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想吻翟藍。

這個念頭浮現時仿佛墜入真空兩秒鐘,游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桃花的粉白色從眼前掠過,他沒看清翟藍一閃而過的低落。游真在那個瞬間讀懂了,他突然自行填補了翟藍沒說出口的空白,緊接着就是心慌。

他想,翟藍莽莽撞撞脫口而出那句話,應該是“我想要你”。

幾乎就是告白。

比自己小了好幾歲、只能算半個大學生的翟藍比他勇敢。他衣食無憂,畢業至今都沒受到過社會的毒打,朋友說他除了年齡其他都沒長進,某種程度也沒有錯。游真不自閉,不腼腆,惟獨對感情太有潔癖。

他短暫的兩次動心都沒有持續超過三天,來得快,去得更快,連自己都還沒察覺到異于尋常的心率加速,那點情愫就随着一場風一陣雨消散殆盡。

游真擔心,他的好感從來不會長久。

“想親親翟藍”是間隔幾年後的第一次沖動,但認清心底的渴求以前他不敢表露。他覺得自己遠不如翟藍想象中那麽好,又或者他們認識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激情之下不要沖動,更不要貿然去做沒結果的事。

但他的确因為翟藍的暗示變得走路同手同腳,每往前一步都變得輕盈,就像稍不注意,腦海裏那個聲音就會繼續地不停聒噪,直到把他吵得理智全無——

可是喜歡一個人需要多少理智才能恰到好處呢?

游真沒有算過。

于是他只好耳郭發紅,裝作沒事人似的碰了碰擋住視線的花枝,把突如其來的妄念吞入腹中,口幹舌燥,卻沒有多追問半個字。

“走嗎?”翟藍輕聲說。

陽光下,他的半個側臉被曬得發紅,表情無辜。

游真回答“走”,翟藍就點點頭,然後大步地朝着上山方向去。他渾然不在乎片刻時間暫停,好像剛才的那些暧昧,對翟藍而言也不過是一次試探。

試探不成,他就安安穩穩地回到了朋友的距離,什麽也不糾結,連不久前還心如亂麻的那句“我喜歡男生”都不能動搖翟藍。

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游真的反應。

只是他喜歡游真,本來就不需要得到誰的承認。

穿過桃花溝再往山坡上方,粉白的花全都連成一片,雪山依然巍峨。目之所及,除了遠處的南迦巴瓦群峰,山成了墨綠色,深得發黑,被水流沖刷着,偶爾會有一點光亮閃過,像幻覺一樣美好。

翟藍走在前面,拉開過近的距離能讓他适當調整剛才片刻難過。

委屈當然是有的,不開心也有,他第一次直面暧昧,還沒能體會到心照不宣的快樂,就立刻被酸楚覆蓋,仿佛什麽都消失了,空蕩蕩的。

他不知道游真在幾秒鐘躊躇的原因,但他很快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

喜歡的人不一定喜歡自己,現在小學生都懂。雖然懂是一回事,鑽牛角尖是另一回事,翟藍想,只要他不放開游真,未來誰又說得準呢?

身後腳步沒那麽重,卻始終如影随形地跟着翟藍。

翟藍偏過頭,餘光瞥見游真若無其事地折了一枝桃花正拿在手裏玩。

“游真。”他喊他的名字,那桃花枝便被風親吻一樣地抖。

有點好笑,翟藍到嘴邊的“想去看雪山還是沙漠”拐了個彎,故意要把前幾次游真逗自己的睚眦必報:“……我可能喜歡上一個人。”

被“喜歡男生”打斷的話題竟在這時接上,時間間隔極長,又恍惚只是前一秒的回憶。

明明應該是更成熟、更穩重、更喜怒不形于色的那個,游真聽見他語氣柔和,竟由脊骨一陣發麻,直沖大腦,語言能力差點喪失。插在外套口袋裏的那只手收緊,舌尖把下排牙齒內側全都數了一遍,游真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

那樣看起來太不酷。

而他又恍然大悟地想:原來不管到了多少歲,不管有沒有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戀愛,都會再次因為“被喜歡”而迅速分泌快樂的多巴胺?

但翟藍緊跟着說:“不過我又不确定。”

游真:“啊。”

山坡傾斜,翟藍站得稍高一些,逆光,游真捉摸不透他的神情。

翟藍聲音好無辜:“你比我大,應該之前談過戀愛吧?”不等他回答,翟藍又忐忑地問:“你能告訴我,‘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嗎?”

于是過去都成了一團漿糊,游真在這瞬間,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喜歡,就是……”他喉頭艱難地一動,手裏的花枝散發出清香攪亂思緒,游真仰起頭凝視翟藍,“我的理解?”

