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時眉來找喻卓借車。
來的時候她一身黑裝。
衛衣外套的連帽扣在頭上,內搭緊身吊帶,高腰牛仔短褲配馬丁靴,襯得氣場尤為冷酷。
口罩遮蔽大半面容,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冰透寒涼,沒有半分情緒。
喻卓被她狠狠吓住:
“老大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車給我。”她聲音嘶啞。
“你要去哪?”喻卓邊說邊掏出車鑰匙,按下解鎖說,“我送你啊。”
時眉沒什麽耐性,朝他攤手,
“少廢話,給我。”
喻卓總覺得她不太對勁,整個人看上去跟平時判若兩人,完全是一副馬上要去犯罪的樣子。
他不由地握緊幾分車鑰匙,不敢給又不敢不給,只能試探開口婉轉小心地勸她說:“老大你是不是因為夏婕——”
“诶老大?!”
“老大!!!”
時眉沒理他,直接上前一把從他手裏搶走車鑰匙,開門跳上越野,猛轟一腳油門飛出去。
喻卓被吓愣三秒,反應過來迅速掏出手機,飛快撥號出去,巧的是,手機撥通一聲還沒響完,便被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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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那端傳來岑浪的森冷嗓音。
喻卓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上來就是:“浪哥,不好了要出事了!”
岑浪幾乎沒有遲疑,直接問:
“時眉怎麽了?”
……
路上,時眉在腦子裏重盤了一遍。
夏婕今年三十二歲。
十二年前,還是一名大二學生的她因各科成績名列前茅,成功獲得港島大提供的交換生名額,學費一應減免。
與此同時,夏婕拿到全年獎學金。
即便夏家條件不算十分富足,但依靠獎學金及學校資助的學費減免,夏家父母以經營海邊民宿的收入來為夏婕提供生活費綽綽有餘。
她本應該出國留學。
去感受藝術生們心中的殿堂;
去體會佛羅倫薩舊電影般複古浪漫的午後閑暇;在聖母百花大教堂寫生,在米開朗琪羅廣場欣賞街頭樂隊的演奏,跟朋友喝酒嬉鬧,極樂快活。
然後去經歷翡冷翠的日落,經過但丁與初戀情人貝特麗絲邂逅的大橋。
天光熙澈,河水似冷翠粼波金黃,交融成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在河邊畫日落,斜陽自成油畫般泛散光輝包裹她,垂憐她,親吻她。
她就是光的本身。
可是沒有。
什麽都沒有了,
時至今日,夏婕光是活下來已實屬不易。僅靠反抗徐嘉合這口氣而活。
本該擁有明耀鮮亮的女畫家,在出國前夕慘遭迷奸。被散播裸照、被流言消耗、被取消交換資格、被勒令退學……
她的一切自由與美好,都被留在大二這年,被結婚生子的流程悲慘套牢。
靈魂擱淺在四方囚籠,
她在深淵底,任由徐嘉合一雙魔爪戲耍玩弄,從捂住到麻木。
再然後,被暴力掌控肉體,被言語操縱思想,可就算被鞭撻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至少還有夢想做精神支柱。
直到夢想也被踐踏碾碎。
這就是夏婕的一生。
所有的一切都捋順了,唯獨一點。
夏婕說,徐嘉合大她八歲。
認識徐嘉合那年夏婕大一,當時事業上小有成就的男人第一次以企業家的身份,去港島大進行畢業生實習招聘。
也是,如若不然,市儈庸俗的狗男人又怎麽有機會認識藝術系天賦卓越的系花;如若不然,肮髒卑劣的男人又怎麽能娶到未來可期的畫家。
得不到,就毀掉,再以救世主的虛僞姿态出現在她面前。
将“摧毀”重新命名為“拯救”,
所以時眉确定當年迷奸迫害夏婕的人,甚至散播她隐私照片的人,就是徐嘉合。
但是沒有證據。
事情過去十二年,連夏婕都無法确定當年做出那件事的人就是徐嘉合,尋找直接證據難如登天。
如果缺少這一證據,就只剩斷指視頻為證的故意傷害罪,少一道指認徐嘉合迷奸婦女的罪證。
真的會氣到心梗。
“操,徐嘉合這只牲口!”
