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夜厚塗,恒存于小蟬窸窣的仲夏。

蝸牛伏卧老舊窗臺慢速蠕爬,踽踽獨行,悄然兜轉半個圓周圈。

這時,木窗被人對向拉動。

熱氣猛然湧出四角樓窗,蒸騰彌散,蝸牛受驚縮蜷身軀,避藏自身柔軟在脆殼中,只留一對觸角在外,觀察着欲落無處的水汽。

時眉擡手關掉花灑。

湍急水流聲戛然而止,浴室陷落阒寂。

她趿拉上拖鞋,随手裹了件浴袍。

浴袍有些舊了,也不夠長,随她腳步挪移的動作,袍子下擺隐隐飄開細縫兒,怯怯露出豐膩纖白的腿側線條。

走到盥洗盆前,她擡手用指背擦拂了下鏡子,霧氣抖落,鏡面仍殘遺着層混亂水跡,朦胧暄映出女人的年輕面容。

也照清她修美的脖頸肌膚上,

難以消解的淤痕。

對着鏡子左右查看半天,她探手從櫃上取下化瘀藥膏,擠在指腹,仰起下颚輕揉塗抹在脖子上。

但還是,“嘶…”

挺疼。

徐嘉志那王八蛋,下手真狠。

煩躁地扔開藥膏,時眉雙手掐腰瞪着鏡子,一瞬間不可遏制地回想起白天岑浪的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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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跟我傳辦公室緋聞,就別亂動。”

怎麽聽,

都是求他配合的詞句,

卻生生被她唇舌揉捏成帶有威脅的字義。

岑浪一時沒有動作。

火星灼燙煙絲寸寸燒卷,走勢幅度稀弱,愈漸燃化成将斷未斷的灰色,搖搖欲墜。

當時眉強行調換兩人站位,局勢便在剎那間扭轉。上一秒不算友善的談話與針鋒互斥的磁場,被這一刻猝不及防的肢體接觸全盤攪碎,彼此都想制衡對方的這場較量,已然在失衡的瞬間變了味。

這是完全不合時宜的。

她上身前傾,一手捂着岑浪。

目光穿越他身後的濃茂綠植,眯眼盯向對面的兩男一女,看了一會兒後,輕淺諷笑了聲。

落在他耳邊的一聲笑。

她的眼神沒有挪動位置,仍窺探着後方,嘴唇卻努力探尋他稀微泛紅的耳骨,虛聲虛氣地送出字音:

“讓你劃掉我的名字,是為你好。”

“你會後悔用我的。”

她在坦述的同時,甚至抵得更近。

斜落地上的雙人影,充分記敘着兩人當下緊密貼靠在一起的事實。彼此接觸的部位激增熱度,輕易刺透衣料,不受阻隔地源源傾瀉給他。

她絕不柔軟。

嘴角牽挑的弧度名為譏諷,眼尾眉梢是硬氣,

還有一點,不知所謂的輕率。

可是。

唇上她掌心的觸感是柔軟。

撫觸在他鼻骨的拇指指腹細膩綿涼,他的唇溫,被她指根淡弱的烏梅香浸透,甜澀似墜挂在初夏霧帶裏的濕漉莓果,飽滿,豐沃,生機勃勃。

岑浪覺得嗓子發幹,忍不住微滾喉結,聽覺神經敏銳讀取到她發聲前有意克制的氣音,

她說:“畢竟,我名聲很差的。”

氣味、體溫、觸覺、聲音,一切感官似被她惡劣剪斷串連玻璃珠的繩線,珠體霎時崩彈,如露四散地飛濺,他無比矯健的行動力被這份沖擊謀殺得徹底。

他站在那裏,幾乎忘了反應。

直到。

煙頭灼熱指尖的一瞬,岑浪像是被燙醒。

随着煙灰萎然斷落半截,他迅速回神後仰脖子,緊緊皺着眉,擡手施力扣住她的細腕,毫不遲疑地将她的手掌從唇上拎開,脊背繃得極為挺直。

岑浪沒有這樣被動過。

他從未跟哪個女人,

甚至不會跟任何人産生如此越界的肢體接觸,

他絕對讨厭的。

而在被迫成為接受方的此刻,比起強烈的抵觸感,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種古怪。

前所未有的,異樣的古怪。

他壓低視線,捕捉住她也直視過來的雙眼。

然後在她的眼裏,

看清了他自己。

看看他這幅樣子。

耳根被她的呼吸炙烤熏紅的樣子,

一臉警覺的怪異樣子。

岑浪立刻甩開她的手腕,後退幾步,轉身掐了煙頭,默不吭聲注視着鶴望蘭外交談的男女。

時眉卻根本沒察覺到他的異樣,以為他也迫切吃瓜,挑了挑眉,跟着走過去站到他身側。

只顧着對面的她當然不會注意到,

身旁男人在她又一次靠近時,下意識往旁邊挪了兩步,從來缺乏情緒的眼底洩露一點不自然,不自然地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揉捏了幾下發燙的耳朵。

大鶴望蘭橫亘擺排成列,分割露臺,植株長勢盛茂如林,極好掩蔽起兩方陣營,但阻不斷彼端這場針對時眉的批判言談。

“聽說魔女手握大把客戶資源,光靠熟人介紹都能賺得盆滿缽滿,原來是靠這麽差勁的職業操守,才混上的業績最佳代表。”矮個律師很快跟上附和,

“她這種人怎麽還能被集體選進協作組?”

