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晚露濃之舟
晚露濃之舟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論,
岑祚舟是完美的。
無可挑剔。
——題記。
杭露侬回去上學了。
生活開心,
成績優異。
當然,這其中少不了岑祚舟的功勞。
作為父輩世交家的哥哥,
他非常關照喪失雙親的女孩,日常起居,衣食住行,岑祚舟能幫就幫,幫不上或不知道該怎麽幫,男女有別的身份不合适時,他還會讓自家妹妹出場。
作為商業領路人的前輩,
面對虛心求教的後輩,他言傳身教,極具耐心。杭露侬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也有固定時間上岑祚舟的課,他會讓她直接插手壹浪最機密的業務,當做考核實戰,完全地信任她。
至于,身為丈夫。
他也實在過分的完美。明明是雙向需求的契約,可男人僅僅是放她去過青春肆意的校園生活,從未向她要求過什麽,反而是她不斷從他那裏“得到”。
得到他兌現的契約承諾;
得到他有求必應的保駕護航;
甚至得到他,每次出差外地或國外,都一定會為她随行帶回的禮物。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論,
岑祚舟是完美的。
無可挑剔。
無論身為哪種角色身份,
他都仁至義盡。
但杭露侬越來越讨厭他的“完美”。
因為她必須承認這樣的事實,
這個男人的“完美”在某種層面上,意味着禮教,紳士,分寸,不可染指的疏離,無法觸及的孤清。
他好似冰寒結霜的雪山,橫亘萬裏,峰巒凍封蒼冷風骨,清消遺立。而她是,溯游巡回萬萬遍的山澗流岚,縱使潮潤綿軟,縱然濕霭爛漫,還是沒能得到他的青睐,仍無周旋的餘地。
他永遠“完美”得滴水不漏,
這讓杭露侬變得痛恨。
但痛恨的另一面,是思念。
她當時不曾發覺,思念這個詞如果被延展開來,細究其中的情感成分,或許也可以将其定義為:心動的前兆。
想念岑祚舟的時候,杭露侬會怎麽做?她那麽聰明,當然有自己的小手段。
她會不停地,為男人制造一些小麻煩。
只不過這次,她其實不是有意的。
在成功考取駕照之後,岑祚舟特意抽出時間,陪她到壹浪旗下合作的高奢汽車品牌讓她随意挑選,算作獎勵。
在這方面,杭露侬從不跟岑祚舟裝矜持地矯情推拒,相反她非常喜歡收到他送的禮物。那是她認為自己在岑祚舟這裏,還算特別不同的唯一感受方式。
也因此,
岑祚舟送的每一樣禮物,
她都格外珍視。
所以,當她心愛的白色越野大G迎頭被一輛紅色瑪莎拉蒂撞上來時,她甚至沒心思顧及自己天旋地轉的腦袋。
第一反應是開門沖下車檢查,
随後一眼發現右側大燈被撞碎,以及右側前後兩扇車門全部被撞凹進去,受慣力擠變形,簡直感覺心都在滴血。
杭露侬氣得不行,狠狠怒瞪了眼斜停在眼前的那輛瑪莎拉蒂,來不及理論更多,她率先迅速拍下幾張現場照,之後翻找通訊錄,她記得保險公司的電話岑祚舟有幫她提前存在手機裏。
然而,一打開通訊錄,
排列在第一位的快捷鍵收藏聯系人,猝不及防闖入她的視域。
上面的備注是:老公。
指尖猛地僵頓,狡黠的念頭徒然間一閃而過,正中她下懷。
她飛快退出通訊錄,打開微信,找到唯一置頂人【我先生】的聊天界面,“嗖嗖嗖”幾下,毫不遲疑地将車禍現場照一股腦兒地都發過去。
最後還煞有其事的,
配了張【委屈趴地哭泣】的表情包。
嘴角忍不住翹揚,她盯着手機的聊天界面,不停地反複上下翻動記錄,指尖快速敲點手機殼的頻率,暴露她內心那點溢于言表的激動,期待,和興奮。
上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好像一個多月了吧。這期間杭露侬也不是沒想過找他,只是各種憋足俗套、大大小小的理由都已經被她用爛了,同一個理由用兩次就顯得假。
那這次,
總該算順理成章了,
他會過來嗎……
“喂,會不會開車啊你!”就在她滿心雀躍等待岑祚舟回信的時候,旁側驀然傳來男人缺乏禮教的不滿呵斥,
“不會開就別出來當馬路殺手禍害別人,女人這點開車技術就是垃圾。”
杭露侬才剛稍稍轉好的心情,聽到男人粗鄙的訓話,瞬間陰沉到底。
她最後瞥了眼手機,
發現仍然沒收到岑祚舟的回訊,皺起眉,莫名有些煩躁。
摁熄屏幕收起手機,杭露侬轉過身,食指微挑鴨舌帽檐,慢吞吞朝前邁了兩步,視線冷冷釘住對面的男人,
“喊什麽?”