時眉一腳踩住油門,猛力砸了把方向盤,舌尖頂着腮眯眼望向擋風玻璃前的濃稠夜色,呼吸不穩,起伏的頻率因極度憤怒而愈發急促。
她深沉一口氣,低眼看向手機,導航顯示目的地就在前方五十米處,她撥開遠光燈,撩眸瞟了眼,勾起冷笑。
時眉停車在路邊,跳下車打開後備箱,拎下兩個重量不輕的塑料桶,一手拎起一桶,眼神冷厲鋒銳,徑直朝向路前方的一家門店走去。
——「喜仕嘉」24小時無人便利店。
徐嘉合開的第一家大型便利店。
算是「喜仕嘉」品牌起家的總店,在附近社區街道親民度極高,鄰裏街坊無人不識“慈善企業家”徐總。
時眉站入監控攝像區,擡頭瞥了眼,視頻影像中只能錄到一名纖瘦高挑的黑衣女子,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
她雙手揣兜站在門口,目光輕擡,視線緩慢掃視過門頭牌下橫挂的紅幅:
「為熱烈慶賀老板徐嘉合蟬聯“年度慈善家”榮譽稱號,本周內喜仕嘉旗下所有品牌門店一律享有八折優惠。」
紅底白字,寫盡諷刺。
時眉拉下眼神,朝店內逡巡兩眼,譏诮挑唇,眼尾上挑蔑然輕傲的弧度。
下一刻,她微微退後幾步,彎腰分別掀開兩桶桶蓋,雙手搬起一桶二話不說照着門店落地玻璃直直潑上去,一桶潑完接着另一桶,動作利落,幹脆果決。
紅色豬血瞬時渲染整個落地窗,似人血噴濺般大片大片順沿而下,殷紅血液黏稠凝結,更像一把焚燒廢墟的大火,很快遮掉橫幅上的浮誇白字。
血跡自門店玻璃滑淌蔓延,直流不息,一路滲出地面泥縫。
壯觀場面仿佛玻璃藏着屍,
由時眉舉起錘子執着反複地一遍遍鑿牆鍬壁,即便紮穿了手掌也要誓死挖掘痕跡,最後的真相便如此凜冽泣血。
時眉沒急着離開,她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等待眼前這片紅色稍稍凝固後,從外套口袋掏出一罐塗鴉自噴漆。
黑色靴底全然不顧血跡肮髒,徑直踩在上面,她朝前邁步,站在紅色玻璃前,懶散搖晃幾下手裏的噴漆罐。
随後,食指按動噴漆口,一筆一劃,清清楚楚地寫下兩行綠體大字:
——徐嘉合,殺人犯。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門口多站了會兒,拍了幾張角度不同的照片,之後離開趕往下一家門店。
她今晚的目的是,
挑選「喜仕嘉」旗下規模最大的十家便利店,挨個潑豬血,挨個噴字,拍下照片發給她認識的一個網媒記者。
沒別的,就是搞臭他。
……
當她趕到第三家便利店時,
岑浪找到了她。
一下車,距離很遠就看到體态單薄的女人一口氣接連搬起兩桶紅色液體,想也不想狠狠潑上店門口。
然後晃動幾下自噴漆罐,在玻璃上噴寫“徐嘉合,殺人犯”六個大字。
如此天真,幼稚,荒謬的
沒有絲毫用處的,
笨辦法。
岑浪旋即擰緊眉,甩上車門,迅速邁步走過去。
走近之前他以為時眉潑的是紅油漆,直到慢慢靠近,迎面瞬時撲鼻刺來腥膻腐爛的惡臭味道。
眉骨皺得更深,在看到隐隐有蒼蠅飛來聚集之際,岑浪才有所意識,
她居然在潑豬血。
腐壞變質的臭豬血。
大半夜的,她去哪兒弄來的豬血?
“幹什麽呢。”
岑浪忍着不适走近她。
大抵聽聲音也能辯清是誰,時眉頭也不擡,繼續手中噴寫的動作,說:
“你要不是來幫忙的,就回吧。”
岑浪眼梢微冷,出手施力扣住她,尾音壓沉,漠然重複上一個問題:
“我問你幹什麽呢。”
“看不見嗎?”時眉心裏煩躁,語氣不算好,反手掙脫他質問,“沒見過豬血還是沒見過彩繪塗鴉?”
