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才早上十點半,管婉馨就覺得自己累得像只狗。
狗或許還比她有福利呢!從八點進公司到現在,她連喝口茶喘氣的空檔都沒有。理所當然地,也就沒有時間去想昨晚被鬼纏身的可怕經驗。
至于昨晚的問題,姑婆說:鬼是無形無體,她當然仍是處女。
小妹說:那可不一定。就心靈意識來講,她已算是有經驗的了,而且是非比尋常人的「性經驗」,建議她要去看精神科。
二妹的說法中肯:直接去醫院檢查。
哎,她可沒勇氣跑婦科。
要把雙腿張開檢查私處,還有萬一醫生問她來做什麽,總不能回說因為被鬼、被千萬只蟲性侵才來……
「婉馨,待會兒要開會的資料都準備好了嗎?」邱幸眉從筆電後面擡起頭,啜口咖啡,問着前方正在發呆的身影。
「邱姊,資料都拿去會議室照座位放好了。」管婉馨回神,把正在歸檔的資料放好,端起招脾的甜美笑容。
秘書室裏有三位秘書,雖然她年資最久,卻是最小咖的。
別在胸前「助理秘書」的牌子,從她大學畢業至今已經挂了四年,也不曉得怎麽搞的,她就是升不上去,只能做別人的副手。
反倒是邱姊,比她晚進公司半年,卻比她早升官至「秘書」。邱姊幾乎十項全能,是全公司裏她最敬佩的員工。
「邱姊,這是總經理要的『飛梭軟件設計游戲』負責人的數據,我已經整理好了。陳幼婷笑咪咪地奉上手中的文件夾。
陳幼婷,二號助秘,年資一年兩個月,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最佳典範,展現旺盛的企圖心,積極向「秘書」一路挺進。據說她是總經理急欲栽培的秘密武器,
「咦,我記得總經理昨天才跟妳說的,不是嗎?」驚人的效率,讓管婉馨瞠目結舌。
「經理要我盡早給他,所以我昨天特地留下來加班。」陳幼婷甜甜地說道。
「好,效率很好。」邱幸眉誇贊着。
又是加班!回過身去的管婉馨,額頭出現三條黑線。
她最讨厭加班了。但這已經是連續第七天,她聽到有人在辦公室裏加班,聽說陳幼婷已經有男朋友,難道她都不用約會?加班算起來也是個人的事,陳幼婷喜歡加班就随她去,可是這麽一來,相較之下她就顯得一點兒也不積極。
「婉馨,嗯,那個……」邱幸眉突然喚她,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
「邱姊有什麽事盡管吩咐。」管婉馨立刻轉過身,清秀的臉蛋上義氣幹雲。
「妳知道我女兒最近生了場重病,幾乎是下了班我就馬上趕到醫院。」
「邱姊真是幸苦,一個人撫養女兒。薇薇還好吧?」管婉馨猛點頭。
如果她是單親媽媽,做得還不知道有沒有邱姊的一半好呢!這個時代雖然單親沒什麽,但是社會壓力不能說沒有。換成是她,一定被姑婆打死!