即便蹬着雙平底鞋,
杭露侬的個頭也足有176cm,
男人甚至不及她高。
中年男人一剎被她的傲慢氣勢渾然震懾原地。
當然,還有美貌。
她一身橘橙色抹胸修身連衣裙,肩骨削薄,肌膚細膩凝白,身量骨架瘦而不柴,腰肢盈弱柔軟得堪折,小腿纖靓,肉脂線條恰到好處的豐腴起伏。
熱烈張揚的衣裙色調,搭配一點綠色點綴。綠色鴨舌帽壓蓋黑短發,遮蔽大半張精致面容,愈顯臉型姣小。
長鏈綠色小背包斜跨身後,
以及,腕表與手機殼皆為綠色,輕盈矯飾橘橙色的明豔,中和冷調氣質。
“你會開車?你技術好?”杭露侬低頭摘下鼻梁上的墨鏡,一手環胸,懶恹恹地輕嗤了聲,語調譏诮地提醒他,
“給我看清楚,我是直行,你變道不打燈還強行超車,你全責知道嗎?”
“你——”
“你什麽?”杭露侬直接截斷他,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目光鄙棄地上下掃量他一眼,諷笑一聲,
“開個破車你哪來那麽大優越感,還搞性別歧視,給你臉了。”
“破車?!”中年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從被她美貌與氣勢的震懾中恍過神來,怒聲吼她,“你他媽知道老子這車多少錢嗎,這可是純原裝進口車!”
“破車”兩個字,仿佛在極大程度上侮辱了這位尊貴的瑪莎拉蒂車主,同時也是對他所謂象征男人尊嚴的挑釁。
杭露侬冷眼睥睨他跳腳的樣子,眼神譏嘲,愛車被撞壞的确讓她心情差到極點,尤其岑祚舟沒回複,但也不至于掉價到跟一個油膩男當街罵架的程度。
“要麽走保險,要麽報警。”杭露侬懶得再廢話,散漫蔑他一眼,語氣嘲弄地扔下這句後就打算去車裏等着。
“親愛的,算了,跟她有什麽好說的,直接報警,嚣張什麽啊。”
身後說話的人忽然換成另一道女聲,嗲裏嗲氣,話頭話尾都帶着輕蔑,喋喋不休地一直絮叨,
“瞧着年紀肯定還是個學生,穿得這麽暴露就上街怎麽敢的啊。”
“就是,夠蕩的。”男人“啐”了一口罵道,“他媽的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惹上這麽個騷.貨,真晦氣!”
女生讨好附和着,“诶呀你看她年紀這麽小,雖然開的車跟咱們不能比但也不便宜,估摸是被哪個男人包了,這年頭啊,女孩子為點錢真是越來越不自愛了。”
杭露侬聽得一清二楚,
她轉身走到主駕外側,擡手拉開車門,但沒急着上車,拇指反複摩挲在把手邊緣,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褐色玻璃窗反襯出她的模樣。墨鏡下,眉睫疏淡無波,眸底扭結冰冷帶刺的積郁,唇線輕抿,漠然又高貴。
這些話她不是第一次聽。
類似的非議與妄斷常有,畢竟她出奇的漂亮,成績名列前茅,日常開着豪車進出校園,身上衣物配飾樣樣價值不菲,身後追求者無數。
所有嫉妒她、眼紅她的人,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語言暴力,侮辱她,诋毀她、拿一些下三濫的爛俗話污蔑她。
但她說過,
什麽尊嚴、聲譽、臉面……
她才不會在意。
她依舊過得我行我素,潇灑自如。
但是吧。
身後又一次響起女人的聲音:
“別氣了親愛的,這種不幹不淨的女孩就認錢,賠點錢給她就是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冤大頭願意接盤,估計那男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不準是個有家有室的爛男人包的三兒呢。”
但是罵她可以,
罵她男人就是找死。
杭露侬冷嗤扯唇,“哐”地一聲猛力甩上車門,轉身摘下帽子,胡亂抓揉兩下發頂,大步走去女人面前站定,說:
“在我動手甩你巴掌之前,道歉。”
她眼色陰冷似利刃,聲音逼仄,站在女人面前,足足比她高出十幾公分。
“憑、憑什麽……”女人被她吓得有些瑟縮,可又知道自己男人在場,總歸是吃不了虧,挺了挺腰,強作硬氣道,
“是誰的責任還不一定呢,又不是只有你的車被撞壞了,我憑什麽跟你道歉。”
“不是跟我,是跟我丈夫。”
杭露侬慢慢往前挪動步子,高挑身影極具壓迫性,眼底籠罩黯郁,一步步将女人逼退到引擎蓋前,漠然逼問,
“你認識他麽?了解他麽?看你這幅樣子,平時沒怎麽好好刷過牙吧,嘴巴這麽臭也敢出街,臉都不要了?”
