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遺産案的被告方怎麽回事?”

五樓,主任辦公室。

黃世海看着時眉遞交的行政拘留通知書,神色不虞,問她,

“你把人弄進去的?”

“怎麽會,您把我當成什麽了。”

時眉站在桌對面,眼神傾投着溫順與無辜的成色,狀似坦誠,

“我也是臨時接到委托人電話,警方把人壓在看守所,拘留書寄到了家屬那邊。據說是被告施暴,受害方控訴他蓄意謀殺。”

“受害方,”黃世海哼了聲,“就是你吧。”

時眉:“……”

要不是帶時眉辦案這麽多年,一次次領教過她絕不是個省油的燈,黃世海差點就信了。

他太清楚時眉了。

清楚知道她庭前取證最愛劍走偏鋒,動手快,下手狠,瘋起來誰也摸不清她閉環證據鏈的門徑。動不動先斬後奏,從來不服管教,簡直是整個Libra最硬的刺頭。

所以黃世海看不上她。

路子太野的人,不适合當律師。

“到底怎麽回事!”黃世海擡高聲音質問。

“也不是什麽大事兒。”見騙不過去,時眉索性也不裝了,“他想在我這兒裝社會人。”

Advertisement

她笑了聲,徑直坐在待客椅上,翹起二郎腿,說:“我就得讓他明白什麽是社會險惡。”

黃世海一聽這話就懂了。她是什麽目的,她有什麽企圖,不必說破,已然再明顯不過。

“你不要每次都把事情做這麽絕。”

“我認為我是合理控告。”

“合理?”

“主客觀相統一原則這點,您是前輩您比我懂。”

時眉稍坐正身子,擺出邏輯,

“他到家門口蹲我一晚上,跟蹤我,威脅我,算不算主觀上的故意犯罪意圖?我不順他意,他就動手想掐死我且付諸實際,就算被突發外力及時制止,但這是不是客觀存在的犯罪行為?”

談及專業領域,她思維運轉得極為迅速而缜密,條理清晰,緊湊話術令人無隙可乘。

但她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态度溫和,自持下屬應有的禮貌與謙遜。

講理,又分厘不讓。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下,後靠向椅背,輕擡下颚望着黃世海,閑散調侃:

“再說了主任,您都不關心關心下屬職員的傷勢,也太傷人心了吧。”

“少跟我來這套。”黃世海瞪她一眼,沒好氣道,“別拿法庭上那招來忽悠我,還扯什麽原則,不遵守原則性紀律的你說第二沒人配當第一!”

就算庭審現場,黃世海仍然對時眉感到頭疼。

她絕不恪守常規與傳統。

當以辯方律師的身份進行交叉詢問時,她尤其擅長下軟刀子,犀利誘導一切不利于己方的證人産生自我懷疑,從而使對方無意識模糊證詞,瞬間喪失可信性。

不違法,但也不道德。

“我已經跟你強調過無數次,辦案要專注案情本身,取證要規範輔助手段,時刻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黃世海敲敲桌面,警告她,

“收起那些三教九流走捷徑的小聰明,你是律師,一名律師比起勝率更重要的是品行和聲譽。這不僅關系到你個人,還牽扯到我們律所在整個業界的口碑。”

“就是考慮到律所的口碑,我才沒把事情搞大。”

時眉探前身子,拎起文書在他眼前晃了晃,“如果不是看您的面子,這張紙的标頭就不該是拘留書,而是逮捕令。”

“我一定有辦法讓他背着案底吃牢飯。”

她重新将紙拍在桌上,挑眉輕笑,

“您還不知道我麽,錢跟命,兩樣都得保齊了才是我。”

“時眉!你別再給我整事兒!”

黃世海覺得自己血壓都飚上來了,他用力按壓太陽穴,指着她再次警告,“把遺産案結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行,但是。”

“?”

但是?

她還敢但是?!

時眉站起身,擡手扯掉絲巾,指了指脖子上的淤青掐痕,微彎嘴角:

“工傷,麻煩您給報一下。”

“……開診斷證明,自己去財務那兒走賬。”

“謝謝主任。”

“另外,”黃世海叫住她,問,“進協作組的事兒,考慮怎麽樣了?”

“那事兒啊…”

時眉眯了眯眼,半晌,慢慢露出笑容,回答說,“您別急,等我跟那位岑組長,好好聊聊。”

……

內部傳言始終跑得比人快。

原本時眉沒能在今年成功升上五樓的事,俨然成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論點,更遑論如今反在投票推選中拔得頭籌,選入協作組,被迫在升職位勁敵手下賣命。

績效酬薪被抽成,

某種程度上,相當于又矮了一截。

“我對打辯論沒興趣。”

時眉在四樓露臺的吸煙區找到岑浪,将小組候選名單遞給他,說,

“主任那邊你交代一下,把我名字劃掉。”

岑浪拉低視線,懶恹恹瞟一眼她手中的名單,沒接,反而從褲兜不緊不慢掏出盒煙。

食指撥開煙盒,輕抖了下,從中夾出一根白頭煙,叼在唇間,他拖着腔調似施舍般,問了兩個字:

“理由?”

“沒理由,就是沒興趣。”

被他吊兒郎當的樣子激到,時眉忍不住又故意補了句,

“單純不想做這事兒,不可以麽?”

“是不想做這事兒,”他甩蓋打火,微微偏頭吸燃煙身,視線散漫滑向她,換了種問法,“還是不想在我手底下做事?”

“有區別嗎?”時眉舉得手有點累,見他完全沒有要接文件的意思,幹脆揚手扔去旁側小桌。

接住他投來的目光,她彎唇奚落,

“應該沒人會甘願服從一位空降的領導吧?”

