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逢冬
接下來的幾天裏,逢冬每天都去舞蹈教室練晚功。
如果能被選拔參加商演,會有一筆演出費,不是小數字,逢冬需要這筆錢。
趙玉楠也經常過來,她沒有報名選拔,也不練舞,大多數時候拿着本書在一邊的椅子上翻,聽說是準備考進一班。
為了誰不言而喻。
現在京大附中除了寥寥幾個人,沒人知道她跟陳北炙完了。原因也挺簡單,陳北炙有沒有女朋友都是一個樣,永遠都是姑娘找他,而他以一種散漫的态度,随時都能抽身出來。
這寥寥的幾個人裏,就包括逢冬。
像是某種心照不宣,趙玉楠沒提過那晚的事,逢冬練舞的間隙,偶爾會覺得一道目光盯着她看,打量的,并不算友善。
與此同時,關于逢冬的流言蜚語開始瘋傳。
那天倪蓉在走廊說的那些話被添油加醋地解讀,越傳越不堪,無數頂帽子往逢冬的頭上扣,她的名聲壞了,那些人反倒興奮起來,時不時有人堵在班門口,問她要不要耍朋友,或者不堪點的,問她值多少錢。
無論她走到那兒,一堆目光跟着,耳邊是糟亂荒謬的指指點點。
大概是人的劣根性,任何不可攀的事物被塗上泥污拉下神壇,就能肆意染指了。
周五晚上,逢冬回去的時候,發現門鎖換了。
她拿着鑰匙,在狹窄的樓道裏給魏長明打電話。
電話振了快一分鐘的鈴,對面才接起來。
魏長明還在外邊跑出租,說早上倪蓉出門的時候,發現門口的牆壁上有奇怪的記號,懷疑被賊盯上了,立刻叫了換鎖公司過來。
挂了電話,逢冬往門邊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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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歲舊了,牆皮翻起來不少,上頭除了寥寥幾道劃痕,什麽都沒有,唯一的記號大概就是那堆疊在一起的牛皮癬小廣告了,如果這些也算的話。
怎麽回事,倪蓉清楚,魏長明清楚,她也清楚。
樓道狹窄逼仄,彌散着一股黴腐的氣味,逢冬去了外面等。
早上的天氣預報說傍晚有雪,現在天已經陰了下來,逢冬穿得薄,打算找家便利店坐,剛打開軟件搜索附近商家,一個電話打進來。
備注陸律師。
逢冬的心驟然縮了一下,頓了幾秒才按接聽,嘟地一聲,電話通了,她吸口氣,喉嚨被冷風吹得發澀。
陸實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今天我見過你母親了,她沒有做過傷情鑒定,現在缺少你父親家暴的證據,她又供認不諱,情況很不利。”
“那段錄音呢?”
“你母親不願意說錄音在誰手裏,我也沒有辦法。”
在這件事上,魏子蓁的态度近乎執拗。
同樣的,逢冬的态度也近乎執拗。
離開鍍城前,她去找過陸實,懇求他無論發生什麽,她母親怎麽說,一定要告訴他。
一開始陸實只當是少女遭逢這麽大的變故,慌了神,安慰她兩句,痛快地答應了。
直到他與魏子蓁見面,魏子蓁不肯配合搜集證據,讓他什麽都不要跟逢冬說,讓她安安心心地上學準備高考,陸實才明白那天逢冬找他的意思。
她猜到了會發生什麽。
陸實嘆口氣。
電話的另一頭安靜了片刻。
少女的聲音響起來,很輕:“如果找到那段錄音,情況會對媽媽有利嗎?”
陸實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如果能證明你的父親存在長期家暴行為,我可以就這點為你母親進行辯護。”
拐進一條商業街,人開始多起來。逢冬在街角站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回兜裏,推門進了一家便利店。
熱乎氣鋪面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外邊的冷。要下雪了,店裏的人不多,店員坐在櫃臺後玩手機,聽見動靜,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逢冬拿了松餅和熱牛奶,結完賬,把松餅放進微波爐裏轉,站在窗邊發呆。
天上已經開始掉雪了,北方的冬天永遠都這麽冷,呼口氣都是一簇幹冷的白煙,在南方沒有這麽冷的冬天。
逢冬不喜歡冬天。
那件事發生前,魏子蓁早早地幫她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轉學,住處,地點并不是B市,而是一座更靠南的小城。
她希望女兒平安順遂。
可是逢冬還是來了這裏。
一個魏子蓁寧願不辯駁地認罪,也不想讓她來的地方。
微波爐轉到頭,叮地一聲響。
逢冬回過神來,掀開熱牛奶的蓋喝了一口。
她在便利店坐到天黑,魏長明依舊沒有回來。
這種時候是出租跑得最好的時候,車費加價,顧客也多,估計十點前魏長明不會回來了。
便利店要關門了,逢冬站起來往外走,下臺階的時候,看見道邊蹲着只小流浪。
她折回來,買了把透明傘,在道邊蹲下,傘撐開,遮在小流浪頭頂。
小流浪身上橘色的毛被打濕了,一縷縷地耷着,凍得發抖,往她身邊挨。
逢冬發着呆,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順着它的毛。
逢冬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陳北炙的。
一群人從對面的游戲廳出來,他走在最後,雙手插在褲袋裏,拇指繞着把鑰匙,吊兒郎當地轉。
戚辰走在他旁邊,勾着他肩,一副狼狽為奸的模樣:“怎麽着,再來一場?”
