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奇是在晚飯前跑來的。

彼時岑浪在廚房做飯。

肴送來了一百只花瓶。時眉正坐在長絨地毯上親手分裝那一千株珍妮小姐,十株一組,修枝剪葉,然後放入花瓶內裝好水,準備待會兒挨個找地方擺滿岑浪的別墅。

這時候,客廳對面的斜拉窗突然傳來幾聲小力的拍打。

時眉擡頭望過去,

透過玻璃窗瞥見一個瘦小的身影,

竟然是徐奇。

她緊忙放下手裏的剪刀,跑去窗邊,擰開下層玻璃的旋轉鎖,還沒來及跟小男孩說什麽——

徐奇蹲下身,迅速從外面塞了一個U盤進來,随後一句話也沒說,看了看四周便很快跑走了。

“怎麽了?”岑浪從廚房走出來,看到時眉蹲在窗邊發呆的背影。

時眉回過身,朝他揚了揚手中的U盤,又指向身後說:

“徐奇剛才送來的。”

岑浪反而沒有任何意外,神色平靜地摘掉身上的圍裙,轉身走向廚房,邊告訴時眉:“先吃飯吧,吃完飯我陪你一起看。”

……

“她很痛苦。”

“再晚的話,她連痛苦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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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初,宴請徐嘉合一家來吃飯前,岑浪與徐奇那次簡短見面時,

小男孩無力又絕望地陳述。

“你認為她的痛苦都是你父親一手造成的麽?”

岑浪沒由來地問他。

“當然是他!”男孩立刻接話,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握拳時語氣憤恨,

“從我記事起他就使用暴力,這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半年前,他好像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控制了媽媽,就算不打人也能讓媽媽聽他的話。”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媽媽…再也沒辦法畫畫了……”

“不,你錯了。”岑浪雙手插兜,側低着頭,斜撇他一眼,

“你母親的痛苦,除了丈夫的混賬惡行之外,還有兒子的不尊重。”

“可我是為她好!”

男孩子不服氣地嘶聲辯駁。

“但你對她造成的傷害,也是實質性存在的。”岑浪懶淡地輕哧一聲,

“小鬼,胡亂标榜自己是個壞毛病,得改。這不是‘為她好’,這叫‘自以為是’。”

“你!”男孩氣得臉更紅了。

“不服?”岑浪略微歪頭,索性放棄一些婉轉的說教,換了種溝通方式,坦白地告訴他說,

“徐奇,你可以有更好的方式保護你母親,要不要試試。”

……

“所以徐奇按照你說的,可能是趁徐嘉合還沒回來,特意從夏婕那裏拿來這個U盤給我們。”

時眉略帶唏噓地感慨一句,“這孩子也是可憐。”

電動遙控家庭影院的燈光打起,岑浪将U盤插入投影儀,按下開關,調整好投屏角度後,點擊播放。

“老婆,你應該知道,為了娶你我付出了多少代價。”

徐嘉合的聲音很快傳來。

畫面中,夏婕跪在客廳中央,徐嘉合在她面前蹲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暴力與血腥,虛僞的男人甚至在表演溫柔。他彎着腰,手指寸寸觸碰過夏婕的臉頰,掌心托起她的下颚,眼神灌漫深情,十分耐心地向她發問:

“我被外面的人嘲笑,被羞辱,被他們戳着脊梁骨非議,連徐嘉志那個廢物都來罵我吃剩飯,他們沒人理解我,只有你知道我為了什麽,對嗎老婆?”

“因為我。”夏婕說。

“沒錯,都是因為你啊。”徐嘉合手掌下落,緩慢游移到她的脖子上,

“為什麽是因為你呢?”

夏婕愣愣地擡起眼,目光呆滞地看向他,嘴唇輕動,順着他的話回答:

“因為我……不幹淨。”

徐嘉合露出滿意的笑容,“就是這樣,因為你被人迷奸過,因為你們學校每個人都見過你的裸照,因為徐奇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孩子。”

在這樣僅僅日常向的聊天中,他卻可以将排比邏輯運用得熟練且精準,就像是,提前設計好的。

而夏婕面對他的露骨話術,

只是安靜地聆聽,

自始至終都不曾有一分情緒波瀾。

“而這一切我都照單全收,在你被退學的時候我娶了你,我保護你,養着你也替你養着野男人的兒子。”

徐嘉合還在喋喋不休,

“我為你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沒有任何怨言,我甘之如饴,因為我實在太愛你了老婆。”

夏婕還是看着他,無動于衷。

“你呢,你也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嗎?”徐嘉合拇指摩挲着她的脖頸。

夏婕告訴他:“是的。”

“不對,老婆。”徐嘉合搖搖頭,也同樣跪在她面前,似乎是在極力向她灌輸着什麽,垂頭哽咽着重複道,

“你不夠愛我,你還是不夠愛我。”

夏婕是在這一刻,像撫摸孩子一般擡手撫摸他的頭頂,片刻後,驀然落淚,淚水燙濕她的眼角,反襯得她的神色那樣哀傷而無措。

“可是嘉合…能給的,我真的都給了……”她小聲抽泣,

“你說擔心我會離開,你要我絕不留退路地愛你,所以我沒有再見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連他們買給我的這棟房子也讓給你父親來養病了……”