岑浪沉了口氣,緩聲說:“先跟我回去。”
時眉拒絕:“活兒沒幹完。”
“走不走?”
他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
時眉本來就窩着一腔火,正趕上他來撞上槍口,立刻被惹惱了,手裏噴漆罐“哐”一聲大力摔出去,扭頭瞪向他,
“不走,聽清了嗎,你少管——”
下一瞬,身體徒然失重落空,被岑浪直接扛起來的一剎,時眉更火了。
積郁在心底的憤怒頃刻遷怒到岑浪身上,小腿亂動掙紮,雙手用力捶打他的肩脊,厲聲控訴他:
“岑浪你混蛋!放開我聽見沒有,我命令你現在立刻放我下來!”
岑浪仍憑她在肩上鬧騰,步态平穩,單臂桎梏她的力度堅定不移,憑她那點兒不足為道的掙紮根本無從撼動。
他将人扔去副駕,關門落鎖,之後轉身邁上駕駛座,着車時斜撇了她一眼,見她氣得臉頰微微漲紅,挑眉低笑一聲,好心提醒道:“安全帶。”
時眉偏跟他作對似的,雙手抱臂目不斜視,沒聽見一樣就是不動。
岑浪也不生氣,下一秒毫無預兆地傾身湊上去,嗓音低淡地戲谑:“我幫你系?”
時眉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推開他的身子,自己悶不作聲地扯過安全帶。
雖然在生氣,
但還算乖,
怪可愛的。
岑浪後退開身體,踩下油門,單手打轉方向盤,另一手撥下藍牙通話。
免提打開,很快傳來肴的聲音:
“晚上好,少爺。”
“彙江路、茵河路、平甫路三家「喜仕嘉便利店」,你帶人去清理一下,現在去,天亮前務必清幹淨。”
“好的,少爺。”
肴的辦事效率向來很頂,那邊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車輛發動的聲音。
聽到岑浪并未挂斷電話,肴有所會意,溫緩平和地開口詢問:
“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
岑浪驅車停在紅燈前,素來冷傲寡言的小少爺一反平日說完就挂的常态,稍頓了下,煞有其事地告訴肴:
“幾家店門口的玻璃上被人潑了爛豬血,讓兄弟們帶好口罩。”
說着,他略微側眼,餘光捎過明顯在偷聽的女人,薄唇淡淡勾動,別有深意地補充了兩個字:“太臭。”
挂了肴的電話,岑浪手臂彎曲撐在車窗上,沒急着說話,視線穿透擋風玻璃落在夜霧裏,不動聲色地等着紅燈。
一旁的女人卻有點小動作。
先是從包裏拿出濕巾擦幹淨手上又紅又綠的顏色,沒過多久,她擡頭瞧了眼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岑浪,
于是低下頭,拎起胸前的衣領聞了聞,又反複嗅了幾下手臂上的衣料。
她沒出聲,但很快指尖摸索到車窗按鈕,默不吭聲按下玻璃的舉動還是暴露了她的一些小心思。
好像……
也沒聞到什麽怪味兒啊,
她嗅覺失靈了?
一早将她整套小動作盡收眼底的岑浪沒什麽表現,始終裝沒看見,手臂仍懶散擱在車窗上,指尖輕輕摩挲着唇,以此遮掩住嘴角那抹要笑不笑的弧度。
……
岑浪載着時眉來到一座碼頭。
他從車上拎下一方木色箱子,手臂上搭着張羊絨毛毯,帶時眉走上岸邊的一艘中型私人輪艇,跟主人熱絡招呼:
“阿伯,這麽晚還釣呢。”
“诶,小浪來了啊。”年過六旬的老伯顯然跟岑浪是熟識了,面露喜色,轉頭一眼見到時眉倒有些意外,随即會意調笑,“喲,這回帶女朋友來的。”
岑浪不太自然地清了下嗓,偏頭看向站在艙外的時眉。時眉還是有點不想理他,但禮貌不能少,彎腰走近船艙,跟老伯乖巧問好:“阿伯好。”
“诶好好好。”老伯樂呵得很,跟他倆招招手,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下午我剛釣上來條肥的,先坐,我這就去給你們蒸上。”
岑浪應道:“行,麻煩您。”
兩人坐在船艙一側。
沒過一會兒,時眉感覺輪艇漸漸開動起來,她好奇走上甲板,這才驚覺從這個視角瞭望,可以清晰望盡港江下游至港尾的夜灘江景。
“冷靜了?”岑浪插兜邁上甲板。
時眉撐靠着木紋欄杆,放遠視線。
江上夜風清泠,月朗星疏。
皎色雪月勾彎上弦弧,高懸薄紗游雲間,悄然挪移。
剔亮若镂空鏡般稀釋銀霜,落投于鱗波江面仍保持自我,不為水流散形。
只為霧雨幻夢賦予修辭。
“你不會想教育我吧?”