「病情有好轉。我想請妳幫個小忙,這裏五份文案,是總裁要各部門針對今年的銷售額成長百分之二十五做的企畫。妳幫我看看裏面的內容,然後把妳的意見整理出來給我,好嗎?」
「沒問題。」管婉馨笑嘻嘻的接過來。
她之所以答應地這麽有自信,是因為去年她自掏腰包參加個高階商務課程,訓練的幾乎都是上千種快速審閱文案的能力。由于是悄悄進行,她根本沒告訴同事,沒想到還是讓邱姊發現到她這方面的才能。
「還有一件事。會計部出了亂子,一筆三百萬的帳款不翼而飛,要跟我借人。妳能不能過去?」邱幸眉又道。
「好。可是妳要我處理的這五份企畫,恐怕要晚點才能給妳。」
「明天早上之前拿給我就行,妳去吧。」邱幸眉頭也沒擡起,揮揮手,像趕蒼蠅似地要管婉馨快過去。
管婉馨在心裏嘆口氣。
真該賞自己一巴掌,明知這一去非得要數個鐘頭才能回到座位上,卻不由自主說出應允的話來。她的濫好人性格,永無改變的一天,看樣子,今天的午餐又要泡湯。
***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
身着二妹送的名牌套裝、胸前挂着「助理秘書」牌子的管婉馨,拖着兩個麻袋,蹒跚大汗從電梯走出來至大廳。
櫃臺的兩位小姐已經見怪不怪,擡頭望了下,又低下頭去忙着自己的事。
「管小姐,妳很忙喔,每天都要出外務!」大樓的警衛王伯過來關心。
「工作嘛,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管婉馨臉上的笑容開朗。整天悶在辦公室,出來透透氣也不錯。
至少比在氣氛死寂的會計室,素有黃腔部渾號的業務部,和喜歡比全身行頭的公關部好。
「是不是業務部又托妳寄他們的東西?」王伯問着。
「呃,小事一椿,舉手之勞啦。而且郵局就在我們對面,幾步路就到了。」原本她在會計部忙得暈頭轉向,突然被叫到業務部替他們寄包裹--當然免不了被開幾句黃腔。而在經過公關部之後,她手上多出了另一個麻袋。
話說是幾步路,但郵局和他們公司之間隔着一條大馬路,車潮特多,還真是路口如虎口。
「那另外一袋呢?」王伯又追問。
「是公關部發給廠商的謝函和我們公司明年預計推出的軟件目錄。年終快到了,這種問候兼推銷的功夫不能少。」随着兩麻袋被往大門口推進,小襯衫與小窄裙更加繃緊,幾乎包不住豐滿妖嬈身段。
「管小姐,我幫妳好了。」警衛王伯看得差點流鼻血,得找點事情做,以免餓狼撲羊。
「我來。」一只有力的大掌,搶在警衛王伯之前,輕而易舉地抓起一麻袋上的封口,把它甩上背,接着是另一個。
管婉馨推得要死要活的重物,這下子平地而飛,她只能愕然地擡起眼眸,望向突然出現的大力士。
心口狂跳了下,有剎那恍神。
明明已經二十一世紀,明明對方身上穿的是一眼即可看出的地攤貨T恤、牛仔褲、綁帶布鞋,但那臉龐性格俊挺地充滿武俠味。濃濃的眉,狹長銳氣的鳳眼,厚薄适中的唇,挺拔的身軀。
他們公司設計的戰國網絡游戲裏的男主角,分明就是抄襲對方的面孔。
差別只在一個是古裝版,一個是現代版。
古裝版的他,英氣勃勃的身着一襲暗紅朝服,頂上戴着古代諸候的小方帽,任誰都看得出是一方霸主枭雄。
現代版的他,平民百姓的穿著,氣質與衆不同卻又奇異地融入這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現代都市。
管婉馨以為自己餓昏才會看錯,揉揉眼,再仔細一看,她沒有看錯。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宛如從古代跑出來。而這個人的身後--
居然搬演着幕幕黃沙戰場。
秦齊楚燕的旌旗遍揚,場景從酷夏、立秋至極冷的冬,攻城略地,遍劫殺擄。她彷佛置身其中,感受到戰役無情,士兵饑餓疲累,在心中呼喚:娘子,他們好想回家啊!
戰役的千裏之外,一戶戶傳來機杼聲,頻織禦寒衣物欲送前方,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冬的短暫息兵,到春的萬物複蘇,戰火又起,她是個透明人,千車萬馬穿越過她的身體,那執劍的執戟的殺伐的相逢。
「龍少爺,你怎麽來了?」王伯眼眸閃滿驚喜。
管婉馨則盯着那位龍少爺看傻眼,沒聽見王伯的話。
「王伯,你真可愛,還是老愛叫我的小名。我說過叫我龍須,人家比較不會誤會。我來找朋友,你們副總人呢?」龍須張着笑容,張開右臂,豪氣幹雲地把王伯擁入懷裏,左肩上兩個厚重麻袋形同兩根羽毛。
「副總在樓上。」王伯很熱心地道。「要不要我請他下來?」
「不用了 。」龍須越過王伯的肩頭,看見發呆中的管婉馨。「這位被你們公司虐待的小姐是?」
「啊。」恍惚中的管婉馨,對眼前的龍須視若無睹,仍處在她看見的虛幻之中,輕輕地脫口一聲。
那戰役并未落幕。
身為将帥的他,在漫天黃沙之中殺出重圍,宛如從天而降,策着快馬,轉弓拉箭,眸底箭尖盡是銳氣地瞄往這個方向,系着條女子手巾的箭矢疾速而出,箭來勁強,破空之聲極響。
眼見就要刺進她眉心……
「醒醒,管小姐。」王伯往前一站,正好擋去龍須大半的身影,伸出五指在管婉馨面前揮着。「龍少……呃,龍須是不是長得很帥啊?原來女人也會看男人看到流口水,哈哈哈。」
幾聲哈哈哈,将管婉馨的思緒拉回。她沒聽見王伯先前講的話,丈二金剛地摸不着頭腦地,望着面前兩個男人笑得煞是暧昧詭異。
「龍須,你不曉得管小姐非常有上進心,你可是第一個不是貴公子卻能入她眼底的。」王伯很熱心地為兩個不熟識的人做了開場白。
自覺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管婉馨大呼了一口氣。
剛剛好可怕呀!她差點就被一箭穿腦。方才她繃緊着神經,現在才記起要呼吸。整個世界包括陽光、建築物、人群的說話聲、車水馬龍聲再度回到她的腦袋瓜。
旋即她又呆立原地。所幸這回她很快回神,牽動比水泥牆還僵硬的嘴角,終于知道王伯在講些什麽。
有上進心?!