她撫上徐嘉合的手,帶他感受脖頸上殘存的那道醜陋猙獰的傷疤,努力向他證明自己的忠誠:

“我已經為你死過一次了。”

她看起來很崩潰,痛苦得幾乎說不出話,淚流滿面地望着他,聲聲泣血:

“嘉合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究竟還要怎樣愛你……”

原來這個時候的她還是有情緒的。

她還沒有完全喪失人的情感,

至少,她還會哭。

時眉用力攥緊手心,強忍着胃裏翻江倒海的不适感,逼迫自己死死盯着熒幕上徐嘉合那張醜惡的嘴臉。

倏然,眼前視頻被按下暫停,随即手背上覆落一抹堅定又溫暖的體感。

時眉垂下眼,感受到岑浪施力掰開她冰冷的手指,修瘦骨感的指節勾纏上來,捏了捏她的指腹。

半晌後,他說:

“如果我告訴你,徐奇就是徐嘉合的親生兒子,你是不是會更生氣?”

時眉旋即緊蹙眉尖,捏緊了下他的手指,忙追問:“你怎麽知道?”

“請他們來家裏吃飯那晚,我留了徐嘉合跟徐奇的DNA。”

說着,他慢慢松開時眉的手,從旁側取出一份文件給她。

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

上面的鑒定結果非常刺眼:

【他們之間的親子關系概率值經計算為99.9999%……依據DNA分析結果,支持徐嘉合為徐奇的生物學父親。】

“可剛才徐嘉合在視頻裏說孩子是……”時眉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像是被某種可怕的想法砸中一般,她徒然頓住話音。

“你覺得,徐嘉合會做出那種替別的男人養孩子這種善舉麽?”

岑浪适時提醒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

時眉低頭注視着手中的鑒定報告,稍稍停頓兩秒,輕聲道出那個令人驚駭的猜想,

“也許,當年迫害夏婕的人,散播照片的人,就是他。”

岑浪沒有否認,只是說:

“我們還缺少最直接的證據。”

看到她将注意力從憤怒裏抽離出來,岑浪沒再多說什麽,按下遙控繼續播放那段視頻資料。

“可是,你寧願為我放棄生命,也不願停止畫畫不是麽?”

徐嘉合低下身,親吻她的手背。

時眉注意到,

這個時候她的右手拇指,

是完好無損的。

突然間,夏婕在此刻猛地一把狠狠推開他,近乎是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雙手背在身後,嗚咽着搖頭退後:

“不要…嘉合,求求你,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徐嘉合卻在不斷逼近,

“對不起老婆,我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唯獨不能忍受在你心裏還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在夏婕驟然尖叫的一剎,徐嘉合快步上前牢牢捉住她的右手手腕,大力拖着她朝廚房走去。

“如果你真的愛我,”

當鏡頭場景切換至廚房,當徐嘉合從刀具收納架中抽出砍骨刀,當他揮刀而起的這一刻——

這個男人,借以最肮髒卑劣的手段,為一名畫家的人生做下宣判:

“以後,就再也不要畫畫了吧。”

起初以為會有的血腥,

在這個瞬間,

發生了。

時眉沒有親眼目睹,是岑浪在無比極限的剎那及時捂住了她的眼睛。

而視覺被遮擋的副作用,

是聽力乘以雙倍的敏銳,于是她不能再清楚分明地聽到了。

聽到了那根斷裂的拇指指節;

聽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聽到了,夏婕這荒謬的、破敗的、行将就木的人生。

“所以,徐嘉合要的愛從不是夏婕為他而死。”

再開口時,時眉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失真。

岑浪關閉畫面,捂蓋在她眼睛上的手掌移落在她的腦後,一下下力度輕柔地撫順她的長發,嗓音低淡:

“他要的,是夏婕為他而活。”

心甘情願地為他而活,

丢掉全部自我意識地,

只為他而活。

淩晨,環浪天合中心後街。

露天酒吧營地。

以蓬傘搭設而置的卡座緊密林立,霓虹燈串流瀉似星河,璀璨長明,臺上樂隊奏演低緩爵士曲,掀騰酒色喧嚷。

女人包下場內最大的卡座。

獨設階梯之上的高處,

特殊性尤為彰顯。

她獨自坐在沙發上。

黑卷短發,大偏分蓬松出慵懶港風,雙側耳串閃得晃眼。

一身黑色西裝連體短裙,衣肩挺立,衣襟處镌刻複古刺繡,針腳繁複精致,魚骨腰封緊致束勒細瘦腰線。

膩白纖長的雙腿交疊,她上身前傾,手臂彎曲支在膝頭,百無聊賴地托着尖巧下颚,另一手氣勢過人地撐在沙發上,恹恹低垂着視線。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可以盡覽全場風光,自然也可以清晰看到左前角的卡座上,一名年輕男子在同桌女生轉身去洗手間的下一秒,

