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009年九月,高三開學,開學第一天年級大會,教導主任便重點提及了桐城當下的掃黑除惡運動,聲明為了響應號召,學校接下來會組織全體教師開展家訪活動,校方也會重點排查本校學生與校外人員的接觸情況。

桐城太小,即使消息被刻意壓下去,許如海的死訊還是通過口口相傳遍布整個校園,包括許青喬被後媽送進監獄的事。

小道消息瘋狗一樣不停歇地四處蹿動,最後是老黃在班裏立下規矩禁止讨論此事,才讓不斷發酵的輿論有了表面的壓制,盡管高材生犯罪一事無論怎樣都能令人心浮躁。

許青喬後媽到底沒有手下留情,為了争取自己親兒子最大的繼承權益,最後還是将監控呈交給相關部門。

由于許青喬并非暴力犯罪,在沈家人的努力下被允許保釋,只是離開派出所後再沒回過學校,外界關于他的傳聞便一直是他早進了監獄。

顏小木自從上次大晚上擅自跑出去通宵未歸被林香玉發現後,就開始有了宵禁,晚上十點前要回家,更不許外宿。

林香玉無意懲罰他,只是許青喬的事在學校附近早已風風火火傳開,她縱是再不聽傳聞也猜到許青喬的家庭跟他們尋常人家不太一樣。

如今想來,只因許青喬成績太好,她才從未試圖打探了解許青喬的家庭狀況。

雖然震撼,但扪心自問,許青喬确實成績好又有修養,或許她不該因所謂的“許如海”對他戴有色眼鏡。

可惜許青喬偏偏犯了法,外人口中的“弑父”或許嚴重了些,但到底還是被公安機關立案調查了,相較之下,顏小木太幹淨天真了,她不能冒險令自己的兒子有一點點受傷的可能。

想來顏小木這段時間實在怪異,八月以來一直到開學,不是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就是突然跑出去過了飯點才回來,甚至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在臺風天騎車出門,後來推着車回來時,臉上都是傷口,車頭也已經壞了。

生氣有一些,更多是擔心,一開始以為是兒子到了叛逆期,後來才聽說他們班有人進派出所了,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顏小木上高二以後最好的朋友——許青喬。

這讓她怎麽能不擔心。

為何偏偏是許青喬。愛屋及烏,她早把這個知書達理有教養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了。

這樣的糾結複雜心理總會時不時湧現。

顏小木高三開學沒多久就來請求她給他買一部手機,她沒答應,國慶節顏小月回來,她才知道,這手機顏小木找他姐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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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顏小木乖習慣了,不要求買能上網的手機,用的是最簡單的黑白屏諾基亞,只有基礎的打電話發短信功能。

出于尊重顏小木,她從頭到尾只問過一次許青喬的事,一開始顏小木還能一字一句好好說,說到後面就只會重複許青喬不是壞人之類的話,邊說邊哭,她幾度聽不清顏小木在說什麽,後來只好板起臉第一次說男孩子不能哭這種話,顏小木才抽噎着把哭聲止住。

來龍去脈大概捋清楚了,許青喬因為他爸不是什麽好人所以才見死不救,但是因為法律規定對直系親屬有救助義務,能救不救便是觸犯刑法,所以許青喬才陷入所謂的“殺人”風波。

顏小木對許青喬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林香玉的想象,從九月起,顏小木從書店借回來的書就從小說變成了法律相關書籍,擺滿整個書桌,高三學習任務按理來說更重了,但顏小木似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許青喬身上,以前看到的是顏小木在複習課本知識,現在卻是在研究法律條例。

顏小木一向自覺,林香玉也從未給過他學習上的壓力,以前還能見他哼着小曲兒在稿紙上畫畫塗鴉,心情美得不行,現在卻只能見他一邊翻看法律書一邊掉眼淚。

國慶節班主任老黃來家訪,說到顏小木也直搖頭嘆氣,關于顏小木上課走神,在學校動不動就哭,情緒持續低氣壓,每一點說出來都讓林香玉的心在滴血。

“以前倆人做同桌的時候關系就好,小木這孩子又是心思敏感的,一轉眼就要高考,重感情是好事,但要是影響到了學習……”

老黃告訴林香玉,他已經把王美美安排到顏小木身邊跟他做同桌,“王美美這孩子活潑開朗,性格好,我讓她多幫幫小木。”