第一個不是貴公子卻能入她眼底的?
何不開門見山說她見錢眼開、嗜富賤貧!
「妳好,我是龍須。」龍須站出王伯身後,像一座巨牆,擋住自戶外透進玻璃帷幂的溫暖陽光。
倏地,那陽光強度變弱,轉為陰暗,大樓的上方飄來大片烏雲,天空開始下起一滴兩滴鬥大的雨珠,接着是撲撲直下的大雨。
「啊!下雨了!」管婉馨驚呼聲,憶及自己仍有任務在身。她未睬龍須遞過來友善的手,便直直越過他身子,整個人趴在大樓廳裏的大片玻璃窗前。
不是她高姿态,也不是因為方才被吓得忘記禮貌,實在是她不敢相信老天爺會對她這麽殘酷。
再距離二十分鐘便是下班時間,在她寄出兩大包裹之前,那夕陽至少可以維持到六點,現在居然下起連對街也看不清楚、只剩朦胧路況的暴雨。
這天氣也太奇特。
龍須收回置于空中的手,唇邊展開朵冷笑。
「走吧。」他踱步到她身邊,嘴角的冷笑換成無害的紋波。
啊?管婉馨回過頭,張着疑問的雙眸。
走?她跟這個不認識的男人能走去哪裏?
這回近看着他,他身後已無那些怪異的戰役景象,她也只覺得他比常人更好看而已,沒有第一回的驚愣,但仍會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好看的男人,是禍水!管婉馨突然這樣深深覺得。
剛剛明明是大晴天的,他才一出現,天氣說變就變了。
「我可以幫妳背東西,但妳別指望我幫妳出郵資。」龍須揚眉。
「錢我會出。呃,不是,是公司會出。」管婉馨會意過來,螓首搖得如同博浪鼓。有人幫她,她感激涕零都來不及,才不會這麽厚臉皮。
「那就快走吧,郵局要關門了。」話才落,龍須沒等她,身影便徑自進入大樓的旋轉門。管婉馨拿着把傘追在他身後,才一出公司,臺風天才有的特級暴雨狂風,已将她打濕半身。
「喂,等我啊。」她朝着那個豪氣地不在意雨勢、已在馬路中央的龍須喊着。
他等她,并且回頭給她抹笑。但雨勢太大,她根本看不清楚,正要離開人行道,右方一道車燈攫住她的注意力。
那車來得太快,天雨、路滑,煞車不及,她的吶喊卡在喉嚨尚未脫出,只能眼睜睜看龍須俊挺的身影被撞飛起來。
如同影片不真實地在她眼前放映。
十分鐘後,救護車趕來,兩排商家騎樓底下擠滿好事的圍觀群衆,她在警察用黃線圈圍着的場內,臉色青白。
管婉馨昏倒前,最後一個閃進腦海的畫面,是雙隐含豐富感情的銳眸。
她再度回到初見龍須時的情景。
那箭尖停格般地定在她眉心前。
箭身的兩邊是她和他。
整個畫面擴大,然後管婉馨終于看見了方才沒看見的畫面--
那将帥要射的人不是她,而是穿越她的身體,瞄向她身後一輛君王馬車內絕美的女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吹彈可破的冰肌玉膚,垂瀑似的烏亮長發,美人醉卧沙場,展現無限嬌姿,見箭朝她疾來,看過大風大浪般地,不閃不避。
酥手使着針線,垂首繡着最後一緣的鴛鴦。
落款--
龍。
***
「她還沒醒過來嗎?如果她醒來,請她馬上來警局做筆錄。」
「拜托,你們這些警察守在這兒沒事幹啊,到底有沒有同情心呀?她就是吓得昏過去現在才會躺在醫院裏,好歹也得讓她收驚個幾天才過去。」
「配合警察是全民義務,況且受害者的家屬非常希望令姊能趕快清醒說明事發經過。」
「現場那麽多目擊者,肇事者也沒落跑,幹嘛非得我大姊出面?」