“空降。”他眯起眼睛,淡聲重複這兩個字,倏爾略挑眉尾,輕嗤,“我說呢。”

“锵。”

時眉被這聲清脆亮響捕捉,低眼一瞥。

岑浪在她凝落的視域中翻滑機蓋,反轉起手,回拉機身,指法熟稔迅速,修瘦指骨勾纏火機的手位着色某種老派紳士的風格,流暢得近乎華麗。又太過壓制。

他花哨把玩的動作如此閑情逸致。

時眉也努力表現平靜,唯獨隐約皺眉的微表情,洩露些許煩躁的情緒。

岑浪慢吞吞地朝她走近,步态優雅,低磁慵懶的聲線壓着戲谑:

“我聽喻卓說,你在今年升任五樓的備選名單裏。”

“……你想說什麽?”她心口一窒,話裏帶有警惕,預感并不好。

“本該升職加薪,結果被我這個外來人截胡,讓你覺得委屈不公,你不甘心。”

岑浪在一段适時的距離站定,指尖輕彈煙灰,嘴角挑起的弧度浸染兩分嘲弄感,直白剖露她絕對不願承認的小心思,

“所以你讨厭我,是嗎?”

的确是。

但她現在更讨厭的是,

他明明已知答案,還偏要發問,每次都是。

時眉看得出他有多高傲,很不巧,她也是。對于絕對驕傲的人而言,比起失敗,對手取勝後的反複鞭屍更令她惱火。

真行啊,

踩人命門一踩一個準。

“不然呢?”時眉緩和幾分緊繃的神色,雙手環胸,略低了低頭,指腹蹭撓兩下額角,好整以暇地将問題抛回,“我有什麽必須欣賞你的理由麽?”

“啊,好像也有。”她忽然狡猾地笑了下,擡眼看他,自問自答,

“除非,岑律師肯退下來…”

“可以。”

他竟然回應得如此痛快。

時眉梗了一下,“?”

“我當然可以服從你,随時。”

岑浪稍稍欠身,在她困惑地注視下輕輕擡手,“啪”地一聲,他下壓的嗓線與機蓋扣合的響音一起送入她耳中。

他說:“只要時律有這個實力。”

“……”

潛臺詞昭然若揭,

是在嘲諷她至少現在還沒那個資格。

時眉簡直要氣笑了,胸腔極力克制無法釋放的積郁,罵他的詞句在嘴裏來回颠倒,她眨了眨眼,忽然另起一個新的話題: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做律師的話,我能幹什麽。”

岑浪冷淡掀眼,沒有賞賜任何多餘的情緒,看起來像是對她缺乏邏輯的話語興致缺缺。

總有點不近人情的意思。

但并不影響時眉輸出,她走上前兩步,眼尾淬着笑,神色認真地告訴他:

“現在我想,我可能會是一名屠狗專業戶。”

專門屠殺你這種鬣狗,

為民除害。

面對她不加掩飾的威脅話,岑浪扯了扯嘴角,眉眼松動,青白煙圈自鼻唇間吞吐彌散,霧氣幽涼蟄伏,裹挾他懶聲懶氣的口吻:

“我更建議你去當演員。”

時眉:“……”

什麽意思?

還記着她那晚裝哭的事兒呢,

就挺記仇呗。

——“诶诶,時律又上去挨訓了。”

這時,另一道女聲突然切入他們的對話,“你們說,這是這個月第幾回了?”

“那可沒得數。”梳背頭的男律師笑哼,問,“她又玩什麽花樣兒?”

“就她手頭那個遺産案,她把被告搞進去了,連立案期都縮短了,可真會玩。”

“正常,論不擇手段,還得是她。”

“要不怎麽叫‘魔女’呢。”

“之前就聽過紅圈所裏有這號人物,據說打民事十拿九穩,手腕很毒。”一旁矮個男律師适時加入這場八卦。

他剛從臨市的律所跳槽過來,對時眉的事跡一無所知,以一種看戲的心态表現出好奇:

“不過,‘魔女’這名兒怎麽來的?”

背頭男律師站在落地窗前,借着反光面整理發型,發膠打得頭頂冒油,鄙棄的意味從作答中漏出來:

“仲裁策略精明刮利,辯護思路毫無同理心,甲方至上,不守規矩,道德感低下,永遠只跟錢共情。”

“不是‘魔女’是什麽?”

露臺那端,非議聲樂此不疲。

岑浪垂眼看向時眉,不料卻被她毫無征兆地扯住衛衣袖口,猛地用力一拽,彼此距離驟然拉近,站位迅速調轉,随即他整個人擋在她面前。

岑浪完全沒防備,只是下意識挪開一點夾着煙的手,避免燙到她。

奇怪地低頭看她一眼,他皺起眉問:“你幹什——”

“噓!”

時眉飛快捂住他的嘴,力道激進而莽撞,另一手食指抵唇,示意他噤聲。

他們隐蔽在露臺角落。

熙光偏漏,拖拽出兩人幾乎重疊的身影,冷酷與明媚意外交鋒,描勒剝落下雙人影傾倒在地。

像海浪追尾太陽,

張揚碰撞出碳酸質地的水蒸氣泡。

在岑浪身後,數棵大望鶴蘭蘸着天光張弛盛旺,錯縱撐開一小塊庇蔭處,悄然收攏起雙人影。莖葉繁碩厚肥,植株高矗的姿态是此刻為他們所設的最佳掩護。

夏日漫灌的綠潮中,時眉拉挑目光仰起頭,踮起腳尖湊近他,氣音黏連,每一個字詞都在他微妙變紅的耳際,輕柔慢放:

“不想跟我傳辦公室緋聞,”

她掌心用力壓緊他的唇,

“就別亂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