江風巡游擦撫過發梢,時眉雙臂彎曲抵在欄杆上,歪頭回望他。
“教育你?”岑浪懶洋洋輕哧了下,斜挑眉尾,“我又不是黃世海。”
“所以你想說什麽?”
時眉語氣恢複平靜,知道他帶自己來這裏,絕不只是吃頓宵夜這麽簡單。
“是有話要問你。”岑浪雙手插兜,身形落拓地站在她面前,虛眯着眼,字詞尾句中裹藏稀微冷卻的肅意。
“剛才,幹什麽呢?”
他在今晚第三次,重複這句問話。只不過這次他沒有停給時眉回答的機會,而是瞟眼去江面,将話補完,
“我問的是,作為夏婕唯一指定的全權委托辯護律師,你剛才是在幹什麽。”
所以同為領導,
這就是岑浪與黃世海的不同。
岑浪聰明太多了。
倘若今晚換做黃世海,不必想也該是遭受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罵她胡來,罵她業餘,罵她只會沒事找事做一些毫無任何意義的無用功。
而時眉從不怕他,
伶牙俐齒的功力能讓她分分鐘吊兒郎當地搪塞回去,再不濟就争理三分,
反正她心裏窩火時絕不退讓。
但岑浪不同。
從最開始接觸他,時眉就清楚這人太會剖析與洞察了,看着是傲慢冷淡的金貴少爺,人傻錢多,散漫不經,可那些不過是他不想而已。
只要他想,有時候不過随意一個挑眼就能将人由皮穿骨,剝得赤裸。
心理戰,沒人玩得過他。
就像此時此刻,
他沒有任何指責、訓斥、跳腳謾罵,他什麽沒做,甚至連問話的口吻都并非質問,眼神冷靜睿智,聲淡平穩。
可就是,
就是一句問話抵十句罵。
他就是可以在說完這句話的下一刻,讓時眉深切分明地進行反省。
即便,她一早就知道,
自己今晚不該這樣,
這簡直不能再愚蠢了。
其實時眉很快冷靜下來。
在被岑浪扛上車以後,聽到他給肴打電話讓對方去清理現場那個時候,她就已經醒過來了。
如岑浪所言,她在幹什麽,身為夏婕的辯護律師她在幹什麽,作為眼下夏婕唯一寄托指望的人,
她又能做什麽呢。
潑豬血這種行為有多愚昧至極,
她會不知道嗎?
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別說她在店門口潑點臭豬血,就算她實施犯罪把徐嘉合浸豬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夏婕的人生已至此,受過的傷害難道可以因為徐嘉合死去就一筆勾銷嗎?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說到底,時眉只是太憤怒了。
不單只憤怒徐嘉合的無下限,更令她憤怒的是她發現自己做不了什麽,做律師這麽久她從未覺得這樣無力過。
“律師。”時眉低頭冷笑了聲,“律師又如何?全權委托的律師又能怎樣?”
江風什麽時候變得刺眼了,時眉撇開視線不想被他分析,稍稍側頭,眨顫幾下眼睫極力緩解眸底敷彌的澀意,
“有些正義,連警察都無能為力不是麽。”
“所以,你在為夏婕伸張正義麽?”