陳北炙側過頭,臉上挂着散漫的笑,有點壞,把混蛋兩個字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偏生着副欺騙性的好皮囊。
“不去,回家睡覺。”
戚辰啧一聲:“你不行啊。”
陳北炙的眉骨擡了擡:“怎麽算行?”
男生之間的葷段子。
路邊停着幾輛摩托,都是賽道級的,陳北炙在打頭的那輛停下,鑰匙插進去,旁邊的狐朋狗友給他遞頭盔,有人往逢冬這邊看了一眼。
“呦,那邊蹲了個姑娘,京大附中的校服,學校什麽時候有這麽漂亮的妞?”
“不是這學期轉過來的,現在名頭響着呢,聽說她媽為了情人把她爸殺了,進去了,不知道判沒判。”
“怎麽着,你想送個溫暖去?”
“難泡着呢,你不知道...”
男生正說到興頭,摩托被人踹了一腳。
話頭霎時頓住,男生扭頭,陳北炙咬着煙,手臂搭在車把上,撩起眼皮看他。
“泡誰?”
他面上仍舊一副懶散模樣,并沒有擺明插手的意思,目光卻銳,男生讷讷換了話題。
逢冬并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她在看陳北炙。
很專注地看。
這樣的目光,任誰都受不了,可是陳北炙壓根沒往這邊看,他被衆星捧月慣了,身邊從來不缺這種目光。
逢冬低下頭,手指輕輕蜷了蜷,無意識地在覆了薄雪的地面上畫。
等她回過身時,一群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地上寫着個北字。
陳北炙。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一盤錄音帶裏。
“那陳北炙呢,你不怕他知道嗎?”
——
逢冬想得太專注,站起來時才發現腿麻了,她差點栽倒,校服領子被一只手拎住。
那只手在她站穩之後就松開了,摸了個煙盒出來,抽了一根,咬着,沒點。
逢冬還沒回過神來,眼張大,愣愣地看着折回來的陳北炙。
她平日都是清冷的模樣,現在難得有點呆,陳北炙低頭看人一眼:“傻了?”
他看人時目光很銳,極具侵略性,逢冬輕輕吸口氣,頭垂下去一點,看見他手背的一道傷。
新傷,沒處理過,看着有點猙獰。
他毫不在意,手心撈着打火機,漫不經心地轉。
逢冬回頭看了眼後頭的便利店,店員已經在拉卷簾門,她輕聲說:“你等等,陳北炙。”
說完轉身往便利店走,腳步有點急。
陳北炙背靠着牆壁,呼了口薄煙,看着那道纖細的背影。
她跟店員說了什麽,店員的動作停住,重新拉開卷簾門,漆黑的店鋪重新亮了燈,暖黃的燈光從覆着霧氣的玻璃落在結了冰的路面。
他轉身去了游戲廳門口,把一張會員卡擱在信箱上。
是前臺的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塞過來的,他走到半路才發現。
轉身的時候,逢冬正好從便利店出來。
她撐着把沾了水汽的透明傘,校服外面穿着米色的冬襖,鼻尖凍得有點紅。
陳北炙插着兜站在原地,盯着她頭頂的呆毛看了會兒,在那撮呆毛被風吹平時,懶洋洋收回視線。
逢冬走過來,手裏拿着盒創可貼,剛買的,低着頭撕貼在封口的透明膠。
她的手指凍得有點僵,撕了好幾次才撕下來,從裏頭拆了個創可貼,遞到陳北炙面前:“你手上的傷得止血。”
很普通的創可貼,透明的,沒有花裏胡哨的圖案。
陳北炙接了創可貼,他的一只手占着,歪頭咬住,單手撕開,随意地貼在手背上。
他從小是被追捧着長大的,這件事對他來說顯然不算特別,今晚不處理,明天到學校,也會有不少姑娘要拿印着各種圖案的創可貼給他。
逢冬低頭看着他的動作,在創可貼被風吹歪時,伸手按住,順着他的手背貼好。
肌膚相貼,她的指腹冰涼,他的手背也是冷的。
逢冬的手指蜷了一下,正好按在陳北炙的傷口,不輕不重地疼,像是被貓抓了一下。
他的神色一點變化都沒有,吊兒郎當,又叫人捉摸不透。
似乎看穿了她,又似乎毫不在意。
逢冬輕輕吸口氣,冷風嗆進嗓裏,她的睫輕輕顫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陳北炙擡起眼睛。
“逢冬,”她說,“枯木逢春的逢,冬雪消融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