“你他媽的在這裝什麽——啊!”
一旁的中年男人見狀走過來想上手推搡她,不料被杭露侬更快一腳重踢上小腿前骨,旋即摔倒在地,抱蜷着一條腿吃痛慘叫,冷汗直冒。
“诶你怎麽打人啊你!”女人一看自己男人被打,也惱了,跳起來一把扯住杭露侬的頭發,用力往下拽她。
杭露侬被她扯着頭發被迫彎下腰,卻也不甘示弱,利用身高優勢一手揪起女人的衣領,另一手也跟着扯她頭發,
“打他是他廢,道歉,不道歉連你一起打。”
“你先道歉!”
“想得美。”
“那我也不道!”
“那你今天就走不了。”
夏日炎熙烈灼,午後清風停歇讓步,朗雲如過了水的碧玺薄透通淨,天際光色撥向宇宙最恒久飽和的亮度。
地溫持續熱情地走高,
燒得枝蟬震起聒噪的小風暴。
林蔭道上,鬧劇愈演愈烈。
所幸天氣高溫,又是午睡時間,行道路上并沒有什麽過往人車。
兩輛豪車狹路對撞斜停,框出的小塊空地反倒像是給兩個女人騰出空場,一高一矮,互相揪扯着頭發糾纏厮打在一起,劍拔弩張,各不相讓。
岑祚舟趕到時恰巧目睹這番壯景。
不說他,就連見遍大世面、從來公式化娴熟處理各種大事件、幾乎不曾有過情緒外露的石瑀,
也照樣跟在後面傻了眼。
旁側坐在地上的瑪莎拉蒂男人在這時緩過來疼痛,當即怒火中燒,從地上爬起來就要沖向杭露侬狠狠教訓她——
“石瑀。”岑祚舟皺眉。
“是,岑先生。”
石瑀應聲,下一刻閃身出去。
他敏捷身手近乎無需費什麽招式,直接将中年男人一腳踹趴在瑪莎的引擎蓋上,随即狠戾箍按住他的頭。
而另外一邊的女人還在撕扯。
岑祚舟微沉了口氣,走過去,高大修挺的身形一旦加入這場略顯幼稚的“扯頭花”大戰中,簡直比石瑀更輕松。
他率先扣住對面女人的腕骨,稀微施力,女人瞬時疼得尖叫松手,岑祚舟迅速出手護住杭露侬的腦袋。
可杭露侬還死死揪着女人的頭發不肯松手,神情蔑然,固執地要求對方:
“快點道歉。”
局勢在頃刻間完全扭轉。
女人的頭發被杭露侬扯着,手腕被岑祚舟桎梏,男人被石瑀狼狽控制,無論再嚣張,她都該有所意識,負隅頑抗在眼下這個場面絕對讨不到半點好處。
于是只能屈服:
“對不起…”
杭露侬:“大點聲!”
“對不起!我錯了!!”女人幾乎用吼的。
岑祚舟被她吵得偏頭擰眉,冷懶甩開她的手腕,低垂下眼皮,默不吭聲地凝向懷裏的杭露侬,瞥過她隐隐泛紅的肩頸肌膚,眉頭愈加擰深幾分。
杭露侬還在追問:“錯哪兒了!”
女人破罐子破摔,識相到底:
“錯在不該罵你丈夫,不該罵他是冤大頭,不該罵他不是好東西,不該罵他是爛男人包你當三兒……”
岑祚舟淡挑了挑眉捎。
她不重複還好,一重複杭露侬氣頭又上來了,手指使勁兒抓住女人的頭發,還想往上沖,“你還敢說!”
