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時眉趕到喻卓發來的夜店位置。

一下出租車,不遠處一輛銀黑色亮漆超跑赫然紮入眼底,湛藍跳色勾邊,線體華美而流暢,極致張揚。

時眉捂緊兜裏的駕駛證,十分頭疼地深吸一口氣,走過去。超跑沒開敞篷,車窗也關着,但不必留心确認車牌號,她憑直覺預感到,那一定就是岑浪的車。

畢竟那車的氣質,太像他了。

車停在原地發動着,尾煙噴薄,肆意叫嚣起振聾發聩的響遏,聲聲震耳。

時眉在這片轟鳴聲裏走到駕駛位,結果忖摸半天,很好,連個正經車把手都沒找到,壓根不會開車門。

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她強壓着耐性又繞到副駕位外側,擡手曲指敲敲車窗,不料車內還沒動靜,身後倒先傳來陌生女子的嘲谑:

“姐妹,別敲了,沒戲。”

時眉偏頭望去:“?”

“沒看人家開超跑都不稀罕開敞篷麽,明擺着…嗝…防搭讪呗。”女人大概率喝高了,醉得站都站不穩,扶着路标柱子恨恨罵道,“不就長得帥又有兩個錢嗎,傲死他得了。”

時眉還未及說話,跟醉酒女同行的幾人也踉跄晃着步圍上來,攬住醉酒的女人,戲笑她:

“看人帥哥不理你,不甘心啦?”

另一個女人接茬說:“嗐,人家傲有傲的資本,剛才保安小哥不是說了,這車可價值半個億呢,別說港廈,全國攏共也沒幾臺,高攀不起。”

“……”

不得不說,時眉也被狠狠驚住。

半個億,限量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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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她更加擔憂自己的駕駛證了。

真夠浮誇。

時眉再次用力敲了幾下車門。

“妹妹,省省吧,這一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敲他車門了。”連旁邊不相幹的人都看熱鬧似的勸時眉,

“他絕對不會為你降窗的。”

可偏偏,

車窗就在字音落地的下一瞬,

緩緩降落。

燥悶的夏夜像被掀起一角涼風。

雨後小柑橘的香氛味道浸滲冷氣中,在開窗的一霎,從車內大肆瀉出來,末尾後調彌散着絲縷混濁酒香,玷染冰寒薄透的小柑橘,熏得當下氣氛靡靡萎頹。

岑浪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毫無遲疑地,一口喊出她的名字:“時眉?”

是他第一次,

認真叫出她的名字。

沒有一貫譏諷刻薄的口吻,反而帶了點,單純感覺到意外的疑惑。

他稍稍勾揚起尾音,問她:“怎麽你來了?”

深知岑浪那股子冷傲脾性,說不準她剛解釋完自己是來幫他開車的,後腳他便信不過地關窗攆人。

一時急中生智,時眉用力一把按住車窗,放軟些許音色:“那個…外面太多蚊子了,又熱,能不能先讓我上車?”

說着,她作勢撓了撓腿。

岑浪垂斂視線,沉默掃了眼她的短裙,低低地說了句“好”,之後伸手觸按了下開關,駕駛位車門瞬即旋轉上升,仿佛為它的主人做出紳士邀請。

他這…

這麽乖?!

時眉不免有些發愣。

見她仍站着不動,岑浪擡手在她眼前打了記響指,頭一歪,淡聲提醒:“不是說熱?”

“哦哦…來了來了。”

時眉快步小跑溜上去,剛一上車,岑浪竟還不忘替她按關上門,順手調低了些空調冷度。

如此細致入微地貼心。

如此異常。

不會是,真喝醉了吧?

“喻卓讓你來的?”他忽然問。

時眉眨眨眼,品了半天,聽不出他這句話裏有什麽情緒,于是試探着回答:

“他有事,讓我來送你回家。”

說完,她轉頭觀察岑浪的臉色,見他并未表露不滿,心下稍安,自我調笑地補了句:“我反正也閑得很。”

“你的時間很貴,不是麽?”

或許是喝酒的緣故,他嗓線喑沉,平淡無奇的詞句敷着層低磁啞音,懶恹恹的,極具辯聽性。

居然有幾分性感。

怪好聽的。

?!

時眉被自己的想法猛然吓住,還沒回神,又聽到身旁的男人問:“想要什麽補償。”

時眉後仰身子,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驚覺他完全褪卻平素拽冷的清高姿态,一反常态的好脾氣。

簡直詭異得可怖。

“付你加班費?”

