的,很好玩。而且撿來的松茸賣相好的直接被收走,我就可以買飲料喝。”丹增羞赧地笑笑,他說話更順暢,大約這兩天已完全對游真放下戒備,“你和翟藍哥哥明天也可以跟着去玩的,山裏的桃花都開了。”
某兩個字同時戳中翟藍和游真,目光交彙,又匆匆地互相躲避。
游真清了清嗓子:“你明天不上學?”
“我不是要轉學了嗎?”丹增無辜地反問他,“你今天告訴我的不用去學校。”
游真被一擊必殺。
翟藍笑個不停,被游真狠狠一瞪,趕緊用碗擋住自己的臉。
入夜,一場無聲的雨如約而至。
翌日雲破天明,湛藍青空沒有一絲多餘顏色。
騎車或者摩托都不能順利開至桃花盛開的山坳中,丹增和玩伴們早早約好了地方,領着他們去一棵孤獨的大樹下彙合。
“太陽落山前再在這裏見面哦。”
小孩很珍惜離開林芝前與玩伴越來越少的相處時光,簡單地給游真指了路,一群人就嬉笑打鬧着轉進樹叢。雨後的陽光格外晴朗,翟藍只覺得幾道白光閃過,就找不到丹增的蹤跡了,他莫名地開始慌,轉向游真。
“他們真的不會出事吧?”翟藍問,“我們的決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游真倒很放心:“他們都在這片林子裏玩了快十年,相比起來,好像我們迷路的概率還大一點呢。”
“別說晦氣話啊!”翟藍笑着去捶游真後背。
來自印度洋的水汽讓喜馬拉雅的東南角奇跡般地形成了一片獨特季風氣候,翟藍踩着濕潤的青草,一時間忘記自己在西藏。
黃色小花夾雜在嫩綠之間,腳步所經之處,它們便遇見風雨似的抖動。
前一天夜裏,聽說他們想看桃花後,澤仁丹增老神在在地聊起仁青村外往雅江、南迦巴瓦走的樹林有一棵開了百年的桃花樹,開花時如雲似霧,遇到它就會願望成真。這是頗有迷信色彩,但又非常吸引人的誘餌,由不得他們不去。
再問起具體位置,小孩難得展露了點神秘。
“等你們看到就知道啦。”
拉林鐵路邊那幾團淺粉色浮現在眼底,翟藍也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執念。
他不喜歡花,但非要見到不可。
先是發現了河堤,兩側的野桃花正如火如荼,卻宛如有靈一般從中讓開了一條小徑。正對雪山的方向,翟藍與游真對視,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想要的答案。
無需多餘言語,翟藍拽了把游真的袖子,走在了前面。
往裏走,花香混雜着雨後清爽的空氣沁人心脾,翟藍撥開一枝桃花。似乎有露水,因為他的動作往下掉,折射陽光,眼前仿佛短暫地被彩虹迷住。
翟藍一閉眼,再睜開,水聲嘩嘩——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一千年前的文字照入現實,翟藍竟突然失語。
青草地被粉白顏色覆蓋,一棵高大的桃樹枝條伸展,頂端有幾片金綠葉子,除此之外全被花朵簇擁淹沒,溫潤的風親吻它,就回應以盛大的香雪海。
密林深處,翟藍回過頭看向游真。
“難怪丹增說看見就知道了。”游真與他心有靈犀一般,“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桃花樹的枝條上綁着幾根紅繩,用作祈福。
游真走近後看清藏族文字,有點遺憾:“類似許願的……哎,我們沒有準備願望啊。”
“我有。”翟藍突兀地說。
游真站在茂密花枝下,眼神和言語都無比溫柔了起來:“嗯?”
翟藍往前兩步,他們忽然離得很近。
呼吸在這時變得輕,沉默如琉璃易碎,他們都知道破碎後攤開暴曬在日光下的是一地暧昧。翟藍微微仰起頭,肩膀起伏一下,舉起手,碰了碰游真的頭發。
他拈下一片花瓣,舉在游真眼前。
墨綠發梢有金色流連。
“我的願望它已經聽見了。”翟藍說着,小狐貍似的笑開,“這是它的回答。”
少年眼底光芒太熾熱,霎時曬化了所有假裝的柔軟,暴露出翟藍內裏尖銳鋒芒全部展現在游真面前。
“我想要……”
最後一個字是什麽,游真沒聽清。
他只看見翟藍松開手指,輕盈的花瓣打着旋兒跌在青草中,然後再也找不見。
游真清楚地感知到,就是在這個須臾,桃花從發間被摘下的時刻,他心跳差點暫停。視線往下,焦躁一閃而過後,又飛速躲開。
他好想親一親翟藍微笑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