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終章

驚動三界的妖魔仙之戰為時一天,最後被金龍顯身的玉帝鎮壓。

三界損失慘重,仙家殒身數千,魔族的大祭司魂飛湮滅,新任魔尊重傷數月之久,妖王斃命。

凄凄慘慘昏昏暗暗的魔域裏,不安分的低級魔族在半空中游蕩着,像是地獄裏無根的幽魂傳遞着彼此認為危機生存的訊息。

死其實與他們而言是未知的,但是能活着,哪怕是活在暗無天日的魔域裏深受高等魔物欺辱也比死要來的好得多。

彼此揣測着,惴惴不安着,企圖跟往日一樣推翻那個聽說身受重傷的新任魔尊,可是臨到頭來還是保持着原來的樣子,有靈珠的守着靈珠,沒有的便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

彼此和諧的保持着內裏暗流湧動外表相安無事的狀況。畢竟,誰也不想承受着失去與死亡的分離。

風月守在合離殿裏三天了。

他将整個事情從頭到尾梳理完整,終于得出了一個讓他自己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真相。

留存少有的史籍記載裏呼之欲出的熟悉名字,青史上不過百字卻将這恩怨糾葛統述的清楚明白。

那位少康,自然是夏主少康,卻也是酒仙少康。

混跡風塵千載的風月自然不會将在昆侖巅決鬥時寒澆昏迷之時挂在嘴角的幾聲呢喃聽成是對血海深仇的怨恨。

輕柔的像是風一樣,含在嘴裏婉轉呢喃,如此視如珍寶,如此愛慕已深,如此……求之不得。

只是,為何原本相對的兩個人會存在着與常知相差甚遠的偏差,是輪回百世消磨了嫉恨或是情到深處的不自禁?

答案在哪?

風月有些看不清了,自那日時,難得的原本一直守在魔尊跟前的魔後突然造訪後,說了一堆類似于悔意類似于愧疚的話,他似乎明白了,但終究還是不明白。

一日後,寒澆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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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的時候風月正巧出去處理魔域殘留的動蕩,到了夜裏趕到合離宮時,舊部說少主醒了。

風月按捺着不知名的興奮一路跑到少康的寝宮。

肅穆大氣的宮殿,少年靠在床柱上兩眼直視着入口處厚重的木門,在踏進來的那一刻時,他注意到少年目光閃過一絲欣喜而後重歸死寂。

像是期待落空一樣無可奈何。

那麽可憐,那麽無助,又那麽令人覺得不甘心。

為何偏偏是一個道貌岸然的神仙,為何偏偏是一個分明應該手刃的仇人,為何是他?

風月斂起滿心的心喜,慣用的笑臉差點維系不起來,到底還是笑了出來,他坐在床邊,輕輕的道:“現在可覺得好些了?”

少年回神,只是呆呆的看着那處,呢喃着:“我好像做了個夢……”

風月一怔,看着他滿臉失神的樣子,直覺他說的會是自己不喜歡聽的,随即打斷道:“你昏睡的這幾日,魔後前來看過你……”

少年依舊如故,置若罔聞的繼續道:“夢見我跟着父親前去昆侖巅誅仙……”

風月咬牙,笑意僵在臉上:“魔後說,你父親的身體并無大礙,休養幾月就會好的。”

少年似是陷入回憶裏,固執的繼續道:“然後就看見他了……他站在衆仙中,我卻一眼就可以看見他……可是他不願意見我,明明看見了卻掩在雲彩裏不看我……”他的目光空洞,整個臉一片慘白,嘴角扯出一絲難看的笑,明明是笑,讓人看着像是在哭一樣。

“你別說了,那不是夢!”聽不下去的風月終究是連假笑都維系不了,他猛地站起了,兩手死死的按在雲澗的肩上,看着少年的眼,一字一頓的道,“那不是夢。”

手掌下的肩細瘦,按在手心裏都覺得咯手,風月察覺到手心下的人輕輕的顫抖,少年低垂着頭,輕聲的呢喃着:“夢裏有一個武将想要殺我,那武将舉着刀鋒快要砍下時……”他輕輕的擡起了頭,看着風月笑了,眸光一閃,竟是流淚了,“他來了……他替我擋下了那一刀……分明是施舍,分明是可憐我,可是我還覺得甘之如饴。”

風月渾身一顫,終是沒有氣力在抵在少年面前了,本是可以為之堅持的所有理由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你就……那麽離不開他嗎?”