他側頭凝向她,眉眼松散,口吻卻足夠誠懇,仿佛真的在征詢她的意見,“價你開。”

還有這種好事兒呢?

這還是那個傲慢自矜的岑大少爺嗎?

時眉幾乎确信他是真的醉了。

這怎麽說,

別人酒後亂性,

他醉酒後轉性,人設崩碎?

怪不得喻卓有意強調:岑浪喝了酒,好說話。

可饒是再如何視錢如命的“魔女”,也根本沒辦法适應他這種出乎意料的反常。加上想到今晚來的目的,她迅速擺擺手,有點心虛地一口回拒:

“不用不用,同事關懷,不談錢。”

岑浪眯起眼睛,安靜凝視她好一會兒,半晌,他倏爾微微探身近前,啞然低笑了聲:“就同事啊?”

“不對麽?”時眉慢了半拍。

“沒有不對,只不過…”岑浪半睨着她,目光緩慢挪移在她臉上,如有實質般,寸寸侵入她略顯驚詫的眼裏,

“淩晨兩點,送男同事回家。”

他很快散漫地靠回車門,唇角微挑弧度,意味不明:“不太像你。”

話是不中聽了些,

但也沒說錯。

畢竟是她有求于人,當然得放好态度,趁勢拿捏,不能太較真。

識時務,才能成大事。

所以當岑浪莫名朝她攤掌的時候,時眉幾乎一秒反應過來,立刻從兜裏掏出一早備好的駕駛證,雙手遞到他掌心上。

自信地告訴他:“放心,合法持證。”

“不是這個。”岑浪這時冷不防開口,低眼看着她的證件,似有不滿地輕輕皺眉,問她,

“糖,有麽?”

“……糖?什麽糖?”

“你被前男友甩那次,給我的糖。”

“前男——”

“……”

時眉頓時無語,行啊,喝醉了還不忘戳人痛處。

算了,她忍。

時眉認命似的拎過包,想從裏面找糖給他。徒然一下子看到來之前特意準備的文件,手上動作稍頓,彎了彎唇。

她悄聲拿出文件,擱在旁邊,翻出一根米奇頭的棒棒糖,“給。”

岑浪拿過糖,可遲遲沒動靜。

時眉奇怪地看了眼糖,又看了他一眼,說:“幹什麽,你不會又想扔——”

“看什麽看。”他忽然出聲。

時眉:“?”

“小東西長得真醜。”

時眉:???

不是,他跟誰說話呢?

時眉忍不了了,“你再給我說一遍?說誰醜…”

可緊接着,她憤惱的話尾字詞驀然消逝在悚愣的表情下,然後眼睜睜地看到岑浪指尖捏着糖棍,跟手裏的米奇頭大眼瞪小眼,不屑嘁道:

“還看?再看就吃了你。”

時眉:“……岑浪,下次記着,不能喝就去小孩桌。”

但凡你有點兒數,

也不至于荒唐到在這裏和一根棒棒糖吵架。

個幼稚鬼。

岑浪顯然沒聽清她說什麽,只微微抿唇,盯着眼前的米奇頭不說話。良久,他忽然攥緊指骨,握住棒棒糖揚手丢入中控儲物箱。

“關它小黑屋。”

他像剛從球賽中酣暢淋漓下場的少年,挑了下眉梢,洋洋自得:“我贏了。”

時眉:“……”

是,你贏了。

直接贏麻了。

時眉實在懶得理他,開始專心研究起方向盤後的各類儀器操作,想先熟熟手。

岑浪垂下眸,單手拎起她的駕駛證,指尖挑開,思維跳脫地問她:

“上過路麽?”

時眉莫名緊張了下,“…沒有。”

沒有那個機會。

她的夢想很現實:升職加薪,買車買房。

可就目前來看,前者被身邊少爺所阻,後者受卡裏存款所限。平日出行地鐵、公交是首選,今晚打車來的這60塊錢,已經是她最大程度的慷慨。

岑浪瞟一眼擋風玻璃,點點頭,平靜地說了句:“問題不大,先把雨刮關了吧。”

時眉:“……”

她默默關掉雨刮器,伸腳試了試踩油門的距離,邊嘴硬道:“我不熟手而已,再說都這個點兒了路上能有幾輛車,心放肚子裏好吧?”