“好了。”岑祚舟把控住她的腰,勾她過來,長指捉住她的細腕,低淡開口,
“松手,我們回家了。”
杭露侬似乎還不覺得解氣,眼神郁結淩厲,一想到這女人居然将那些髒詞用在岑祚舟身上,簡直肺都要氣炸了,想出聲辯駁什麽:“可是她——”
“侬侬。”岑祚舟聲線低柔,“乖點。”
杭露侬在這時很快松手。
在她松手的一刻,連被教訓的女人也禁不住擡頭,怔然驚覺眼前的年輕男人竟如此優質。氣度疏離,衣冠優雅,眉眼冷淡矜寡,視覺系漂亮的皮囊。
他看上去明明斥足倨傲感,可面對懷裏的女孩卻有意料之外的耐心。
而女孩在他喊出那聲“侬侬”之後,一秒變乖,一聲不吭地偎在他懷裏,只努着唇表示不滿,不見半分先前的傲氣。
“嘶……”杭露侬忽然感覺刺痛。
剛才只顧着生氣沒察覺,這會兒冷靜下來才發現,雖然說壞話的女人被她撕得狼狽,可她自己也沒占到便宜。
頭皮被扯得發脹,發絲淩亂,手臂上到處都是殷紅抓痕,右側小腿應該是車被撞時磕腫的,連帶腳踝。
她本就皮膚敏感,加上幾人在毒辣太陽底下僵持了很長時間,抹胸的衣料令裸在外的肩背滋生痛意,肯定曬紅了。
這時,岑祚舟松開她,轉身去她車裏拿出一把遮陽傘,撐打開遞給她,下颌微揚,示意她自己拿好。
其實此刻冷靜下來,杭露侬是有些慫慫的,畢竟當街跟人撕逼這種事兒确實不算光彩,又瞧見岑祚舟一副冷腔冷性的态度,不會生氣了吧……
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她不敢多說什麽,趕緊把傘接過來。
然而下一瞬,
岑祚舟稍稍欠身,圈攬住她的細腰,另一手穿過她的膝彎,将人徑直打橫穩穩地抱離地面。
“喂你幹嘛呀……”杭露侬驚了一跳,險些沒拿住手裏的傘,小聲低呼。
岑祚舟垂睫,瞟了眼她的腳踝,微微歪頭,意有所指地淡聲問她:
“還能走?”
“不能!”
能也說不能。
她想都不想,立即否決,說着雙臂用力摟緊他,下颚抵在他肩頭,前後輕晃兩下小腿,音色裏帶點撒嬌意味,
“特別疼,會不會骨折了啊?”
一眼看出她在裝,岑祚舟略微扯唇,低眸掠向她,口吻輕淡戲谑:
“打架的時候不覺得疼?”
杭露侬自知理虧,只敢哼唧兩聲,順勢湊過去埋頭在他頸側,樂得享受。
岑祚舟倏爾僵直身體,步伐微滞。
頸側肌膚清晰感觸到她的鼻息,柔軟輕飄,細密潮熱,湧動些許綿融癢意倒灌神經末梢,血液異常的泵波誠實反應他不正常的心率膊跳,很微妙。
但他并未多說什麽。
薄唇抿緊,眸底清光隐有不純潔的晦色坍縮。其實石瑀沒有将車停很遠。
如果不是他有意放慢腳步的話。
車上,岑祚舟拿出醫藥箱,懶懶掀起眼,凝向她,朝她攤開手掌,說:
“腿伸過來。”
“哦。”杭露侬乖乖應聲,側過身子,擡起受傷的右腳伸過去,放在他掌心。
只顧及盯着男人看的她不曾留意,随她不管不顧擡腿的動作,開叉裙擺被大肆側撩起來,半遮半掩,堆疊在腿間,袒露出豐膩皙白的雙腿肌膚。
岑祚舟無意間瞥過,眯起眼尾,眸底眩光幽黯發沉,壓着熱度,微不可察。
他側頭探手從後座拎過自己的西裝外套,沒出聲,搭蓋在杭露侬腿上。
瞬即遮掩住那裏洩露的春光。
杭露侬完全在狀況外,不明所以地低頭看着腿上的外套,不太懂為什麽,但畢竟心裏發虛,也不敢反駁。
“出息了。”
岑祚舟握住從小冰箱拿出的冰袋,用紗布厚厚裹纏一層,放在手背試了試,随即敷在她微腫的腳踝處。
“啊?什麽意思……”杭露侬知道他要說什麽,決定裝傻。
“現在能跟人在馬路上打架了。”
岑祚舟卻不打算放過她。
腳踝處被冷溫刺激到,生出絲絲麻意,杭露侬不自覺縮了下小腿,聲音蒙着點委屈,哼聲反駁:“她罵你!”
岑祚舟手指收緊,不讓她亂動,擡頭撩她一眼,平靜反問:“就這樣?”
“什麽就這樣,我都說了她罵你!”杭露侬對他不鹹不淡的态度很不滿,越說越氣,堅持重複那一句:
“一開始我沒打算跟她計較的,但是她居然敢罵你,就是不行,罵誰都行就是罵你不行,我肯定不能忍她。”
“為什麽不行?”