在她酒杯中投下一枚白色藥片。

樓上女人眼色高傲地睨着,小腿懶散晃動,片刻,冷嘲輕蔑地嗤笑出聲。

沒多久同桌女生回來,明顯已經有了醉意,下藥的男子繞過桌子摟住她的肩,手法黏膩地磨蹭着,在勸她喝酒。

女生尚有理智。

抗拒地推阻開他極具性暗示地肢體接觸,偏頭試圖躲避那杯酒。

男子給了同夥一個眼神,同夥接收暗示後,立馬配合地按住女生。女生被兩名男子控制着無法動彈,周遭人推杯換盞,根本無暇顧及她的遭遇。

就在她将要被灌酒的霎時——

“喂。”

身後徒然傳來一道聲音。

臺上樂隊在下一秒被叫停表演,音樂消逝的瞬間,整個場子像被集體按下消音鍵,頓陷極致阒寂。

聚集的人群徒然紛紛朝兩側讓開。細看才發現,是由兩側黑衣保镖阻擋開人流,為樓上女人硬生生騰出一條路。

女人身高直逼176cm,眉眼鋒銳淩長,眼尾英氣,鼻骨高挺,唇色飽滿殷紅,皮相美得具有攻擊性。

身上那套黑色西裝裙更為她着添幾筆氣場,駭人逼仄,有種大刀闊斧的明豔與傲慢,宛若一朵盛綻的富貴花。

她雙手背後,步調慢吞吞地走去下藥的那桌男子面前,伸手握住酒杯,食指黑色指戒輕磕杯壁發出清脆細響,端至鼻尖淺淡嗅了下。

“加了料啊。”

她蔑然勾挑紅唇,随即朝後打了個手勢,語調冷漠地命令,

“按住。”

後方黑衣保镖頃刻上前,場面畫風扭轉就在轉瞬之間,兩名男子甚至還沒看清對方來人,下一秒便被死死按趴在桌子上,臉貼着桌面,面部疼得扭曲。

“小妹妹,還不走?”

女人懶懶偏眼掃向被下藥的女生。

女生大抵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吓得驚慌失措,卻也沒忘了不停地彎腰向女人道謝,邊謝邊倒退着往外走。

這時,女人像是玩膩了,沒什麽耐性地揚手将杯中的酒直接澆淋了下藥的男子一頭,緊接着一把薅起男人的頭發,抄起一旁的香槟就要砸過去——

然而。手腕在下一刻被人扣住。

女人視線不耐地兇惡擡眼,正欲張嘴教訓,卻在認清對面男人的瞬間眉尖松動,長睫輕眨,眼尾轉而褪卻冷色。

“怎麽回事?”

岑祚舟收走她手中的酒瓶,想将人拉過來,不料女人還沒反應過來,另一只手還死死抓着別人的頭發。

岑祚舟稀微皺眉,“松手。”

女人這才回過神,趕緊松手,還暗地給身後的黑衣保镖悄悄打了個退散的手勢,随即清了清嗓,控訴道:

“這畜、這男的給人小姑娘下藥。”

哪裏還有半分方才的冷傲氣焰。

岑祚舟森冷挑眸,瞥了眼她身後想跑的兩名男子,低聲命令:

“石瑀,處理好。”

石瑀迅速上前,一手一個将兩人再次摁住,應聲:“是,岑先生。”

女人見到那兩個人龇牙咧嘴的嘴臉,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跑上去不解恨地狠狠踹了兩腳。正想着再給兩巴掌時,不料身體忽然受外力輕扯。

岑祚舟扣緊女人的細腕,施力一拽,将人徑直拉到身後,口吻壓着警告性,嗓線喑沉地問她:

“還要鬧?”

說話間,他微微側頭,餘光別有深意地半眯起眸,沉默地凝視着她。

女人順勢撩睫一掃,發覺周圍有不少人在暗中舉着手機錄視頻,立刻乖了,抿起唇哼哼了兩聲,不服氣道:

“不鬧就不鬧。”

岑祚舟放開她,轉身走在前面。

女人倒也真的安靜下來,撇撇嘴,默不吭聲地小步快跑着跟在他身後,乖得跟貓兒似的。

俨然從女王到乖貓般判若兩人。

“怎麽過來了?”

走上中心位卡座,岑祚舟沒什麽情緒地淡淡撩她一眼,語調低磁,

“杭氏的業務發展到港廈了麽?”

眼前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倒也不是別人,

正是他的前妻,岑浪名義上的母親,杭氏集團現任執行總裁。

——杭露侬。

“我是來幫你的。”

杭露侬也不見外,直接在他對面坐下來,捏起小叉子插下一塊楊桃,送進嘴裏咀嚼着。

“幫我?”岑祚舟挑起眉。

杭露侬清楚這人的高貴脾性,也不跟他兜圈子,從下屬手裏接過一份檔案扔給他,咽下嘴裏的果肉說:

“當年的事,有人查到了我這裏。”

在岑祚舟開口之前,

“既然他們能查到,岑浪不是我親生的。”她擱下手裏的小叉子,眼神正色兩分,語氣冷涼地道出事态嚴重性,

“想必他們很快就能查出,岑浪,也不是你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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