他聽出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的沮喪,被任何時候都沮喪。

“呵呵……”,少年低低的笑了,“怎麽會離不開,只是離開了會覺得難受……本以為剜了心之後就不會了,可是還是難受……”

他忽的擡起頭來,直直的盯着風月,目光一亮,幾近撲一般的死死的拉着風月的衣裳:“你原是魔尊,本領高強,又有那麽多的魔衆,該是有可以讓我解脫的秘藥吧?”

風月搖頭,少年神情立刻便黯然了。

他愣愣的坐在床上半晌,後又重歸于死寂,好像之前的那個無助的人不是他一般,冷冷靜靜的站了起來,冷冷靜靜的穿上衣裳,面色依舊慘白,只是眼裏像是結了層冰一樣,冷的攝人。

“你會解脫的。”風月在少年擦身而過時,突然說了。

雲澗腳步一頓,準備再踏步離去時,他聽見身後風月輕輕的說:“因為酒仙會死,包庇魔族,身受極刑而死。”

死?

他會死?

仙人怎麽會死?

風月一定是在騙他的。

雲澗笑得極淡,腳步不受控制的往回撤了,哪怕是一丁點的傷害都會令他覺得難受,死是多麽可怕的。

身體的魔息極近崩潰,似是煙霧般消散,又在風月的身軀聚攏,依稀是個少年的模樣,惡聲惡氣的低吼道:“他在哪裏?”

張揚崩潰的魔息劃開了風月的臉頰,疼痛的刺激卻使得他清醒了,他看着那團連人形都快要維系不住的煙霧,難過的道:“昆侖山斬仙臺!”

話音才落,那魔影便消失了。

風月苦笑的呢喃:“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值得嗎?”

值得嗎?

誰也不知道。

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一點,可能就是去那裏找他了。

“酒仙少康罔顧天律,勾結魔族,擾亂朝綱,除其仙籍,于斬仙臺行刑!”

天界的律政仙官有着一副好嗓子,堪比夜枭的擊破感。

二郎神的三眼看盡一切不忠不賢的仙官,論起罪罰,最重的反而并未受到懲罰,倒是只不過是徇私的酒仙受了罪。

滿殿的文物百仙即便是心裏有再多的疑問,有再多的不解也不敢當着金龍顯身的玉帝多說半句。

魁梧武将在律政仙官道完罪之後,提着九天玄鐵就朝着那個從一開始就跪在殿裏的素衣仙人。

素白的雲裳,右肩染紅了一片,散亂的長發擋着他的面孔,待武将上前用玄鐵将他鎖的嚴實之後,他才擡起頭來。

臉上蒼白的仙人有一雙與衆不同的眼角,淺綠色眸子像是質地上乘的玉。深幽的眼裏什麽都有卻獨獨沒有後悔懼怕。

武将心生詫異,暗道此人不是傻子便是呆子。

壓着那人路過南天門時,沒有料到一向的太上老君竟會趕來。

武将官銜畢竟小于老君許多,這臨行前的探視還是可以給幾分面子,于是他退後幾步,算是給兩人一個空間。

他想,那玄鐵并非俗物,也料的那仙人不會掙脫。

“你怎會如此愚昧?”

老君憤憤的說,他如何也沒有料到少康會如此大膽,二郎神法眼射出的每一幕都是少康徇私枉法的鐵證。

老君不是不清楚那孩子對于少康的重要,但是卻沒有想到他竟會公然阻攔玄理武神,更沒有料到他會持劍對峙。

少康擡首,看着眼睛焦急煩躁的老君,出離的笑了笑,得友如此又有什麽遺憾的呢:“我的事情棋聖可曾知曉?”