為什麽不行?
這算什麽問題?
杭露侬認為他的問句非常奇怪,有什麽東西仿佛堵在心口,急需傾瀉給他,于是她表現得迫切,呼吸微促,蹙起眉尖脫口而出:“因為我——”
“你很在意我,是麽。”
岑祚舟精準接住她的話,指腹圍繞冰袋輕力撫蹭她的小腿膚肉,替她舒緩冰冷,如此溫柔,口吻卻不近人情,
“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杭露侬被他徒然問懵,瞳孔驟縮,眼神怔忪地望着他,心腔頓窒,指尖攥皺裙邊慢慢彎曲蜷緊。
那個瞬間,她覺得難過。
所有呼之欲出的話被他盡數逼回。
見不到時發了瘋地想念;
見到時對他的分寸感痛恨讨厭;
別人罵她她無動于衷,灑脫恣意,可別人稍微非議他幾句就氣得想殺人;為他的禮物雀躍,為他此刻的淡漠而難過。
還有呢?
還有對他越發強烈,
無休止的欲望。
‘怎麽可以被他這樣牽動情緒?’
她質問自己。
而答案,很早就發生了不是麽。
三年前的那個黃昏,他們坐在「江南春」,接受彼此,達成婚姻契約。
那個時候,
岑祚舟是怎樣警告她的。
“你在警告我,不要對你動心,是嗎?”
“只要你不動心,你就永遠自由。”
“如果我已經動心了呢?”
——“約定作廢,婚姻終止。”
所以她不是不心動。
她是不敢讓他知道這份不受歡迎、不被接受、不該存在的心動。
是她當初斬釘截鐵地承諾:“我對你只有利用,我絕不會對你産生任何其他多餘的感情,我不會愛上你的。”
所以,三年裏她都在小心翼翼,步步躊躇,他滴水不漏的“完美”,她便“滴水不漏”地努力藏起對這個男人的暗戀。
哦不,不對,不是暗戀。
暗戀至少還有一個值得期待的未知結果。還有也許對方正有此意的可能。
她這叫偷戀。
可悲的單相思。
倘若她繼續這樣可悲下去,好好僞裝自己,裝作不在意,好好演戲,那麽這段婚姻也許會十分愉快地長久合作。
但很遺憾,
杭露侬讀的是生物學,
而非表演系,就像岑祚舟說過的那樣,她不擅長做戲,她不會說謊。
之所以她還能堅持這份該死的單戀整整三年,到今天,不過是缺少一個合理正當的情緒爆發點。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的是,
這個爆發點,
來得這麽快。
大四上班學年,杭露侬再次憑靠專業全系第一的好成績成功拿到全年獎學金,四年獎學金一次不落。
平時她要兩邊上課,沒時間出去外面做兼職,但在岑祚舟這邊上課的同時,她每幫壹浪完成一次業務,都會按市場價得到岑祚舟給予的相應酬薪。
除去平時的日常開銷,杭露侬把獎學金和酬薪攢下來投資理財,畢竟有岑祚舟這位名師指導,很快賺到第一桶金。
她從中拿出二十萬,
就是當年岑祚舟撥給外婆輾轉交到杭露侬手中的那二十萬,
她要還給岑祚舟。
杭露侬是無意間知道的。她想,沒有那二十萬,她交不了大學的學費,無法在港廈暫住,買不了那兩張會員卡,也就不會走到岑祚舟面前。
現在她要把錢還回去。
這樣就代表,這二十萬是她自己通過努力得來的,無關其他,代表是她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到岑祚舟身邊的。
可人生啊,總有事與願違。
當杭露侬抱着二十萬現金,滿懷欣喜地跑到岑祚舟家時,在拐入他家的那刻,在他家門口,她好巧不巧地撞見十分刺眼的一幕。
畫面中,岑祚舟牽着四年級的兒子,另一手替他拎着小書包,而父子二人對面,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與他們同框。
看上去,簡直像一家三口,和諧又登對。
杭露侬躲在拐角的暗影處,
偷偷觀望那番場景,
就像她這些年來只敢偷偷仰望岑祚舟一般,他們站在明亮點中,與光同塵;而她縮在孤寂裏,自慚形穢。
原來岑祚舟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成人禮那天,他說過“成年後會有更多煩悶苦惱的事情”,他說過“人總要學會跟自己獨處”,他已經三番幾次警告過她,“不要動心”。
‘杭露侬,你真可憐。’
她在心底冷嘲。
轉身跑掉。
“任老師,這次麻煩你了。”面對兒子的班主任老師,岑祚舟謙遜颔首,随後牽過小岑浪,示意他,“跟老師道謝。”
岑浪乖乖站好,規規矩矩地聽話,彎下腰,煞有其事地認真道謝:
“謝謝老師。”
任老師自從一年級帶岑浪這個班,就對這父子二人印象極好,兒子天賦異禀,父親低調謙和,雖然始終未曾見過這個家裏的女主人,但想想也該是一位優秀美麗,卓識過人,令人羨豔的女性。
“不用客氣,這次也不止我一個人的功勞,還要多虧了浪浪爸爸的朋友梁警官,如果不是他恰巧路過我們學校,事情可能不會這麽順利的解決。”
任老師牽起笑容,看向小岑浪,誇贊他,“浪浪這次表現也非常好,見到那個穿白西裝的陌生男人靠近,就立刻撥按了手表報警器。”
岑浪聽到老師表揚自己,立即仰頭看向父親,晃晃他的手掌,小眉一挑,表情驕傲地讨賞。
岑祚舟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唇角微彎,略微偏頭回以挑眉,表示贊賞。
“對了浪浪爸爸,那個男人臨走前把這個交給了浪浪,你看……”任老師在這時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綠色蛇盤沙漏,交到岑祚舟手裏。
是向陽的東西。
在剛剛迫害得岑老爺子終生癱瘓後,那條陰浮暗藏于地道的毒蛇,又将目标定落在岑浪身上。
只不過那個時候,岑祚舟并不知曉他的身份。岑祚舟在明,他在暗,他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陰魂不散,時刻蓄力對岑祚舟身邊最重要的人下手。
而岑祚舟絕對不想令這份隐患,波及到杭露侬。所以他需要她做岑浪的母親,又盡全力隐瞞他們的關系,保護她,藏好她。所以他們誰都不能動心。
可22歲的杭露侬,
情窦初開的她,熱烈張揚的她,一旦認準真愛就奮不顧身的她,
這樣的她,縱使知道岑浪的身世,知道岑祚舟的故事,還是根本做不到完全共情他的良苦用心。
于是一氣之下,杭露侬直接對外公開了他們隐婚的關系,在她看來,岑祚舟不肯承認她的身份就是對她這個人,最嚴重的否定。
那是他們認識這麽久以來,岑祚舟第一次動怒,也是他們第一次發生争執。
那天晚上,岑祚舟來到杭露侬的單身公寓樓下,也好巧不巧地,看到一名與杭露侬同齡的男生送她回來。
杭露侬喊他“學長”。
男學長在看到岑祚舟時明顯愣了下,溫和一笑,禮貌詢問杭露侬:
“這位是?”
杭露侬不回答,也沒看他,轉頭直勾勾地盯視着岑祚舟,仿佛這一切都是她故意安排的,她在等他自我介紹。
她在他的答案。
然而,等來的卻是岑祚舟冷淡疏離的兩個字:“朋友。”
杭露侬被氣笑了。
點點頭表示懂了,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淚如雨下。
岑祚舟很快追進她家裏。他有她家裏的鑰匙,畢竟這間公寓都是他買的,鑰匙是在杭露侬半夜發高燒那次,他為了防止類似意外,經過她同意後多配的。
有什麽好不同意的呢。
反正他永遠紳士好風度,永遠對她無求無欲,明明保持最親密的夫妻關系,又永遠都在跟她保持距離,劃清界限。讓她深惡痛絕。
“為什麽公開?”岑祚舟問她。
“為什麽不能?”杭露侬反問。
誠然岑祚舟絕不贊成她的莽撞做法,但他今晚不是來找她吵架的。
他還是非常理智,
理智地清楚,這不是杭露侬的錯。
“好,就算你想公開,我們也該提前規劃一下。”岑祚舟沉了口氣,指尖勾松松領帶,盡力緩下自己逼問的語态,
“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杭露侬不許他分析,厭惡他理智,因為她也清楚自己有多容易歸順他的強大邏輯,“我就問你岑祚舟,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岑祚舟倏然頓滞沉默。
“你知道。”杭露侬一眨不眨地注視他,語氣無比篤定,“真過分,你明明知道,還要求我不可以動心。”
“我不能喜歡你嗎?”
她走近他。
“我愛你是我錯了嗎?”
她眼尾濕紅。
“我就是要霸占你,不可以嗎?”
她蠻橫得不講理。
在岑祚舟給出回答之前,杭露侬忽然後退了半步,這樣問他:
“還是說,你把心丢給別的女人了。”
“沒有。”這次,他作答幹脆。
不容置喙。
“那為什麽你要時時刻刻跟我劃清界限?”杭露侬咬着牙不準自己哭,用眼神逼住他,“朋友?我們是朋友嗎?你告訴我,這世上有領了證的朋友關系嗎?!”