說是這麽說,可她發現岑浪個子太高腿又長,導致她伸直腿也夠不着。無奈下,她只好低伏着腦袋左右來回找了半天,愣是沒找到調節座椅的開關。

這到底哪門子破車啊,什麽都找不到!

真煩了。

正當她陷入無比焦躁的情緒——

下一秒,岑浪像是看不過眼,輕笑了聲,繼而伸臂撐在椅背上,整個人毫無預兆地欺身湊近,另一只手繞過她的身前,自然而然地探入駕駛座椅下。

他沒有觸碰到她分毫。

甚至連眼神,也沒有落在她臉上,

但是。

但是這個姿勢,

一種實實在在的,看似虛抱着她的,暧昧姿勢。

令她無法消解。

時眉瞳孔驟縮,本能地屏住呼吸,僵直身體後貼向椅背,雙手用力扶按着座椅兩側。

她試圖努力表現得坦然。

她怎麽能慌呢。

她沒有任何支撐慌張的理由。

這并不合理。

可感官,在難以描述地跟她作對。

神經猶如數萬根緊繃的絲線,在岑浪靠過來的短暫間隙裏,脫軌瘋長,混亂交織,輕悄鑽入皮肉之下,以一種失控的恐怖速度自發纏絞她的心髒,收縮,勒緊,薄弱而熱烈。

後果是,她的心率變為不真實的快。

鬼使神差的快。

與此同時,座椅在岑浪的手指撥動下,逐漸升高,堅定不移的外力推着她移向前,一點點朝他緩速抵近。

而時眉能做的,

僅僅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收攏手指,死死扣緊真皮座椅的邊緣。

相比兩人距離拉近所帶來的驚駭,

混沌的情緒更占上風。

大腦将這一刻度的情緒判定為荷爾蒙的誘果,誘發微妙氛圍的促成。

誘發氛圍與現實的斷裂感

誘發一切感官的敏銳。

當現實感被迫剝離,

時眉正處在半失真的惶恐狀态,體會一種由岑浪引誘而來的,湧動的古怪感受。

她委頓在他寬闊薄削的體态下,仿佛被半擁在懷裏。

小柑橘的冷香恣意缱绻在他身上,侵吞車內密閉的空氣,鼻端是他呼吸間噴灑的酒氣,很淡薄,又勾纏着幾分禁忌的男性魅力。

這讓她的目光無處落腳。

她開始不自然地飄移視線。起初落在他黑色皮衣上,很快又滑轉他的耳飾上,再後來凝定着他的鉑金項鏈。

可無論如何,

當下這要命的一刻,

她的眼裏都是他。

“夠了…”

離得太近了。

時眉仰頭後躲,迫不得已擡手抵住他的肩膀,手指捉緊他肩上的衣料,像是拼命抓住理性的尾巴。

心跳搏動得如此不穩定。

牽連她身為一名律法從業者,本該能言善辯,卻無法在此刻構成流利的詞句:“可、可以了…”

岑浪停下來手中的動作,掀起眼皮,默不吭聲地注視了她幾秒,沉着嗓子問:“很熱?”

因為他喝了酒,總有些無厘頭。

可時眉是清醒的,在彼此這樣一個不算妥當的近距離下,她很難做到掰正他的邏輯。

唯有下意識回答他:“不熱。”

其實是熱的。

又不完全,身體翻湧着奇怪的燥熱,掌心黏膩,但她的指尖由于抓力而變得冰涼。

“可你出汗了。”

岑浪蜷起食指,力度極輕地刮蹭了下她鼻尖的薄汗,然後略微彎腰,視線與她平齊,聲線低迷地追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啊……

時眉抿緊嘴角,對視上他的眼睛,嘗試從那裏探索到一些捉弄或是調侃的惡意。

可是沒有。

薄密睫毛下,他的眼神是清黑而通透的亮,灼着粼粼的光,幹淨似意氣灑脫的少年般令人心驚,磊磊大方,如此澄澈。沒有半點不禮貌。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

那大概是他的眼裏有一點好奇。

仿佛是真的在好奇地詢問她,為什麽車裏開放着冷氣,她還會熱到出汗。

為什麽。

時眉也想知道為什麽。

片刻後,岑浪倏然低啞地笑起來,虛眯了眯眼,浸透酒味的字音又悶又欲,順着她的耳際一路滑墜。

像琉璃球崩落平靜的水域,彈起漣漪。

他問:“是我讓你緊張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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