王美美林香玉是認識的,跟顏小木關系好,之前也來過好幾次面館。

一整個國慶,顏小木都窩在房間,安靜得出奇,哪裏都沒去,電視也不看,只有前三天顏小月回來的時候,跟着她去外面逛了一圈,回來後又躲房間裏去了。

許青喬被保釋出來就去了姥姥家,姥姥家離這兒有近一個小時車程,許青喬不回來,顏小木便沒辦法見他。

有了手機以後,顏小木就跟許青喬保持着差不多兩三天一通電話的聯系,一般在睡前打,有時候他打給許青喬,有時候許青喬打給他。

顏小木話很多,跟許青喬聊在學校的日常,聊李材被調走了,新同桌變成了王美美,聊張銘在課堂上又被老師丢粉筆了,聊今天數學老師忘記布置作業,聊他放學去吃了雞蛋仔……

電話那頭的許青喬話很少,一般只是安靜聽他說,等差不多到睡覺的時間點就打斷他,要他去睡覺。

這個時候顏小木就會很聽話地把電話挂掉,然後抱着手機縮進被窩裏,眼淚這才掉下來。

他看了好多法律相關的書,知道保釋只是一種暫時的自由,許青喬随時還有重新回到監獄的可能,嚴重一點的話也許真的會被判刑。

上一次見許青喬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那晚許青喬在畫室給他的紙他沒收,那張寫滿各種學校各種專業選擇的紙,他只看過一眼就再不敢看第二眼,只因他知許青喬自己都還是前路迷茫。

那天兩人在畫室閣樓的榻榻米上合衣抱着睡了一晚上,顏小木腦袋貼着許青喬胸口,摟着人的腰抱得人特別緊,但天亮以後,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還是空了。

後來大富上到二樓要帶他回家,他已經哭得說不出話,整個人蜷在床上完全有氣出沒氣進了。

他拿着許青喬給他的出租房鑰匙去過出租房幾次,每次都一個人躺在客廳沙發上哭到睡着,去了三四次以後,突然有一天大富來把他鑰匙繳了,他就只好跑到大富畫室樓上,躺在那張他和許青喬睡過的榻榻米上接着哭。

一直哭到許青喬被保釋出來,盡管沒再見到許青喬,但知道他現在在外頭,是自由的,顏小木就稍微能控制一些自己的眼淚了。

只是他實在哭了太多又太久,一顆心已潮濕透,不那麽容易晾幹了。

2010年初,高三寒假,時隔一個學期,顏小木再次見到許青喬。

接到許青喬電話時已經過了門禁時間,顏小木便如實告訴林香玉,他要去見許青喬。

林香玉不像從前那樣笑着說好,面色多了幾分凝重,雖然最後還是同意,但也告訴顏小木不許外宿。

顏小木走出面館,隔着夜色看見許青喬獨自站在街對面,裹了一身霧氣,影子被路燈拉長。

他以為許青喬會帶他去畫室或者回出租房,可許青喬最後只是帶着他拐進附近一條無人的巷子裏,他們就這麽站在戶外對話。

一開始誰也沒先開口,是顏小木吹了風打了個顫,許青喬才把他摟進懷裏,吻他額頭說他又長高了。

顏小木兩條胳膊垂着沒去抱許青喬,咬着牙不說話。

許青喬說,是不是怪我不來找你。

顏小木沒出聲,聳着肩低頭抹眼淚。

許青喬把胳膊重新打開,對他說:“抱一下。”

也許是之前每一次擁抱過後就要面臨分別,這次顏小木倔得很,扭開腦袋偏不抱他,試圖用這樣幼稚又自欺欺人的方法留下許青喬。

許青喬不依他鬧,拉他兩只手放在自己腰上,又把他抱住了,很慢地撫他後背,問他最近有沒有好好讀書。

這時的顏小木不知是怎麽想的,竟以為只要不回答,許青喬得不到答案就不會離開,就愣是不開口。

許青喬接着說:“小木,你要上大學。”

顏小木有些忍不住了,帶着哭腔說:“你也要去上大學,你說要去警校的。”

許青喬沒回他話,偏過頭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

沉默良久,許青喬才再開口,“你好好讀書,高考前不要再跟我聯系,也不要去畫室找大富……”

許青喬話還沒說完,顏小木已經腦袋磕他肩頭上,哭得全身都在顫抖,“不要,不要,不要……”

“不哭了。”許青喬抱他,用力搓着他的背,低低道,“聽我把話說完。”

許青喬說:“等你上了大學,我們就一直在一起。”

聽見這句,顏小木捂着臉哭得更兇了,眼睛幾乎睜不開,用手背不停揉着。

他一直想聽許青喬說的話,許青喬現在說給他聽了。

于是他哽咽道:“你……你說話算不算數?”

許青喬拉開他胳膊,低頭看進他眼睛,用指腹蹭去他眼角的淚,一字一頓道:“顏小木,你聽不聽話?”

顏小木一向都聽話,他怎麽會不聽許青喬的話。

三天後,許青喬刑事案件開庭,公訴認為,許青喬基于法律規定和社會倫理道德,具有救助義務,法律規定父子之間具有扶養責任,許青喬作為許如海的親生兒子,對許如海的境遇聽之任之,最終導致許如海直接死亡的後果,根據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許青喬應認定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

但公訴人也認為,許青喬的主觀惡性相對較小,社會危害性相對較輕,屬于故意殺人罪中情節較輕的情形,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最後許青喬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經桐城人民法院确認喪失遺産繼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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