“嗯。”

“就是……蝴蝶從心裏飛出來。”他用了個很俗套的比喻,忍俊不禁,又心酸得好像捧着一把眼淚,“它可能下一秒就離開了,也可能一直陪着你。這個過程會反反複複地折磨着,但你居然會因為被它折磨而……幸福。”

翟藍怔住了,他再次露出貓一樣的神情,專注又疑惑地望着游真。

游真睫毛低垂時,陰影覆蓋在下眼睑像虛構的羽毛,左邊單眼皮的尾端有一點小小的褶皺,裏面藏着一顆淡褐色小痣。

或許只有西藏的明朗天空和清澈陽光,才能讓翟藍發現這個幾不可見的瑕疵。

“你沒談過嗎?”翟藍好笑地問。

游真迷茫地眨了眨眼:“要說沒有,那也談過;但要說談的時候多喜歡對方,那就沒有。我當時……是對方表白,然後我答應先一起出去吃頓飯。過程中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喜歡他,幹脆說了不要再繼續——很殘忍,對吧?”

翟藍代入了下自己,表情一言難盡:“有點。”

“那種‘被折磨’,只是想象中的,我還沒體會過。”游真說這話時有點難為情,胡亂抓了把額前碎發往後捋,“也許因為我不太在意。”

“在意戀愛嗎?”

“以前一直覺得這不是生活必需品,沒有它,我過得也很好。”

翟藍長出一口氣,不像嘆息,單純讓他整個人都短暫地釋然了些。他模糊地懂了游真的想法,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現在很多人贊同的觀念——不需要愛情,發現不合适不喜歡立刻就分開,絕無拖泥帶水,雖然偶爾會傷害到誰。

與其說“不需要”,大約更接近于沒有遇到想要24小時膩在一起的那個人吧。

感情觀沒有對錯,翟藍也無心批判什麽,但他感覺自己在這方面和一直默契十足的游真終于有了些許分歧。

“可是我覺得,你說的感受更像單方面考量。”翟藍組織措辭,面對有些陌生的話題,他謹慎而柔軟,“比如,折磨也好快樂也好,都是你當下的想法。”

游真安靜地看着他:“嗯,我承認這樣不太合适。”

“也不是合适,大家都會有類似念頭,很正常。”

他突然的成熟和起床氣、高原反應時又脆弱又任性的模樣剝離開,游真像發現新大陸,好奇地等待翟藍接下來會說什麽。

少年皺起眉,遠望雪山,好一會兒才繼續說:“我會想,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如果我的喜歡……能帶給對方一些滿足,更深一點的,比如幸福——但是幸福太複雜了——”

“嗯……”

“那‘開心’吧,能帶給他這樣的情感就可以了。”翟藍情不自禁地笑笑,眼角有桃花顏色,“喜歡一個人,本來也不用期待太多。”

所以才會每次都告訴他,“希望你今天開心。”

——希望你,今天能夠因為我開心一點。

有什麽話堵着喉嚨,游真自作多情地在心裏默默地回答:

我現在很開心。

但是翟藍,這是你想要的嗎?

山坡蜿蜒,游真這次走在了前面,翟藍匆匆跟上。

已經快要七點鐘了,他們不知不覺在這片陌生的山林浪費了好多時間。翟藍覺得光陰如梭,他一點拖沓的感覺都沒有,一呼一吸都是暢快。

觀景臺是李非木提過的,等看見一塊相對寬闊的平地就知道抵達了。

仁青村有兩個觀賞南迦巴瓦最佳觀賞地,色季拉山口離雪山更近,但是相對的需要開一段山路才能到。這個普通觀景臺在桃花溝上方,純靠徒步,村民們進山采松茸時會經過,傳播度不廣,故而人跡罕至。

桃花溝成了雅魯藏布江的裙邊,雪山如一把鋒利匕首沖破雲霄,流水湍急,從大峽谷中奔湧而出,白浪與白花、白雪連成一片,如夢似幻。

太陽漸漸偏西,熾熱光線開始降溫,顏色卻一分一秒地被時間塗抹越發濃豔。

“沒有雲!”翟藍突然激動,“游真!我們今天能看到——”

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最後的雲也驟然被金光驅散,雪山頂端,仿佛天神的手指輕輕拂過,霎時明亮,橘色光肆意鋪灑,也如水一般傾瀉——

千裏的晚霞也不如這一片金子的山壁。

南迦巴瓦伫立在青空之下,萬年不曾改變,雪好像經久沒有融化了,縫隙裏有淡淡的紫光,然後迅速被吞沒在連綿曲折的金色之中。

明暗交界線不停變換,金烏西沉,日照金山的巅峰,群星安靜地收斂了全部鋒芒。

雪被風一吹,像沸騰的霧。

“那是雪崩嗎?”游真愣愣地說,他擡起手想指給翟藍看,但很快找不到方向了。

翟藍沒反應,半晌才“啊”了一聲。

太美了。

亘古以來又有多少人見過?

日月星辰、山川峽谷存在有億年之久,此時此地不過最渺小的一瞬間。但四月某天,南迦巴瓦,壯麗而靜谧的日落中一場雪崩,只有他和游真兩個人知道。

難怪有人會相信虛構的謊話。

“游真。”翟藍注視着山脈落日,喃喃地說,“你會幸福一整年的。”

作者有話說:

哎,我去的時候沒看到日照金山,但是看到了日出,全部藏在山後面,一層粉色的柔光,美爆了!

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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