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翌日,蜜月,蠻荒探險。

午後約兩點,龍須和管婉馨往毫無人煙的山裏出發。

許是冬日和地緣的關系,陽光透過枝芽茂盛綠意濃蔭的樹枝,灑落金光點點,整座山林仍有晨曦未散的岚霧迷茫,青草芳澀的味道,和新鮮芬多精。

管婉馨踩着滿徑落葉,小心的不發出聲音,匆促步履深怕跟丢前方的矯健身影。

她看見龍須忽然停下腳步,從背後的箭袋悄悄地抽出箭,架在弓上。那弓瞄準的是林間一只獨翺飛翔的燕。

四周靜肅無聲。

霍地,管婉馨撲前,隔着龍須背在背後的弓袋抱住他,.打亂他獵的節奏。

山裏冷,只穿件白色洋裝和黑色小外套的她,抱着他才知道溫暖。

「妳在幹嘛?」龍須沒回頭,聲音冷冷遞來。

「那只燕子好漂亮。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打獵?」死裏逃生的燕子已經飛遠,她還是沒放開他。

「打獵一向是我的休閑娛樂。妳仁慈心腸,不喜歡,大可回去。」

「我不敢。」她坦承。山林這麽大,他們走了多久又是怎麽進來,她根本不知道,更不用說如何走回去。

「我今天一定要打到獵物。」

「不然呢?」管婉馨覺得天底下沒有非得不可的事情。

「不然我就得殺一個人。」龍須冷笑。

「你在開玩笑。」這裏只有她跟他,雖然一夜夫妻百日恩,但她對他當真不熟,這個玩笑千萬別是真的才好。

「我是在開玩笑。照着這條路走回去看見的第一個岔路,右轉再左轉,就能回到屋子。」他的語氣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

管婉馨用臉頰摩挲着他的背。「打獵一點都不好玩,很血腥……」她話還沒說完,一只小白兔從他們眼前奔過,下一秒牠便哀號地躺在地上。

管婉馨緩緩放開龍須,不可置信地震退。

龍須也同時轉過高大的軀體,一副想解決她這個大麻煩的樣子。

「你什麽時候射的箭?」管婉馨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她明明抱住他,阻止他發箭!

「我說過我是神射手。」他眼眸冰冷,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

「我身體不舒服,現在。」管婉馨喉頭湧起陣陣惡心,不敢再看那血淋淋的小動物。

「妳很煩,自己回去。」

「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好。既然妳那麽同情那些動物,就由妳來替代牠們讓我狩獵。」龍須冷血地道。

「這是真的?」

她只能選擇離開或留下。

如果她不成為他的獵物,就會有無辜動物喪生他的箭下。

「我會盡量別射那麽準。」龍須倚在巨木樹身,眉宇之間的清朗,神閑的氣度,宛若是這山林的一部分,也似乎早料定她的抉擇。

他抽出支箭,再從弓袋的繡口,掏出一方精致的白絹擦拭着它。

「我該跑嗎?」

「随妳。」

「這山裏有熊嗎?你會不會......」

「妳放心,在熊吃掉妳之前,我會找到妳。」龍須朝她綻開朵勾魂攝魄的笑,「還有什麽話要說?」他那笑容比較像是在問她還有沒有遺言要交代。

「呃,其實我還不讨厭你啦,如果你不打獵的話,我會更喜歡你。」希望這句話能挽回他少得可憐的良知。

「還有呢?」他意态優閑地把箭架在弓上,就像參加百米賽跑的選手,在鳴槍前動動腳踝做着暖身般地,優雅的手臂拉開弓,并且弓與箭之間保持最完美的距離。

「你慢慢休息。」管婉馨終于體認自己無法改變龍須打定的主意,她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往綠林深處奔去,并且要盡全力把他撇在身後。

龍須擡眸,一只燕在天空中飛轉成絢爛的弧度。

在前世,他的确射出了昨晚管婉馨說的那支箭……

今世,是否又将輪回般的重演?玄黑晶亮的眸底燃起久未見的興奮神色,他一直深信他們兩人有力量改變宿命。

***

奔跑在山林的白影,像只輕靈的燕。

風在耳邊飨着,撩起白色裙襬,振幅如蝶翼鼓動,管婉馨在大得可怖的山裏,左彎右拐沒有方向地死命往前跑着,一幕幕綠意盎的景致自她眼前飛逝,原本綁着的馬尾顯得淩亂,她不敢回頭看龍須有沒有追上來。

一只燕子自她面前飛過,倏地又消逝,周遭只有蟲鳴鳥叫,和她重重的喘息。

她感受到死神陰森的跫音。

似警示,一聲槍響鳴向天空。

她捂着嘴巴,心跳飛快,害怕自己差點脫口而出的尖叫洩漏出她的行蹤。

一不留神,她被地上偌大的樹根絆倒,整個人往前撲跌,再也跑不動。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她聽見腳步聲,有人踩着落葉朝她靠近。

倏地,一雙男靴映入她的眼簾。

她駭懼地擡眸,忽而驚喜萬分,「大伯,你怎麽會在這兒?」

嫁進龍家,她和龍天--也就是龍須的哥哥--未曾交談,只有點點頭打過招呼,這種危險時刻,即便見到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也會分外感到欣悅。