岑浪依舊平和。
平和得刺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時眉有些不快。
“作為你的同事,我完全理解同為女性的你在面對這起案件所代入的憤怒感,毋庸置疑,你的同理心對夏婕來說是絕對寶貴的。”
他微微自嘲輕笑,坦誠又坦然,
“畢竟,這是作為男性的我所無法辦到的事情,很遺憾我只能理解,而做不到完全意義上的感同身受。”
岑浪很少會說這麽多話,大抵只有在時眉面前,才肯抛卻全部高傲與冷視,耐心又細致地引導她,不帶半點私心地,為她構架正确的思維導圖。
“但作為你的搭檔,我不得不提醒你牢記自己的主線任務,分清楚想做的與應該做的,分清楚你和夏婕的身份。”
他淡凝着她的側顏,告訴她,
“否則,你分不清楚,你就會痛苦,像現在這樣。”
時眉些微怔忪了下,回頭看向他,無意識地嘴唇輕動,輕聲發問:
“我的主線任務是什麽?”
或許代入感太過強烈,
讓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能做什麽,該做什麽,她的主線任務又是什麽。
什麽是真實,什麽又是虛妄。
岑浪低斜着眼,反問:“對你而言,夏婕的身份是什麽?”
“我的委托人。”她說。
“沒錯,所以永遠走在為委托人奔波的路上,盡全力為每一位委托人争取利益最大化,無關對方的遭遇與品行。”
他嗓音溫柔,循循善誘,
“這就是你的主線任務,這才是你的主控場。”
“可我根本不能為她做什麽!不,不對,應該是就算我做了什麽,那對夏婕來說也根本沒有意義。”
時眉不自覺擡高聲音,風過時,隐約帶走一些她的沮喪和頹唐,讓她聽起來更加激動,
“我能做什麽,為她多拿到些財産?夏婕還會在意這些嗎?讓徐嘉合入獄?這種人入獄就夠了嗎?就算他入土也不能對沖夏婕所受的傷害吧?”
“你認為,夏婕為什麽能撐到現在?”岑浪倏然沒由來地問她。
“想報複徐嘉合。”
時眉是這樣認為的,“對她來說,不能畫畫就等于什麽都沒有了,如果不是想報複徐嘉合,她也許都撐不到現在。”
岑浪看着她的眼睛,視線與她緩慢接觸,淡淡搖頭,不認同的語調也仍然舒緩從容,做出假設:
“如果我是夏婕,萬念俱灰的情況下最痛快的報複方式,是同歸于盡。”
時眉猛然僵住。
聽到岑浪平鋪直敘:
“而非求助一個律師。你有想過麽,她為什麽要将自己痛苦到麻木的經歷血淋淋地撕開,再回憶一次,再從頭分享一次給你?”
時眉沒想過。
她壓根沒往這上面思考過。
“心理學角度來講,她非但不是萬念俱灰,反而是在求生。”而岑浪也沒有讓她等太久,慷慨地給出答案,
“再痛苦也要這樣做,這是她非常強烈的求生本能。”
求生本能。
簡短有力的四個字,卻好似一顆巨大的鋼針,狠狠釘入她的身體裏。
讓她驟然驚醒,讓她過電般戰栗。
她有些難以置信,瞳孔輕微顫抖,灰沉沉的眸波漸然放亮一瞬,重複:
“夏婕,她在求生……?”
岑浪靠近她一點,稍稍擡手,手掌力度溫暖揉弄兩下她的發頂,輕喚她的名字,回答她的聲線低柔有力:
“時眉,你可以代入她的情緒,但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們不能替她做任何決定。”
“財産,我們要幫她奪得應有的,就算她不在意,她還有父母,還有孩子。徐嘉合,我們當然也要親手幫她送進去,離婚不是目的,徹底擺脫這個夢魇才是。”
岑浪替她撥開嘴角發絲,告訴她,
“過去的傷害已經發生了,如果夏婕自己都不曾放棄存活,那麽我們要做的,就是再推她邁前一次。”
時眉是在這一刻,
必須承認自己真的佩服岑浪的精神容量。
他好像從來都是自信從容的。
目标準确清晰,時刻清楚自己的軌道,恣意張揚讓他從不按部就班,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終為自己掌控“平衡”。
精神富足,
堅守本質,
堅定不移。
也許,只有用盡絕對強大愛意的家庭,才能栽培出來這樣一個岑浪,讓他在這個年紀便擁有極其優質的向下兼容力,明耀光鮮,又純澈熱烈。
時眉還記得,
他的父親也是一位謙遜有禮、低調內斂、斥足名士風流的紳士呢。
見她忽然沉默,岑浪停在她腦後的手輕輕拍了下,低聲問她:
“想什麽呢?”
