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之祭司
他自出生便在神廟。
神廟是夏朝最高崇的存在。
近百級階梯,光是走上去就會花上半天的時間。
師傅說,我們是離神最近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凡人,是神的後裔,承受着神的意識,一舉一動都暗帶着神識。所以,為了保持着神的格調,從不曾走下神廟。甚至連吃用都嚴格的遵守神的意志,。就是連占蔔時,都需要沐浴淨身。
他仔細的聽着,認真的履行着,不茍言笑,一日一日的盤坐在露天大殿的中央,看着三丈高的神像,虔誠的祭奠着。
偶爾,會有些不那麽具有神志的偷偷的走下臺階潛入人間的師兄弟們将自己的所見所聞一點點事無巨細的跟他說。
他們說外面的人是需要以物換物的,想要一匹絹布,就需要用一頭豬來換。
他們說,外面的東西好吃,集市上的小販推着熱騰騰的小糕點在街頭巷尾吆喝着,你嘗上一口就會有兩口。
他們說,外面穿的衣裳都不是一樣的。平民穿的是麻布,貴族穿的就是絹布。料子閃着福氣的光。
那個叫做糕點的事物,他吃過了,師兄是乘熱帶的,到了他的手裏時就是涼的。只吃了一口,便被冥神歸來的師傅發現了。
勃然大怒的師傅一氣之下便将師兄遣下殿去,順帶的還打散了他塞進嘴裏的吃食,甜甜的的酥酥的透着麥香的糕點。師兄在離去之前,看向他的眼裏帶着他看不懂的可惜。那時,他不覺得遣送返家是什麽嚴厲的懲罰,只是想到往後聽不見看不見師兄會覺得有些孤獨。心中泛起的酸澀讓他險些落下淚來。
之後,他被關進思過室裏三天,師傅才把他放出來。
而後,占蔔時師傅會帶着他,誦讀神經時師傅會帶着他,便是冥思也會帶着他。
師傅會問他,什麽是神識?
他其實不太明白,只是懵懵懂懂的想着,如果答得不好,那麽晚飯可能就會沒了。淡而無味的吃食是從一座叫做“瑤山”的山上采下來的,比不上糕點,卻能填飽肚子。
于是他費盡心思搜腸刮肚的答,以萬物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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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師傅會責罰他,可是沒有,他看見他師傅淡淡的笑了,那頓晚飯他吃了好多,肚子撐得飽飽的,躺在床上折騰的半夜都沒有睡着。
他想,他哪裏知道什麽是神識,大殿裏的神像面容虛僞,明明只是一座石像而已。那句話,他是聽見師傅自己說的。那時,剛剛占完蔔的師傅,眉頭皺的比從前還有高。嘴裏輕輕的呢喃着:亂世頻頻,屍橫遍野,以萬物為刍狗……
刍狗是什麽,他是清楚的。
每逢朝祭時,百級臺階之下會湧上千千萬萬的人,用淋着着鮮血的草紮成狗的模樣,虔誠的跪在三丈神像的面前,虔誠的九個頭。之後把所有的刍狗堆在一起,這時身為大祭司便會點上火把,扔向那堆用草紮成的狗堆裏,熊熊烈火燃燒着,明亮而又熱烈的火光跳躍着。
期盼着國泰民安,物阜民豐的民衆一臉期盼,但是他卻看見師傅的臉上帶着截然不同的冷漠,冷漠而又疏離的看着虔誠的民衆。
他想,神真殘忍。
之後,師傅的身體便一日一日消瘦了。
王宮裏的大臣會在天還沒亮之前早早的踏着百級階梯趕來,那時師傅定會暫緩手中的一切事物,領着大臣到他的房間裏,關着門就是一整天。再開門時,他瞧見他師傅消瘦的臉色更加灰敗,大臣搖頭晃腦又乘着夕陽未落匆匆原路返回。
因為神殿從不留宿沒有神識的凡人。
幾日後,他發覺師傅沒有從房間裏出來,就再也沒能站走走出來了。
三月後,他成了大祭司。
神的後人一向是高于人的淡漠,他保持着如此的冷靜,一直到師傅回光返照的那晚。
眼神矍铄的老人顫抖的擡起枯瘦如柴的手指,他想要碰碰他一貫聰慧而又乖順的徒弟,卻被他的徒弟輕輕的閃開了,他的徒弟居高臨下的帶着悲憫而又無情的眼神看着他道:“我會秉承着您的教誨,以天下萬物為刍狗,兼具神的意識的。”
老人大張着眼,劇烈的咳嗽着,他無聲的道:錯了錯了……眼裏的神智漸漸散去,伸到半空中的手頹然的像是斷了線的筝一樣落了下來。
最後瞧見,他的徒弟面無表情的輕嘆着,佯裝着最深情的眼神,低低的道:“師傅,您放心的走吧。”
錯了……錯了……老人失神的想着,卻再也沒能擡起手來。
他一如既往的端坐在大殿的石像前低聲吟誦着,悠遠而又古老的吟唱像是魔經一樣潛入意識,将那點僅剩的最後的人性扭曲變形。
朝祭日時,百姓前來祈福。
他親自丢了火把在那堆刍狗上,明亮的火光竄起來,古今無波的面孔下那顆狂熱躁動的心随着火苗的竄動劇烈的跳動着。
這一丢,便是四十年。
白發蒼蒼的他不再輕易的就被挑起情緒,那些狂熱執迷蟄伏在平板淡然的臉下,透過一雙幽暗而又陰鸷的眼打量着,期待着。
