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逢冬

第二天一早,逢冬去了京大附中報道。

新年下的雪還沒化,開學第一天,校門口挨挨擠擠,隔着兩條道,過年收工了一個周的早點攤也陸陸續續支起來,滾油焦炸的騰騰熱氣混在北方幹冷的風裏。

逢冬走進五班時,班長肖檸正在黑板上寫字——新學期新開始。

寫完始字,她在拿板擦的間隙看見逢冬:“你是新來的轉校生?”

逢冬還沒領到校服,穿了件藍色的粗線毛衣,外頭套着白棉襖,幹淨,清冷。

不少視線往這邊看,女生的目光收回得快,有男生的目光黏了半天,看愣了,扭頭跟後桌說:“卧槽這轉校生賊正。”

逢冬點了下頭。

肖檸已經扭頭去挑粉筆了,過了會兒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我叫肖檸,是班長,有事來找我。”

這個年紀的女生大多都有自己的團體和小圈子。

逢冬說謝謝,肖檸點了下頭,跟旁邊的女生商量起各種表格怎麽貼。

逢冬徹底被忽視。

她的視線從教室看了一圈,每個人的桌子上都堆了厚厚的書,只有第五排的角落有個空座,她背着書包坐過去,剛才看直眼的男生探過頭,吹口哨:“妹妹,從哪兒轉來的,有男朋友沒?”

逢冬把書包放在椅子上,對于這段輕佻的問話,答非所問:“我叫逢冬。”

後頭有人啧一聲:“是個帶刺的。”

班主任趙勝走了進來,教室在三秒之內恢複了安靜。

一陣窸窸窣窣翻動紙頁的聲音,逢冬聽見後邊的女生小聲問同桌借物理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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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高三生來說,課業是個永遠沒有盡頭的東西。高三年級按成績排班,五班排名靠後,學習氛圍沒有前幾個班那麽濃,加上裏邊有不少藝術生,寒假裏忙着天南海北地參加藝考,一開學難免人心渙散。

趙勝做完例行的開學講話,目光在臺下掃了一圈,看見逢冬,介紹:“這學期咱們班考進來個新同學,舞蹈生,挺厲害,拿過不少獎,逢冬,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

逢冬站起來時,後邊的女生還沒借到練習冊。

大課間的時候就要收了,她咬咬牙:“我拿陳北炙的卷子跟你換。”

“印的樣卷?”

“手寫的,我朋友值日的時候撿到的。”

“你朋友在一班?趕緊給個一手消息,陳北炙跟趙玉楠到底什麽情況,前天有人說看見趙玉楠大課間在水房哭,結果沒多久又說她在給陳北炙準備生日禮物了。”

“分沒分的,你見陳北炙對誰動過真的?他那樣的,渾得明明白白,偏姑娘們都喜歡。”

趙勝在講臺咳了一聲,對話聲停了。

逢冬後座的女生順利地借到了練習冊。

陳北炙。

這是逢冬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京大附中的學生裏分成兩派,一派混日子的,一派埋頭苦學的。

前者占大多數。

下午最後一節課前,肖檸從外邊走進來,敲了敲逢冬的桌子:“外邊有人找。”

逢冬推開教室門,看見倪蓉。

倪蓉的棉襖裏還系着圍裙,上邊被油污暈了一層又一層,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

倪蓉跟魏長明開了家面館,這幾年生意不好做,魏長明有時候出去跑跑出租,店基本上是倪蓉在看。

看上去是直接從面館過來的。

倪蓉側着頭,拿一口方言大聲講電話,側臉的贅肉堆在一起,随着誇張憤怒的表情抖動着。

看見逢冬,她頓了一下,挂了電話。

逢冬聽見她說的最後一句是:“窩囊廢,指着你西北風都沒得喝,回去再跟你算賬。”

顯然是打給魏長明的電話。

逢冬的心裏大概有了數。

發陰的雲層層疊疊地壓下來,外面的風冷,逢冬沒穿外套,臉頰被吹起層薄紅,鼻尖冰涼。

她把手放進兜裏時,倪蓉已經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副算賬的模樣。

“東西呢?”

說着伸手去扯她的胳膊。

發膩的油煙味撲面,逢冬輕輕皺了下眉,朝外偏了點頭。

“卡我早上給舅舅了。”

“密碼是什麽?”

“等高考結束,媽才會告訴我。”

倪蓉的嘴裏立刻變得不幹不淨起來:“便宜貨,跟你那死鬼爹媽一樣,怎麽着,供你上學,還盤算着在老娘家白吃白住。”

逢冬的胳膊被倪蓉掐着,那件圍裙散發出的油煙味幾乎将她整個裹住,她擡起眼睛,看見教室門後晃着幾個人影。

有不少人在看。

而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冷漠的。

沒有人打算幫她。

逢冬收回視線,看了倪蓉一眼,聲音輕淡:“舅媽,我有獎學金。”

“而且,鍍城的房子過戶給了舅舅。”

倪蓉的眼角上吊,陰陽怪氣:“行啊,翅膀挺硬,你就不怕我把那點事抖到學校裏,讓你這些同學都看看聽聽...”