「妳怎麽這麽狼狽?把手給我。」龍天也是一身打獵裝。

「不要。」龍須随後出現地喊道,眼眸中閃過一絲驚懼。

管婉馨遲疑的視線在兩兄弟間梭巡,最後選擇把手交給龍天。

「親愛的弟弟,她最終還是選擇我。」龍天揚着得意的笑。

「還不到最後,她選的人不是你。」龍須咬着牙,怨妒的視線射在攀着管婉馨肩膀的手臂。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麽,但是大伯你不應該這樣攬着我。」管婉馨撥開龍天的手,并且拉開适當的距離。

未料,龍天突然掐住她的脖子,一改溫文相貌,變了個人似地惡狠狠瞪着她。「妳知道什麽!他會抛棄妳,是我收留妳,要不然妳會有榮華富貴可亨!?」

「咳......」管婉馨難過地呼吸着。

「你快放開她!」龍須焦急地往前一步。

「你心疼了?」龍天面孔猙獰。「不要過來,丢掉你的箭。」

龍須馬上照辦,把弓和箭袋丢得遠遠地,也不再上前。

「沒想到你很癡情!」龍天半瘋似地仰天長笑,「哈哈哈……我們大家都很癡情。可是你忘了,上輩子無情冷血要殺她的人可是你啊!」

「我沒忘。殺你的人是我,不幹她事。」龍須冷冷道。

龍天毫不理會龍須的話,一勁兒怨嫉,「我替她死在你的箭下,用最後一口氣,立下永生追随她的咒誓,誰知道以後的每一輩子,她的心還是在你身上。我好恨!」愛到深處,是恨是不甘也是悲哀至極,他不自覺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咳咳......」管婉馨痛苦地無法掙紮。

「為什麽每一世你都比我先找到她?」龍天的眼神忽然恍惚起來。

為何命運總是不眷顧着他,不站在他這邊?

「放開她。你可以殺我,我不會反抗。」龍須的心緊緊揪擰。

他注意到漸漸失去氧氣的管婉馨,如同垂死的天鵝任由龍天緊緊捏着她的脖子。

「殺掉你,我也不會得到她的心。」龍天又瘋瘋颠颠狂笑起來,「我要她和我一起死,死在一塊兒,然後我再起死亡咒!要她永生都是我的妻。」

「你不是愛她嗎,為什麽還要她死?」情急之下,龍須飛快喊着。

「你不也愛她嗎,不也要殺她!」龍天瞠大雙目。

「你替她而死,她沒那麽絕情,那一世的她最後也沒選擇我。」

「可是她心不在我身上啊,哈哈……」

「你要我怎麽做,才肯放她走?」龍須的心提到喉嚨,原本紅潤的管婉馨,臉色已呈紫白,快沒氣了。

「跪下。」龍天面目可憎地道。

龍須依言。健邁的身軀不因下跪而有損英姿,反而有種頂天立地,誓死捍衛愛人的決心。

「看見沒?燕子。」龍天又狂笑起來,他把管婉馨的臉轉向前,望向龍須。「妳深愛的男人像個孬種跪在我的面前。」

管婉馨然落淚。

她別開臉,不忍見龍須為她被糟蹋。

「妳為什麽哭呢?燕子。」龍天摸着管婉馨的臉頰,整個人瘋了般,瘋言瘋語。

「我愛妳,燕子。」說完這句話,龍天頭緊緊靠近不停發着抖的管婉馨,接着舉起右手的槍。「妳放心,待會兒子彈就會同時射穿我和妳。」

管婉馨驚懼地睜大眼眸搖着頭。

她不想死……

不知哪來的力氣,大概是那股決心和恐懼,她雙手掙紮中,胡亂摸到龍天褲袋裏的瑞士小刀。她抽出它,高高舉起,刺進他執槍的手臂,槍聲同時響起,子彈射偏,射到旁邊的大石。

管婉馨為第一次持刀傷人而怔忡。

龍天捂着傷口,朝她陰狠一笑,接着将槍口轉移方向,向着朝她奔來的龍須。

「不!」管婉馨駭然大叫,感到心跳剎那間停止。

下一秒,在她意識到以前,她已經跑到龍天面前,以身體說明捍衛龍須的決心。

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看見龍須被瞄準便慌了心,下意識地不顧一切沖上前,願意傾盡生命保護他?

所有的答案來不及深思,一只靈燕飛過天際。

子彈已射穿管婉馨的心髒。

***

每個人都把自己放大。

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多狠多絕情,其實,心,比誰都軟。

龍須凝視着病床上戴着氧氣罩的管婉馨,雙掌合十,緊緊把那纖細的手握在掌中,用唇摩挲着。

「婉馨。」他輕輕喚着。

他搞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愛她還是恨她。

好幾世前,歐陽燕子因為受不了內心對龍範的愧疚,自殺而死。她,龍範,和他,才會如此糾纏不斷。她的有情有義,同時折磨着三人數世。

然而,這輩子她求生的意志與本能,比任何一世都來得強。

她不再優柔寡斷。雖然喪失對他們的記憶,但她用行動說明她的選擇,憑着潛意識不要三人再因果循環地為情所困。

她的勇敢,令他的愛恨顯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從她為他挺身而出那一刻,他對自己所下的毒誓便被打破。

他曾自私地發誓:如果他做不到親手殺她,便永世帶着輪回的苦痛記憶。那無可抹殺、她為別人而死的事實,令他妒嫉瘋狂。

從此以後他只能是虛無的,就算投胎轉世。直到誓言有被破除的條件:她情願為他而死!