他蔔到王朝的覆滅,王宮的大臣前來探問神意,他面露悲憫表示着毫無餘地。
他蔔到司弈,年輕的射手英勇無畏,奪了王命。
只有在蔔到那個叫做寒浞的青年時,古井無波的臉上才緩緩的呈現出一個古怪至極的笑意。
是宿命,卻更像是欣賞的傾訴。
那個被他期待已久的青年,如卦象所顯示的一樣,殺了司弈取而代之。
那日,他難得的穿着衣飾繁雜的祭司服,只對着他的弟子囑咐了一句。
果然,日上三竿時,王宮的使臣爬着階梯上來了。
他都知道,什麽都沒問。
只是随着使臣下去,下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王宮裏,青年一臉不耐的向他詢問着解除困境的方法。
他心裏清楚,寒浞從來都不曾信神過,自他登位時,朝祭這類大祭,他從未現身過。
但是今日非同往日,從使臣爬上階梯時,他就料定了青年的決定,一如他早就知道青年的結局一樣篤定着。
他目光犀利,說出的話讓渾身暴戾的帝王一震,之後就是久久的沉默。
他篤定寒浞一定會聽從他的,畢竟是他看中了數十載的人。
果然,帝王只沉吟了片刻,便将殿裏的三百人提過了。
之後的事情,便在儀式之中了。
三百人橫屍殿內,血水彙成了一道河流,潺潺的流逝着生命的力量。
血祭的力量,從來都是最大。
以萬物為刍狗,那麽這三百條人命又算的了什麽。
儀式的最後一道是用他自己的血來,這一點他從不曾擔心過,只是沒有想到青年卻提前了。倒地時,他笑了笑,心想着這樣的王真是符合他的趣味。
血水交融,儀式成功。
他在寒冰地獄裏等着青年親手将他的姬妾殺死,等着他的兒子被夏主少康殺死。
一點一點的,用漸漸蘇醒的神智窺探着,等着着。
寒冰地獄裏陰寒的很,他等了三千年。
分散的神智終于探到了青年蘇醒過來的影子。
于是,也就無需等下去的必要了。
他脫離了囚牢,在逃出來的時候卻遇見了夏主少康。
夏主少康竟成了仙,這一點他沒有算到。
逃出是廢了些許法力,跑到凡間時,他連站都站不穩,跌跌撞撞的朝着印象中那個安邑王朝跑去。
前方雜草叢生,帝王冢隐藏在層層密密的山林中。
在神智迷糊之前,他瞧見不遠處青年銀發飄逸,整張臉都帶着十足的陰寒。青年身後是容貌豔麗的美姬和冷漠清秀的少年。他想,那大抵應該是王後和少主吧。
他無聲的張嘴道:主君……
再醒來時,他發現他在主君的身旁。
初醒的那時,他躺在床上,主君就坐在床旁邊的桌子上。
凡間的晨光雖說沒有溫度的,但是卻是溫暖的。
曦光裏,那個印象中暴戾冷峻的青年冷冷的問他,為何這幅模樣。
他發覺自己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心尖似是被什麽東西咬了一樣,疼的難受,卻無比踏實。
他聽見自己說,三千年裏,寒冰地獄也不是那麽好的。
青年不語,深似古井的眼打量着他,許久才道,這幅模樣,真狼狽。
他心裏發緊,猜不透青年的意思,青年在離去之前頓了頓,他便聽見青年低低的近乎是呢喃的道,謝謝。
謝謝,如此別扭着的道謝,讓他本是忐忑的心重重的升起又輕輕的放下。
他心想,別跟我說謝謝,三千年的折磨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孤獨,他為的,從來就不是某一個人。一直都只是一句以萬物為刍狗罷了,人的威力太小了,但是魔就不一樣了。
神的意志其實是殘忍的,他是悲憫的,卻也是無情的,一着不慎你便成了他祭司的祭品。
這之後,他的身體恢複了。
之後,他幫着青年奪了魔尊,幫着他出謀劃策,選擇最為陰險但卻是最為有效的途徑達到暫時的平和。
他幫着聯合妖族,幫着準備着仙魔大戰。幫着蔔卦着那一日出征是最好的日子,幫着尋找着一切有利的人力,譬如冥君,譬如前任魔尊。
只是他忽視了他的主君,昆侖之役時,仙界的戰神宣力堪劈山,每一劍都往主君的心口上劈。
青年才休養不過數月,未能極好的融合着那顆蚩尤魔性的心。
一時疏忽,便會造就難以挽回的過錯。
他看着青年步步後退,天神武将步步緊逼,只急得展開了所有的神光。
可是戰神宣只是緩了緩咄咄逼人的步伐,那淩厲的劍卻分毫不減的朝着青年的心口刺去。
他心裏一急,腦子都沒轉動着,身體就先行的擋着劍鋒。
仙人的劍法精準,分毫不差的狠狠的刺了進去。
他覺得身體像是陷入了泥沼呢動彈不得,手指卻執拗着緊緊的握着那個企圖取出來的劍刃,嘴裏的血不住的留出,他聽見自己輕輕的道,主君走啊!
走啊,走了就不會死了。
意識模糊前,感覺到肩上搭着一只手,冰寒冰寒的,像是在地府裏一樣。
眼角微眯着,枯瘦憔悴的師傅站在眼前,嘴角開阖着,錯了錯了。
閉了眼,他輕輕的道,沒錯,我沒錯。
像是道風景一樣,便是死了也緊緊的握着戰神宣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