“因為我身邊的位置,不夠安全。”
他總算松口。
“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說。
岑祚舟壓着眉,低斂視線,捉住她天真無畏的眼睛,聲線緊繃: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永遠理性,冷靜,完美得可笑?”
杭露侬不肯退讓,“是。”
“你錯了,侬侬。”他自嘲般哂笑了下,低喚她的嗓音溫柔得令人落淚,可出口的字詞,尖銳又刻薄,
“如果我真的理智,我不會娶你。”
如果他真如外界所塑造标榜的那樣寡義薄情,無求無欲,如果他真的足夠理性,冷靜,如果他真的追求完美行徑,
他就不該允許她來自己身邊。
擔心她的安危?
害怕她如父親那般遭遇不測?
只要遠離她就好了。
顧慮她的聲譽?
認為她跟一個單親爸爸扯上關系會遭受外界難以描述的非議?
只要遠離她就好了。
再退一萬步,
想要作為父輩世交的哥哥,幫助她解決生活上的一切困難?
暗中資助她就好了。
所以。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岑祚舟微微動唇,嗓音偏移了一分,說,“是我的錯。”
錯在不該喪失理智,娶了她;
錯在不該一次又一次,默許她的靠近,縱容她的試探,貪享她的注視;
錯在不該在初見時,多留那一眼。
他在警告誰?
他在讓誰不準動心?
是他從一開始運籌帷幄,千算萬算,又步步失算,是他先驚擾愛情的。
都是他的錯。
而今他所有的這一切行為,都壓根不能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相匹配。
嘴上說着“不動心,就自由”,實際卻瘋狂違背約定,背離原則,每一次見她都在失控,做一些不該做的事,動一些不該動的情,越矛盾,越沉淪。
那就不能怪杭露侬誤解。
“這麽說,你的意思是,”杭露侬停頓在這裏,看着他好一會兒。
仰視的目光仿佛被震驚沮喪的心情碾輾,由內而外地萎敗,喪失光澤,艱難拼湊的詞句耗光她最後的驕傲,
“你後悔跟我結婚了,對嗎?”
不對。他沒有。
就算千不該,就算萬般錯,
岑祚舟沒後悔過。
但是,話說到這裏,情緒逼迫到這個地步,難得大家都在剖白,或許,這是将她送離身邊,及時止錯的最好時機。
因為杭氏已經在她名下,
杭家的蛀蟲已經被他清剿幹淨,她的專業,她的技能,她治理一間集團的手段,已經從他這裏學到了八分像。
他已經為她鋪好了未來的路。
那麽。
“沒有人可以永遠為你保駕護航,”岑祚舟避開她的那句問話,将話鋒轉到這裏,要她明白,“你總要靠自己活下去。”
“不對,我問的問題不是這個。”
眼淚就像已然預判到悲傷的結果,簌簌墜落,順延神經淌進去,殘忍炙烤她的心,可她還是忍住痛苦,追問,
“我問的是,你後悔了嗎?”
不能再錯下去了。
倘若有一天,眼前這個女人如他父親一般遭受殘害,無可挽回,
他連後悔的資格都沒有。
他還是沉默。
在他沉默的這幾分鐘裏,那幾乎是一個世紀大戰般煎熬灰敗的時光,杭露侬在那段指針跳秒的時間裏,有生以來,第二次體會心髒流淚的味道。
第一次,
是她父母雙亡。
“別這樣,阿舟。”
她嘴唇輕動,這才意識到自己開口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不太好聽,就像她現在的樣子,難堪得不像話。
“不要沉默,如果你這樣沉默的話,”
杭露侬想要朝他邁步,卻在交觸他那雙缺乏情緒的雙眼時,生出怯意,她緩慢擡起手,指尖捏住他的袖口,
“我只能離開你。”
岑祚舟垂睫凝視她,郁沉發燙。
過了很長時間。
場景幾欲倒退回初見,她父母的葬禮,路邊,她在那裏坐了一夜。
但所幸,現在已經沒有誰能讓那樣傷害她,唯一讓她難過的人,
只有他而已。
那就,退場吧。
“想離開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他回答。
杭露侬離開那晚,岑祚舟在這間單身公寓的茶幾上,看到二十萬現金。
除此之外,
還有一份《離婚協議書》,
和一封信。
信不算長,簡單交代了這二十萬的由來,交代她自願放棄一切婚後財産,交代她帶走了岑祚舟送的所有禮物。
大部分都是她最真誠的感謝話。