逢冬的臉頰凍得發木,她輕輕呼口氣,幹冷的空氣裏立刻起了圈白霧。

“舅媽,我要上課了。”

“上課?”倪蓉扯着她胳膊,“魏子蓁白紙黑字給我寫了,收留你,那筆錢都過到我們名下。合同都在,怎麽着,你也想進去一趟,好看看你媽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倪蓉的聲音不自覺地弱了一點。

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不避不閃,漂亮,安靜,倪蓉卻無端覺得頭皮發麻。

逢冬垂下眼睛往外走,倪蓉的手松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掐住少女的胳膊。倪蓉幹活幹慣了,勁出奇地大,逢冬被堵在走廊拐角。

她停住腳步,視線從熱熱鬧鬧的班門口掃過,又短暫停在走廊盡頭的辦公室。

倪蓉扯着嗓門:“行,今兒你看着,我這就報警,讓警察看看這白紙黑字的合同怎麽說。”

動靜鬧得不小,連旁邊的班都陸陸續續有人站在門口看,年級裏不少人都聽說這個新來的轉校生了,漂亮,舞跳得好,前年拿了G獎金牌,連貼在校園牆上的趙玉楠都只拿了銅獎。

美好的東西,總得墜下神壇,才足夠令人興奮。這大概就是最世俗的人性。

逢冬口鼻間的氣都是冰涼的,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時,走廊盡頭突然晃出個人影。

那些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很快朝那邊轉過去。

陳北炙站在那兒,衛衣帽子扣在頭頂,背靠着辦公室的門板,擡手,不緊不慢地敲了三下。

逢冬擡起頭時,他的視線也正好從她身上掃過。

夕陽順着少女紮起的發,落在她白皙修長的後頸,她的表情是安靜的,安靜中透着冷,并沒有什麽類似于委屈和難過的情緒。

“報警嗎,裏邊有電話。”他的視線轉到倪蓉身上,偏了下頭示意。

貼着玻璃的人群瞬間偃旗息鼓,做鳥獸散。

沒多久,辦公室的門開了,年級主任李智探出頭來,厚重的眼鏡片折着光,往這邊看了一眼:“怎麽回事?”

不知道是才聽見,還是因為三聲敲門,不得不聽見。

倪蓉的氣焰瞬間落了一截,掐着她胳膊的手也松了。

煙快燒到頭,陳北炙的手收進褲袋裏,舌尖抵着上颚,懶散地笑,轉身走。

是戲看完的模樣。

倪蓉的眼珠轉了轉,拿着那張“白紙黑字”反映情況去了。

逢冬站在原地,冷風從圍巾灌進去,一直灌入五髒六腑。

她這時候才感覺到冷,凍得輕咳了一聲,轉身回了教室。

意料之中,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逢冬回了坐位,抽出練習冊。

低頭的時候,眼前都是夕陽裏漆黑鋒利的眼。

像是看透了一切,偏一副不緊不慢看好戲的樣子。

很有點邪壞的勁兒,能輕易把人的情緒挑得跌宕起伏。

她打開筆蓋算一道數學題,算到最後,對答案,錯了。

最後一節是自習課,外邊的天黑了下來,教室裏早沒什麽人了,逢冬關了燈往外走。

京大附中有專門的舞蹈教室,給舞蹈生練早晚功,最近學校有商演,是個國際性的,舞蹈生基本都報了名,快要開始選拔了,很多人在這兒練舞。

舞蹈教室很大,頂燈打得極亮,逢冬進去的時候,幾個穿着練功服的女生在把杆壓腿。

這個年級的女孩子們都是愛美的,練功服上花了心思,有的改過,下擺收上去,露出漂亮的腰窩,有的墜了細細的珍珠肩帶。

逢冬從更衣室出來時,看見正中間站着個女生。

頭發盤在腦後,漂亮,明豔,前呼後擁。

是昨天給陳北炙點煙的姑娘。

趙玉楠。

有人從逢冬身邊走過,邊走邊拿壓低的聲音八卦。

“趙玉楠之前不是不跳舞了,現在又回來了。”

“為什麽啊?”

“不知道,沒準就是不想學了。”

“我看不像。”

趙玉楠的身邊堆着幾個奶茶的外帶袋,正笑盈盈地發。

“阿炙請大夥兒的奶茶,換了零卡糖。”

舞蹈生大多注意身材,她想得可謂周到。

逢冬去把杆壓腿,換腿的時候,趙玉楠拿着杯奶茶走過來。

“你就是新來的同學嗎,聽說很厲害,G獎金牌呢,小沈老師都快把你誇到天上去了。”

小沈老師是這兒的舞蹈老師。

逢冬的眼睫垂了一下:“前年報名的人少。”

趙玉楠參加的是去年的。

她笑了,把奶茶遞過去,看清逢冬的臉時,手頓了一下,神色間出現遮掩不住的細微變化。

逢冬擡起眼睛:“謝謝。”

趙玉楠這才松了手,走幾步,又回頭看她一眼。

少女的腕上套着皮筋,正在重紮松開的馬尾。

清冷。

安靜。

沒有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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