“他不知道,前日鑽進新的棋局裏就窩在文橫殿裏幾日都不曾出殿。”談起另一個好友,老君也是哭笑不得,棋聖的嗜好唯有棋者也。

但是當他看見少康滿眼笑意時,随即發覺自己被那個一向淡然的好友拐到其餘的方向了。

他們三人,本以為屬少康的性子最為淡然,這類膽大妄為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少康的身上,可是卻沒有想到他竟會是第一個走上斬仙臺的。

老君猶豫着,還是沒忍住問道:“為了一個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去冒着魂飛湮滅的威脅,值得嗎?”

少康不語,只是擡着頭看着南天門下的悠悠白雲,織女的織工極好,雲色素白,團成一團的竟帶着悠然之意。

如此沉默便是答案嗎?

“我一直以為,在我們三人之中,你是最不可能做些這等事情的,可是卻沒有料到你竟是第一個。你覺得值得,可是你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知道嗎?”

少康斂神,只是搖了搖頭不贊同的道:“為何要他知道,能活一時便是一時,又何必多添事端。”

“罷了罷了,我說再多你也聽不下去。”老君面露遺憾,卻悄悄的塞給了一個黑漆漆的物事少康手裏,低低的道,“這是萬年神龜頸部的鱗片,你小心收着,莫讓他們發現了。雖不能護你無恙,但可保你三魄,到了地府再投胎別遇見這等事情就是了。”

少康笑了笑,知道這是老君好意,便道:“好,你且回去吧,再多片刻,那位便又瞧見了,說你勾結逆賊了。”

老君眉眼一挑,氣沖沖的道:“管他作甚,愛看便看,看瞎最好。”

那處武将許是覺得時間夠了,随即上前微微屈着身,道:“時辰不早,小将需領着……罪仙前去斬仙臺,上仙看是?”

老君瞪了那武将一眼,再看向少康時有時滿腹不舍:“我還是不舍,此時前去淩霄殿求情,玉帝許是會饒了你的。”

他作勢要走,被少康緊緊拉住:“玉帝并非出爾反爾之人,你若前去,指不定會牽連你。就此散了吧。”

說着便朝着那武将點了點頭,武将颔首随即壓着他踏雲而去。

老君看了半晌,才放下滿腹酸酸澀澀的不舍,忽的朝着南天門裏頭道:“你來了這麽久,為何就舍得躲着不出來?”

門後,耄耋老翁走了出來,定睛一看,那老者分明就是被老君說的藏在文橫殿裏不出門的棋聖。

棋聖摸了摸須發,眯着眼道:“兩看生悲,多看無益,”暗黃的眼珠子裏睿光一閃,“老君以為少康不知嗎?”

老君一怔,問:“他知道為何?”

棋聖再次摸了摸胡子:“出來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可能不知道。老君以為少康淡然,卻不曾知道,他卻是我三人之中最不能堪受孤獨之人。一旦尋得方向,既是死,也無畏。禍福相依,死局也會絕處逢生!”

斬仙臺是昆侖山的一處懸崖,崖下黑水叢生,陰風朔朔,冤鬼呼嘯,崖上生機勃勃,光影斑駁。

所謂斬仙臺,并非真的就是用刀刃斬首,而是先抽取仙骨,再引九道天雷,只打的仙家魂飛魄散為止。

那武将将少康押到此處,随即朝着斬仙臺的行刑官颔首告退。

聽老君說行刑仙官原本是昆侖山上的兇獸,因機緣巧合才投在王母座下擔任行刑仙官。

少康看着不遠處穿着不合身仙服的行刑官,碗大的帽子下是一張足以吓到衆仙的兇神惡煞的臉。莫名的閃過幾道不合時宜的想法,他想,鳳座上的王母倒是個慧眼識人的仙後,這兇獸擔當行刑官光從外表便足以震懾,九道天雷是斷斷用不了,反倒可以省下許多法力。

行刑仙官大步流星的跨了過來,瞪着牛大的眼仔仔細細的看個通透,一句話不說,上前就将少康按着跪下。

膝蓋下的斬仙臺是昆侖千年不融的堅冰,寒意剎那間便滲透到全身,少康還未緩過氣來,那仙官便迅速的動作起來。

厚重粗糙的手掌像是一座山一樣壓在本已受傷的右肩,自肩胛骨極速衍生的疼痛就如本已糅合的血肉被人硬生生的剝離一般,一陣強過一陣。

少康疼的幾近昏厥,卻又被那絲絲入骨的疼痛疼的醒了,如此反複,只落得渾身冷汗淋淋,右肩的血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抽取仙骨,本是極為痛苦的事。這位行刑仙官深谙如何行刑才會使得罪仙最為疼痛,因着這般痛苦死在他手中的也有數幾。

不急不緩,慢慢的折磨着,是他最大的享受。

“住手!”