其中有一段,她是這樣寫的:
【阿舟,可能人生就是這樣吧,處處想要完美處處沒有做對。請原諒我的臨陣脫逃,原諒我的忘恩負義,原諒我試圖用自己這份多餘的心動為我們本該完美的契約關系注入雜質。婚姻為我帶來最大的收獲不是杭氏,不是生存技能,不是商業知識。是你。你絕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沒有,只是我們無法達成共識,所以不能互相依持。但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岑祚舟,倘若未來的某一天你也需要我的幫助,那麽我将義無反顧。】
圈內有關壹浪集團總裁婚姻的傳聞,千奇百怪,花樣百出。
據說,他們閃婚又閃離。
據說,是杭氏千金抛夫棄子,愛上插足者,離他們而去。
據說,岑祚舟始終難忘舊情。
在他們離婚那日,東方長霧港有一艘巨型游輪自港廈市緩速駛往杭氏集團所在的西浦市,每日往返兩個來回。
據說,那艘游輪是岑祚舟斥巨資自昆士蘭拍賣行拍購而得,專門送給妻子的生日禮物。
游輪被命名:
「晚露濃之舟」
也許,傳聞不都是假的。
如果不然,為什麽在杭露侬離開之後,岑祚舟的手機每日都有一則提醒:
【今日無人乘坐「晚露濃之舟」】
整整十三年。
四千七百四十五天,
「晚露濃之舟」每日擺渡在港廈與西浦市兩次,也就是九千四百九十次。
所以你相信嗎,
這世上有這樣一段關系,他們是領了證的朋友關系。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個男人,
他獨自執守無望的愛,
整整十三年。
直到十三年後。
那個深夜,從來手機靜音開會的岑祚舟,突然收到一聲特殊的提醒鈴聲。
而那個素來矜冷自持的男人,在反複确認那條消息之後,竟鮮有地失了态,他從總裁椅上迅速起身,拎起西裝外套就往外走。
有在場董事好奇發問:
“岑先生,您這是要去哪裏?”
他說:“去接我太太。”
在路上,石瑀将車速飙起飛向東方長霧港,後排的男人,在手機上,一遍遍重複播放那條提示信息。
那是「晚露濃之舟」的登輪提醒。
游輪上所有人嚴陣以待,整裝待發,深夜的海面久久浮蕩那一句話:
歡迎來到港廈。
杭女士,
歡迎回家。
——杭露侬×岑祚舟番外回憶篇,完。
下午好呀bb們!
【69—73章】完成來自CC(今天下雪了CC)和瑤瑤(梧桐葉的童謠)、聽聽、喬喬(木喬呀)、芃芃(是芃不是凡)、娅娅、沙沙(甜豆沙辣梨sa)、川川(長谷川文繪)的點梗:
【浪爸&杭女士】√,感謝點梗。
一個閱讀小tip:
這章的結尾接43章杭姐的出場,寶們注意一下,當時兩個人獨處後,浪爸問的第一句話是:“怎麽過來了,杭氏的業務發展到港廈了麽?”
注意語氣,這其實帶有一點針對的意思。
那麽衆所周知,浪爸是絕對紳士的存在,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我想大概是【快點說你來港廈不是為了什麽業務,不是出差,你就是為我而來的。】
而杭姐當時的回答非常頂,她說【我是來幫你的】。
這句話對應她離開時那封信的最後一句話,【倘若未來的某一天你也需要我的幫助,那麽我将義無反顧。】
我始終認為:
缺失道德感的人讓別人痛苦;
道德感強烈的人讓自己痛苦,
而岑祚舟就是這樣道德感強烈的人,所以錯失的這十三年,他心裏的苦就像「晚露濃之舟」于冰冷塵海之上漂泊流蕩,親情與事業他做到了完美,而感情上他無所歸宿。直到十三年後,杭露侬回家。
下章開啓浪莓平行校園。
說一下,因為之前寶們的點梗是莓莓被浪爸收養,跟浪浪青梅竹馬,但很遺憾由于jj的規定,編輯說不可以這樣寫,如果兩人在同一個戶口本上就不能發生任何親密關系。
所以無奈下,我們換個思路。
浪浪還是浪爸收養,莓莓是杭姐收養,倆家一直是鄰居,浪莓照樣從小青梅竹馬。
另外多說一句嗚嗚嗚,因為平行校園篇是臨時點梗,咱們就屬于無綱直接開寫,邏輯劇情上一定不完整,寶們就當看個樂呵,拜托大家多多包涵,具體有幾章還不确定,咱們寫到哪算哪。
明天(周四)休息。
那就這樣啦~~今天也是超級無敵愛你們der!親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