被破除的還有他原本的法術,他的法術消失了,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一個凡人……

「婉馨,趕快醒來。醫生說妳再不醒來,妳就……」龍須用唇摩挲着管

婉馨的手,只恨自己沒有通天本領可以救她,不再讓她受苦。

現在他知道她愛的人是他了。

可是,她的眼睛卻也不願意再張開看他。

龍須明白自己過于自私,竟傻得要她用生命來證明她的愛。如今她已證明,他又得到什麽?一具冰冷的軀體,一張不會笑的臉……

「龍……」一縷幽喚傳來。

「婉馨,妳在叫我嗎?龍須以為自己因渴望她醒來而出現幻聽,可是那聲音分明清楚。

「龍。是我,燕子。」嘆息非常清晰。

龍須轉首,看見坐在窗臺身子近乎透明的歐陽燕子。她還是穿着自殺時那身白衣,由于她死時非常年輕,那張臉仍然如生嬌豔。此時她的衣裳和發絲飛揚,美麗異常。

龍須的心突然一窒,喉嚨如同被只無形的手掌扼住。

「為什麽......」他的視線無法自她身上移挪開。

「為什麽會有兩個歐陽燕子?」歐陽燕子笑得凄楚,毫不訝異他心中的疑惑,這麽多世來,她和他無法相逢,自然沒有交流。

「那世我雖然自殺,卻仍然放不下你,三魂六魄雖登了奈何橋投胎,但有一魄飄到你身邊和你厮守,從此我們陰陽兩隔,你毫不知情。」往事招手,酸然以對。

聽見她的告白,龍須緊緊閉上眼。

他知道歐陽燕子話裏的含義與背後所代表的凄涼無奈。

「我,一直恨着妳。」再睜開眼的龍須,眼眸有層薄薄淚水,心中五味雜陳。早知她愛他,他不會這般恨她。

他的愛傷害所有的人,他的恨成為荒唐。只是現在說這些,又能做什麽?

一步錯,步步錯,錯在誰?誰都沒有錯,卻也沒有對。那麽多世了,他們白白受苦那麽多世。

「我知道。」歐陽燕子颌首。「我也不好受。原本自殺之人無法投胎轉世,是龍範願意代我受永世為鬼之苦。」對于龍天,那前世的龍範,愛是不能勉強,就算他為她做再多,她心中仍是只有龍彥。

龍須原以為龍天也是和他一樣不甘心,下了咒誓,殊不知龍天是如此深愛着歐陽燕子。

「龍,到我身邊來。」歐陽燕子伸出手,神情溢滿溫柔。

總算管招弟信守諾言,在今日開壇做練魂大法,才能令她念念不忘的龍彥看見她。

龍須依從地起身,欲朝歐陽燕子走去。

霍地,他止住步伐,低首凝着依舊合着眼皮的管婉馨,和兩人從她住院以來便一直纏緊的十指。

「龍……」歐陽燕子再次喚道。

「燕子,她是妳。」龍須望向窗邊的美麗身影,心中有着以往所沒有的寧靜清明。

「過來。龍。」歐陽燕子展開笑靥。

龍須緩緩搖首。「我不能再錯過她了。」

「龍,還記得我為你梳發念詩,那時我們--」

「在我們彼此傷害的時候,那些已經成為過去。我現在愛的人是她,這輩子的妳。」龍須緊緊握住管婉馨的手。

一開始,他确實把管婉馨當歐陽燕子來愛來恨。但慢慢地,他明白她們兩者之間的不同。燕子聰明,婉馨憨真。燕子的美逼人,婉馨稱不上美麗,但那小小的身影,早就像是一道光緊緊抓住也溫暖着他的心。

「我輸了。」歐陽燕子緩緩笑起來,「輸給這輩子的她。我以為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可是,她真的比我愛你。」那只在山林裏飛翔的燕就是她,她看見管婉馨為愛付出的勇氣。

如果那世她有管婉馨的一半勇氣,她可以大膽向龍彥、向命運争取原本該屬于她的愛情,而不是做出令兩人後悔、三人痛苦的抉擇。

「燕子……」龍須心痛地喊着。

他看着她美麗的黑發,瞬間變成白發。

「龍,我走了。下輩子我們相逢相愛?」

「我會找到妳。」龍須鄭重點頭。他明白那時候歐陽燕子的一回歸三魂七魄裏,不再受虛無飄浪之苦。

「我等你。」美麗的白色身影縱有不舍,仍然自空氣中慢慢蒸發消失。

窗外,陽光終于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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