行刑執行不到一半,忽的傳來一聲怒吼。

仙官瞪着眼四處張望着,斬仙臺依舊靜谧,背後崖底殘魂哀鳴着,陰風陣陣,哪有那聲兇橫霸氣。

跪着的少康從折磨中分出幾絲清明,他緩緩的擡着頭,不可置信的看着對面那團漆黑的魔影。

魔影緩緩成形,少年單薄瘦弱的身軀像是冬日的柳枝般孱弱,整個身子掩在一層薄薄的單衣裏,赤着腳披着發無比狼狽無比憔悴。

兇獸面無表情的停了手,已然抽出的仙骨嗖的一下沒入了少康的身體裏,疼的他渾身顫抖。

少康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呼吸一滞,瞪向兇獸的目光帶着十足的惡意。

雲澗咬牙,眉目出紫黑色的魔息漸漸溢出,宛若鬼魅,他狠狠道:“放開他,不然我定會要你魂飛魄散!”

兇獸面無表情:“王母有令,壓入斬仙臺的一衆罪仙皆不可活着!”說完,厚實的手掌朝天一指,九天處電光閃動,天雷應诏而下,朝着少康劈來。

天雷降臨,便是仙人也會難逃一劫。被劈中的少康渾身一震,只覺得肺腑移位,喉嚨處一陣腥甜,渾身像是散架了般,叫嚣着疲憊痛苦,叫嚣着宣洩。

只是他素來堅韌,又怎會在雲澗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痛苦,滿腹的血沖出喉嚨又被他狠狠的咽了下去。

再擡頭,就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樣子,只看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單薄的狼狽的,那是他的少年。

電光閃爍,烏雲遮天間,少康輕輕笑了,盡管身處絕地,卻依舊言笑晏晏,鎮定着微笑:“我沒想到,你竟會來。”

雲澗目眦盡裂,身影恍惚,魔息躁動:“風月說……你在斬仙臺……他說你要……死了……”像是要哭了般,整個癱倒在地上,之前的驕橫已然沒了依據,少年知道,天雷一旦召來,除了玉帝誰都阻攔不了。

“你是神仙,怎麽會死?神仙不都是壽與天齊的嗎,怎麽會這樣……你那麽會釀酒,誰會舍得讓你死呢?”少年無語倫次,看着那個人竟是連哭都哭不出來。

少康低着頭,嘴角依然挂着笑:“神仙,也是會死的。”

躁動的魔息停止了,雲澗看着那個一派風清的仙人,目光期待的問:“風月說……你包庇魔族……可是因我被論的罪……可是……為了我才會死?”

他想着,心裏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是為了我,為了我。

可是仙人卻是淡淡的搖了搖頭,淺綠色的眸子裏暈出幾分笑意,無比熟悉無比淡然的笑,仙人說:“并非為你。”

并非為我,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少年默默的想着。

他道:“是我想太多了,你一貫不欠我什麽,倒是我欠你的良多。那日昆侖之役想必也也只是你一時失手罷了。可即便如此,我終究還是欠你一條命的。”

他忽然不說了,只是看着天,烏雲蔽日,第二道天雷很快就要下來了,少年輕輕的笑了:“這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我替你去死,這樣你就不會死了,多好。

少年跌跌撞撞的朝着跪在地上的狼狽仙人奔去,頭一次将那個人擁在懷裏,不顧底下仙人的掙紮,緊緊的揉着,像是要揉入血肉裏一樣。

“轟!”