協作組會在年底參戰紅圈所大型辯論賽,勝出方将斬獲“年度律師明星獎”,換句話說,組內成員都代表各家律所的專業實力及業務水平,是口碑,更是招牌。

矮個想不通,如時眉這般行徑惡劣的無良律師,怎麽還能得到這麽多人的推崇,紛紛上票給她,送她進協作組。

她不應該接受集體群嘲嗎?

“誰讓人家時律有張巧嘴呢。”

短發女律倚着露臺欄杆,陽奉陰違,

“場面話信手拈來,再難搞的甲方也能被她哄開心,不但甘願掏錢讓她打官司,還有一個算一個都反過來捧着她。人家那套圓滑處世擺在那兒,要想搞搞人心輕而易舉,咱們可學不來。”

岑浪淡去情緒,斂低眼,略微側頭看着時眉。

她看上去很平靜。

令人感到不适的帶刺話語,完全沒有為她制造半分不痛快的惱意,如此冷靜又明豔,沒有在意。沒有心。

仿佛感應到旁側投來審量的目光,時眉扭頭回望他,雙手交叉胸前聳聳肩,轉身走去裏面後靠在牆上,嘴角翹着歪了下頭,口型默聲告訴他:

“還有呢,接着聽啊。”

“批判”的确還沒完。

“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背頭對窗正了正領帶,遠觀自己的“完美儀表”,順勢嗤鼻冷嘲一句,

“想進去的擠破腦袋也沒戲,不想進的接連兩年被票進去。我要是她,既然沒興趣就幹脆退選讓位,何必裝出一副清高樣兒。”

短發女律調笑接話:“李律別灰心啊,我猜魔女今年肯定還會拒絕入組,畢竟為律所争榮譽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絕對不會做的。”

她舉了舉手中的咖啡杯,“反正咱們在候選名單裏,等她把位置讓出來,大家就都還有機會。”

“不好說吧,現在協作組的事交由五樓的岑律師全權把控。”矮個語氣存疑,

“內部名單送上去,魔女就算想退組,也得岑律點頭簽字,主任說了都不算。”

“那個空降的小年輕?”

背頭不屑一笑,“一看就大學畢業沒多久,收到ffer就來的應屆生,能有多大本事?”

他像是想到什麽好笑的,又補充道:

“在紅圈所裏,一塊板磚扔出去,十個裏有七個是碩博,像魔女那種本科學歷就敢來摻和一腳的還真沒幾個。”

“估計那位岑律也跟她大差不差,學歷高不到哪兒去。”

批判主角從自己莫名轉移到岑浪身上,倒讓時眉感到有些意外。

不過這樣也好,原本見他态度不清不楚的,時眉還在絞盡腦汁思考該用什麽辦法讓他同意自己退組。正巧借那幾個酸雞的嘴,貶得她一文不值,甚至還連他也牽帶上。

憑岑浪那般目無下塵的高貴脾性,肯定瞧不上也容不下她這種社會油條性質的“魔女”。

挺好,省她事兒了。

輕垂長睫,時眉盯着自己鞋前尖,微微沉默。

其實當她發現背頭那三個人時,便立馬猜到他們聚在一起準沒好話兒。

似乎他們豐富自身業餘時間的唯一嗜好就是說閑話,而時眉這種日常不按套路出牌的特殊案例,自然會成為他們舌尖上最活躍的常客。

以往時眉從不放心上。

起初她也是不在意的。反而覺得恰好利用他們對自己的貶低,可以趁機讓岑浪放棄她。

只是吧。

真正聽下來以後,她感覺心裏隐隐壓得慌。

她并不是完全不介意。

至少,在面對搶走自己升職位的勁敵面前,她仍然想保有體面。

她是這樣倔強,驕傲,不容輕視,當然不能在對手眼裏變得那麽輕賤。

思緒游離之際,眼前徒然傾投下一道暗影。時眉擡起頭看到岑浪把玩着手機,從她身側的小桌上抽走那份小組候選名單,折身便要邁出“安全區”。

時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拉住他,眼神詢問:幹什麽去?

岑浪稍稍低睫,掃了眼小臂處她皙白的手指,皺了皺眉,二話不說抽手出來,視線移落在她臉上,像在反問:

不然?陪你站到天黑?