「管小姐,我們知道妳是新生代玉女明星,我三個還在念國中的兒子也都很喜歡妳,但請妳了解這是因為受害家屬--」
「咦,二姊,妳快看大姊的心電圖!」管夢馨才不理警察廢話一堆,轉頭朝管沐馨指着她的新發現。
「沒心跳了!夢,快按呼叫鈴!」
「怎麽會這樣?」兩名警察頭一回看見這樣的怪事,事發現場,躺在病床上的這名女人,渾身安好只是昏厥過去,送到醫院兩個小時也都沒事,這會兒卻突然沒了心跳。
醫師趕來,翻了翻管婉馨的眼皮,朝着護士果斷下命令。「準備電擊。」
随着每次電擊,閉着眼戴着氧氣罩的管婉馨,身體都會震伏下。
「怎麽會這樣?」醫師無助地擡起臉。
「醫師,我大姊她……」管沐馨顫抖了下。
「醫師你快說啊,別一直搖頭!」真是急死人!管夢馨扶着二姊,她千萬別在這個時候也昏倒啊。
「這是我醫師生涯裏發生過最不可置信的事!」老醫師大惑不解地猛搖着頭。「兩個人同樣昏迷,但……」
「有何怪異之處嗎?」警察也忍不住地問道。
「這一對男女是因為兩個小時前的車禍送進來,男的受到強力撞擊,理應當場死亡,但除了些外傷,留院觀察幾天就沒事。反倒是這個女的,她只是在車禍現場受到驚吓昏倒,卻慢慢失去生命跡象。」
「不可能,出車禍的人又不是她,這什麽烏龍爛醫院! 二姊,我們幫大姊轉院,會有法子救活大姊的!」管夢馨飛快指控着,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平時她老愛調侃大姊,但她心底其實很喜愛這位疼愛妹妹的大姊。
醫師沉重地嘆口氣。對此,他也不樂見。身為醫師的他一生以救人為職志,這種事傳了出去,人家也會疑他的醫術。
反觀他将那男的從鬼門關救回來,別人會稱他神醫,其實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是那男人福大命大,奇跡發生。
在醫界,早就流傳着不可解的異次元世界,那是種意識流的境界,或為更高層深奧的神學玄學冥學,神秘未知,科學無法提供合理解答,人為無法控制。所以偶聞死而複生,或者人好好的,莫名死去又找不到病因的事件。
「請節哀順變。」醫師嘆道,狀似深受打擊。
「呸,節什麽哀!」一道宏亮的聲嗓推門曳入,貌如醜婦的管招弟身穿道服,右持桃木劍左拿搖鈴,神情凝肅。「有我在,誰敢帶我侄孫女的命!」
「姑婆,妳別鬧了,這裏是醫院。」管沐馨理性地只相信科學。
「沐馨,妳沒聽見這個老胡塗醫生說的?難道妳還沒聯想到什麽?前天晚上我可是和妳們說得清清楚楚。醫生救不了妳大姊,哼,我就不信我也不行!」
「姑婆……」管夢馨遲疑地喊着。到底該不該相信這個時而精明時而胡塗的姑婆?
「事不直遲,再慢,救不回婉馨的命。你們出去時,把門帶上。除非是我出去,否則別心存好奇,更別讓任何人進來幹擾我的法事!」管招弟趕蒼蠅似地揮着手。語畢,她舉高桃木劍,嘴中兀自喃喃自語起來。
管沐馨和管夢馨互相對視,明白眼下別無他法,決定放手一搏。于是兩姊妹聯合把警察醫師護士「請」了出去。
出去前,她們不忘回望着躺在病床上臉色呈現蠟白的大姊,心底着實擔心亦同時冀忖着,希望姑婆這回真的法力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