第二道天雷應聲而來,單衣的少年被劈的渾身顫抖,卻固執的不願松手,他看着眼前人的耳廓,輕輕的道:“天雷……這般厲害,你是神仙,怎麽能讓你承受呢。我只是個魔,生死無懼。”

嘴裏冒出的黑色精血,閃躲不開,順着少康的脖子流入了衣領裏。

少年掙紮的擡手,被天雷擊中的身子還在痛苦的餘韻中掙紮,動辄便痛。

可是即便是痛,他還是擡手,掐着衣角默默的擦去屬于他的血跡,沿着脖子伸入衣裳之下緩緩的麻木的擦着:“你素來不喜污穢……咳咳……”

說道這裏時,嗓子裏一陣腥甜,嘴角開阖,便是血水。他擔心會染到仙人的身上,随即用手捂着,一手的黑血,無比瘆人。

可是他卻不管不顧,只悄悄的将手藏在背後,靠着仙人沒有受傷的肩上:“脖子上的我擦幹淨了,衣裳的等你下了斬仙臺後再清理吧。”

靜默一陣的仙人忽的劇烈掙紮着,嘴裏嚷着:“放開我!”

少年神情黯然,固執的壓制着仙人,故技重施的朝着仙人的耳裏輕輕的呵着氣,墨黑色的魔氣順着耳朵鑽了進去,仙人的掙紮和聲音戛然而止。倘若他站在仙人面前,許是可以看見仙人的嘴型,仙人聲嘶力竭的吼着沒有聲音的話:放開我,你會死的。

“轟!”第三道天雷準确無誤的劈向了雲澗,雲澗貼着少康的身體渾身一顫,顫抖過後又重歸靜寂。

“這是沾了我精血的死咒,你別妄動想要解開。”少年輕輕的噓了口氣,滿嘴的血水像是三月孩童控制不住口舌之欲一樣淌了下來。一滴不剩的流到了仙人的衣裳上。

少年無奈的皺了皺眉,輕輕的緩緩的道:“對不起,我擦不了,手上沒有力氣了。”

“轟!”第四道天雷應诏而下。

顫抖過後的少年氣息微弱,他固執的壓在仙人的肩上,輕輕的埋怨着以往不敢卻又心心所念的:“少康……我最讨厭你說話了……你總是不在意,總是打破了我的幻想……連這次也是一樣……說一次為了我……就那麽……那麽為難你嗎?”

“轟!”第五道天雷應诏而下。

奄奄一息的少年不再握着仙人的領子,他掙紮的湊近了仙人耳朵,微弱的喘息着:“少康……我沒力氣了……你可不可以倒下去?……少康……我……我愛你!”

刻意調動的位置,壓得仙人朝着側面倒了下去,固執的少年還是緩緩爬起來繼續倒在了少康的身上,擋的嚴嚴實實。

半晌,處在下面的仙人指甲輕輕的動了動。

他微微轉動着身軀,身上的少年便像是沒了倚靠的藤蔓,頹然的倒下了。

素衣仙人怔怔的站了起來,他呆呆的看着倒在地上毫無氣息的少年,胸腔處已然麻木。

從第二道天雷打在少年身上時就疼的沒有知覺了。

每打一道天雷,那處就狠狠的跳一下,叫嚣着逃出去,卻禁锢在胸腔那方寸之地不離不去。如此難過,發瘋一樣的拼命想着解除死咒又擔心傷到少年一絲一毫就那樣僵持着一動不動的。

帶着手铐的右手顫顫的擡起,他輕輕的撫着死寂少年,觸手冰涼,每碰一下,心就像是針紮一樣。

少康說不出話,他輕輕的将雲澗攬在懷裏,玄鐵勒的手腕出血他也不在乎了,懷裏的人是冷的,輕的,像是一陣寒風,似乎一吹就散。

“怎麽會是冷的?”似是在問別人,又似是在問自己。

單調的,輕顫的嗓音,一碰就散。

“怎麽會這樣?”

攬在懷裏的,貼着胸腔,那處一片冰涼,宛如寒冰一樣冰涼。

“你的心……怎麽不跳了?”

詭異的,天雷不曾打下了。

站在一邊的兇獸詫異的看了看漸漸放亮的天穹,太陽刺目,明黃錦服的天帝踏着祥雲又有而來,與他一起的還有一個身着紫色錦服的上神。

行刑仙官一愣,腳卻不受意志的跪在地上,他聽見不遠處素衣仙人輕輕的道:“你的心到底去哪兒了?”