時眉緩過神,心情豁然暢快時才發覺胃裏隐隐反酸,她彎起嘴角,眨眼道:“餓了。”
岑浪笑了聲,牽起她走向船艙,帶點痞氣地調侃:“可惜了,阿伯這裏只有魚,沒有豬血。”
“……”
時眉擡腿踹他,被他挑眉閃身躲開。
老伯做的清蒸魚的确拿手,加上時眉确實餓了,抄起筷子開始認真幹飯。
“慢點兒吃。”岑浪替她細心剔除魚骨,将魚身中間最肥最嫩的魚肉全部夾給她,又像是想起來什麽,說,
“還想幫夏婕出氣麽?”
時眉微愣,嘴裏咀嚼的動作突然停下來,一臉不明所以地看他,含着魚肉嗚哩哇啦地開口說:
“你剛不是……”
岑浪倒了杯水給她,“咽下去再說話。”
時眉快速嚼咽,灌了一大口水,繼續道:“你剛不是說打官司幫夏婕嗎?”
岑浪身體向前倚靠,手肘彎曲支在桌子上,撐着臉,視線慢慢徘徊在時眉臉上,懶腔懶調地來了句:
“官司該打打,氣該出出啊。”
時眉後仰了下脖子,問他:“你想幹嘛?”
“跟你一樣,搞臭徐嘉合。”
岑浪眼梢勾着笑,倏爾話鋒一轉,逗她,“不過,我的計劃,應該比你那些臭豬血更有效。”
時眉:“……”
就是說,豬血這個梗就過不去了。
無奈她滿腔好奇,也不能跟他計較,探身過去湊近他急切問道:
“是什麽是什麽?”
“想知道啊?”岑浪半眯眼睑。
時眉瘋狂點頭。
“想知道也行,”他慵懶擡手,修長指尖勾繞住她的一縷細軟發絲,饒有興致地圈纏把玩着,聲色低迷,
“但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
“表示?”時眉被他驀然陡轉的話題繞得有點暈,似懂非懂地接話,“你想我做出哪方面表示——”
話沒說完,時眉放在桌上的手機徒然響起來,她一心撲在岑浪身上,抓過手機看也沒看直接開了免提:
“喂?”
電話那端是個年輕的男孩子:
“姐姐,我是黎睿,你今晚要發給我的照片拍好了嗎?”
時眉一拍腦門,這才記起來。
黎睿是一家網媒的記者,跟她關系不錯,時眉今晚找了他原本打算把徐嘉合的那些豬血視頻還有殺人犯的噴漆照發給他,讓他搞篇報道來着。
結果被岑浪中間一打岔,直接把記者弟弟忘沒影兒了。
然後,下一秒,
岑浪就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莫名其妙堆起笑臉,莫名其妙放軟聲音,莫名其妙對着手機哄道:
“啊不好意思啊睿睿,我後來想了想覺得這麽做又好像不太合适,而且這怎麽說也算是弄虛作假了,都是我一時糊塗居然還扯上你跟我一起搞假新聞,實在抱歉呀睿睿~”
弟弟卻很敞亮,笑說:
“沒事的姐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跟我千萬別客氣,有需要你說一聲我立馬到位。”
時眉顯然是被弟弟反向哄開心了,笑得更甜了:“啧,還得是我們睿睿!”
弟弟說:“那時間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擾你了姐姐,過兩天我回到港廈約你出來吃飯。”
時眉:“好呀好呀~那晚安啦。”
黎睿:“晚安姐姐。”
岑浪簡直被眼前這出氣笑了。
“啪”一聲放下筷子,向後靠着椅背,雙手環胸,擡膝疊腿,眯眼舔了舔唇,沒說話。
姐姐弟弟,互道晚安,
行,他人還沒追到手,情敵倒是一個賽一個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