時眉小幅度傾斜身體,擡手掩唇,悄聲說:“我知道你後悔了,想迫不及待回去把我從組裏除名,但也不用這麽着急吧?反正都躲這麽久了,我們就躲到他們待會兒——”

“再躲就不是緋聞了,”岑浪打斷她,指了指斜對着兩人頻閃紅燈的電子眼探頭,嗤聲,

“是偷情。”

時眉:?!

他在說什麽東西?

偷情?

到底有誰會想要跟他偷情啊!

不是,關鍵露臺什麽時候還裝上監控了?

對時眉來說,年輕漂亮有許多優勢。

比如精力充沛,可以随心所欲加班,一年做人家兩年的業績;比如未來可期,過硬的專業素養足夠支撐未來無限明耀的可能性;比如廣泛交際,優質的外貌條件的确更容易塑造親切力。

但是,當一名年輕又漂亮的女性在職場過分耀眼時,又總吃虧在年輕與漂亮上。

爬得高不是因為努力,是年輕;

人緣好不是因為情商,是漂亮。

往往一句“她啊,年紀小又長得美,哪個男人見了不想幫一把。”的陰陽話,便可以完全将所有獨自摸爬滾打的辛酸抹殺幹淨。

倘若男女關系還複雜,則更是強有力的佐證。

要強如時眉,對這一點十分忌諱。

解決的方案有兩種。

要麽保持私生活透明,避免跟任何男性同事傳出不必要的辦公室緋聞;要麽,就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不論男女。

而她又是那樣八面玲珑,當然選後者。

可岑浪不同。

從他第一天空降律所,時眉就知道,

這人太特殊了。

無論何種境地,他站在哪裏,哪裏就是所有人視線矚目的中心漩渦點。

他是這樣的存在。

生來,便注定成為诠釋“征服”的風暴眼。

但那又如何。

在時眉這裏,他依然是個外強中幹的空降兵。

抛開他身上一切獨樹一幟又令人咂舌的條件不談,只是因為單從某種嚴格意義上說,他算時眉半個領導。而跟領導傳辦公室緋聞這種事,絕不該是一名成熟的職場人所為。

所以她清醒地明白:

面對岑浪,

不要過多交集。

要保持正常再正常的社交距離。

也因此她非常抗拒進入協作組,一是沒人能從她手中薅走一分錢,

以及她就是方方面面,都瞧不上這人。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律所安保室內雖然不至于有電子檢測員24小時守在監控前,但難保不會存在有心人故意買通關系拿到監控剪輯,再拿出去惡意造謠的情況。

時眉咬緊下唇,迅速低頭轉身背對着監控,随後飛快跟岑浪拉開距離,移到旁邊監控盲區下,完全一副躲瘟神般唯恐避他不及的模樣。

女人莫名其妙的一系列動作被岑浪看在眼裏,他擰起眉,略微漠滞在原地,輕易洞悉她這套操作下所透露的含義:離我遠點兒,別來沾邊謝謝。

岑浪懶散掠她一眼,半晌,不屑地嘁了聲。

誰稀罕似的。

鶴望蘭那端,惡語仍未停歇。

“诶你們知道嗎,就上次魔女搞影後那個案子……”

“嘭——”

一聲銅鐵相撞的悶響。

歪斜的垃圾桶被岑浪一腳踢正,狠戾磕撞在欄杆上,露臺上嚼舌根的男女被這聲悶沉巨響唬住,紛紛驚駭地望過來,幾乎一秒閉上了嘴。

“說夠了麽?”

岑浪繞過密仄綠植走出來,姿态倨傲,眼色森寒地依次劃過三人身上,口吻疏涼又輕飄,“都挺盡興是吧。”

時眉見他就那麽堂而皇之地走出去,隐約感覺不太妙,她沿着盲區邊緣小步溜到牆角處,暗戳戳撥開一點莖葉,透過植株間隙無聲偷窺着對面的情況。

矮個律師最先反應過來,忙打起圓場:“诶岑律什麽時候來的,看我們光顧着說話了都沒注意到您,那您先在這裏休息,我們就不打擾了啊。”

說着就要拉上另外兩人離開。

“站那兒。”岑浪懶洋洋地開口,“讓你們走了麽?”

或許是出于背後議論他人的心虛,在聽到岑浪命令的下一秒,三人不約而同地竟都瞬時停下來。

岑浪在這時徑直走過去,關窗,拉簾,落鎖,繼而轉身抄兜站在三人面前,沒出聲。

氣氛當即凍結。

矮個明顯比短發女律和背頭靈活,立即堆起笑意,故作不明所以的樣子問:“岑律師…還有事嗎?”

岑浪微微偏眼,定落在他臉上的視線冷漠輕傲,依舊沒說話,只慢悠悠地擡手,指尖垂下,朝他做了個勾點動作。

矮個跟左右兩人對了眼,一臉猶疑地慢吞吞走去他身邊,緊接着便被岑浪吊兒郎當地搭攬着肩,扯唇問:

“剛都說什麽了?”

“來,說我也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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