行刑仙官皺眉不語,自不量力的魔族膽敢以身抵擋天雷,饒是活了近千年的他都覺得這份情誼難得。

所以在看見那仙人竟伸手破開魔的胸腔時,他心裏的火氣猛地竄了起來:“你這自命清高的仙人怎……”接下來的話在看見那仙人從魔破敗的胸腔裏掏出的只是少許墨黑色血魔時他竟什麽都說不出來。

少康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上空空如也,那處什麽也沒有,空落落的靜悄悄的,什麽都沒有。

“怎麽會……什麽也沒有?”他禁不住全身顫抖,難過的連心髒的跳動都是痛的,“你的心呢?”

你的心呢,它在哪兒?

陷入昏迷的少年,什麽也不能回答。

他一向視為至關重要的那個素來讨厭污穢的淡然恍惚的仙人滿手烏黑的鮮血,猙獰着痛苦的伏在他的身軀上難過的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怎麽會忍心,怎麽會看不見聽不見呢,怎麽會連寬慰的話都出不出來呢?

可是他只能靜靜的窩在仙人的腿上,臉色慘白,嘴角斑斑血跡,像是破敗的屍體般毫無生氣。

“你難道不知他剜了心嗎?”

仙人微怔,剜心?如此殘忍,如此血腥,他問:“為何會剜心?”

“我不知,入魔域時他的心便沒了。”那人輕笑了聲。

仙人便瞧見眼前有一雙質地精密的布靴,他擡頭看了看,青年邪魅而又俊逸的面容有些熟悉,淩亂的記憶指出面前的人是前任魔尊風月。而在風月身後的是原本應該在淩霄殿議事的天帝和不久前與王母鬥法而未獲罪的地府冥君。

他們為何在這?是前來捉拿雲澗的,還是看着我死的,又或是另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是不可以接受的?

風月自嘲的笑了笑又譏諷道說:“我怎麽會知道,他喜歡的人都不清楚,我這個路人又怎麽可能知道。”

少康不語,他們分別了太久了,他什麽都不清楚,不清楚雲澗為何入魔,不清楚雲澗何時為何會剜心,不清楚雲澗為何明明說恩斷義絕卻又替他擋下天雷?他印象裏的少年一直是安靜的,無比乖順的。

在青鸾殿裏的日子是舒适而又溫馨的,少年緩緩刺進手上的刺,不動不會發覺,一動便會生疼,不取出來難受,可是取出來卻會覺得悵然若失。

從什麽時候起,記憶力的少年變了樣子。

不再是安靜的待在那裏,不再是在角落裏有滿懷期待的眼神看着你,不再時一心一意的想着你。他變得暴戾,變得可怕,變得會說絕情的話像個小刺猬一樣一針一針的刺你,變得毫不熟悉卻依然用笨拙的近乎自虐的方式不讓你受傷。自傷七千,傷敵一千,餘下的便是在你覺得難過時他藏在心裏一樣的難過。

樣子再可怕,語氣再冷硬,眼神再漠然,他還是……那個在青鸾殿外會因為将匕首抵錯了人而道歉的少年。

這麽真實,這麽……絕望,這麽為你付出一切的人,你怎麽會認為他變了呢。

怎麽可以……一度遠離他。那個一直渴望着期待着而又無比想念着的少年又是怎麽一個人渡過的。

“是我錯了,連他的心意都不曾清楚。那夜青鸾殿時,就不該放開他,不然他也不會落得這個地步。”

風月嗤笑:“現在知道錯了又能怎樣,寒澆已經死了,你何必惺惺作态!”

少康微微一怔,只是搖了搖頭,他看見風月微微紅了的眼眶,如此難過如此真實的。

心裏緩緩的升騰起一絲欣慰,為雲澗欣慰,他動作精準而又迅速的将右手按着左胸腔,五指成爪,像是利刃一樣狠狠的毫不留情的挖了進去。

五指一擰,指縫處墨黑色的血與他紅色的血融在一起,像是一幅相容的畫一樣,他看的出神,癡迷一樣:“原來剜心……是這樣的痛……”

風月一震,腳步倉惶的往後退了半步,便瞧見仙人依然笑着,胸腔的手卻用力的扯出一顆豔紅的心,他看見有鮮血汩汩的從仙人的胸膛裏的空洞裏冒出。

毫無征兆的,嗓子像是失聲了一樣,什麽話都說不出,他看着仙人拿着自己的心,微微發怔的道:“怎麽……不是黑的?”語音平淡,嘴角的挂在血,仙人卻毫無知覺。

風月啞着嗓子,愕然道:“你這是?”

那個叫少康的仙人低聲斷斷續續的解釋着:“我什麽……我什麽也沒有,除去……青鸾殿滿地的酒以外,就只有我的……心了。行刑仙官心慈,不曾抽取我的仙骨……輸入仙氣他承受不起,那這心……他還是可以承受的……”他擡起頭,看着風月,滿頭的發在一瞬間枯萎了,根根都是灰白,淺綠色的眸子裏也暈出淡淡的血色,自瞳孔中心向着眼圈擴散,彈指之間竟是血紅色的。

風月再次往後退了半步,那個仙人手上的心竟在此刻發出淡淡的淺綠色光芒,像是有意識一樣的沒入了少康那空了許久的胸腔。

“千百年來……頭一次……如此充實……如此滿……足……我忽然想喝酒了……青鸾殿那千年陳釀,醉上一時便是一世了……”仙人微微仰着頭,目光迷離,血紅色的眼角在瞬間黯然,像是失了光的玉石。

風月怔怔的看着,忽的發現雲澗捏在仙人衣袖的手指輕輕的顫了顫。

從胸腔處湧動着,緩緩的向四肢擴散,生機萌動。雲澗掙紮的睜開了眼,似是不知在何處,茫然的看着四周,雙眸清澈,宛若新生。

看了半晌,才發覺自己所在何處。

雲澗仰着頭便瞧見了頭頂的仙人,仙人胸腔處冒血的洞口,嘴角溢出的血,灰白的長發,猛地雲澗渾身一顫,不可自已的深深恐懼着。

擡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反複數次,紮得手心滿滿的血,才慢慢的向着少康的臉湊近。

手指不曾觸到少康的臉,少康的頭便無力的垂了下去,擦過指尖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啊……”雲澗雙眸瞪大,最後的期望與瞬間崩潰,叫聲凄厲絕望,飓風呼嘯而起,獨兩人出是靜默的。

風月被飓風吹的站立不穩,腳步虛浮,他咬着牙往雲澗的方向走去,越近卻越大。

天帝和冥君穩如泰山,面帶沉思,心裏的某個地方卻裂開了一個縫。

天帝皺着眉道:“他已經成了魔仙。”

冥君點頭:“不屬三界,你還是不管嗎?”

天帝面無表情:“你該知道……為了她,我已經用了一半的法力,”他轉過頭,意有所指,“碧玥的魂魄我幫你找回了,可是你卻公然挑戰天威,與王母鬥法……”

冥君打斷道:“你今日若救了酒仙,他日地府必以天庭馬首是瞻!”

天帝道:“酒仙的事情,我自己不會不管,他當時入仙時,唯有情劫未過。此劫既然過了,我必不會放任他死。”

冥君挑眉道:“你竟設套。”

天帝一笑,不語,一揮手飓風散過。

拈指一彈,一顆金燦燦的仙丹便沒入了少康胸腔處的空洞,空洞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生出新肉,捆綁在前的玄鐵砰的一聲斷了。

雲澗一怔,停下了嘶吼。

他期待的看着,仙人冰涼的手緩緩回暖,低垂的頭擡了起來,他眼也不眨的看着,生怕漏掉什麽。

仙人血色自眼角散去,重新恢複了他獨一無二的淺綠色眸子。神情恍惚,他看着雲澗,半晌才微微的笑了笑,笑意清晰而溫暖:“雲澗,和我回青鸾殿可好?”

少年耳尖一紅,牢牢的握着仙人的手,旁若無人靠在仙人的肩上,臉埋在脖子裏,啞着嗓子認真道:“好,少康去哪,我便去哪。”

少康輕輕一笑,攬在少年,察覺到懷裏人渾身一顫,仙人神情微動,只是抱得更緊了。

他貼着少年的脖子,吐氣道:“那……便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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