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易昀非将楊晟帶了出去,依然是手上鐐铐未去,自己牽着細鏈走在前面,楊晟只得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得不快,遠遠看到衆人聚集在天命鐘之前時,易昀非突然停下了腳步。
楊晟擡頭朝他看去。
易昀非似乎知曉他心中想法,說道:“敲鐘的人是鐘離。”
楊晟聞言,也朝那山峰之上看去,果然見到站在人群之前的那個黑衣人,正是鐘離陽。
此時,楊晟突然便見着兩個小童擡着一副軟轎走近,軟轎之上,是一個雙腿盡斷的中年人,楊晟上一次在天命谷內,也曾見過他。
而除了擡轎子的小童,走在中年人身邊的還有個身量挺拔的少年人。楊晟見到那少年,恍惚便覺得胸口一痛,原來來人正是許久不曾見過的展戎。
相比分離那時,展戎似乎長高了些許,修長四肢也更加顯得有力道,或許是神态發生了變化,看起來更像個青年人的模樣了。
楊晟見到展戎時,心裏一緊,卻不料展戎看他的神情卻完全像是看到一個陌生人一般,微微有些詫異,仔細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便跟着那斷腿的中年人與他們擦身而過。
楊晟下意識擡起一只手摸自己的臉,他知道展戎沒有認出他來,肯定不僅僅是因為他身體的變化,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他已經不是過去的模樣。
那一瞬間,楊晟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告訴展戎,自己就是楊晟。他一直在想着要怎麽擺脫易昀非從這裏出去,即使他不能說話,他也有別的辦法讓人知道他就是楊晟,然而就在展戎用詫異和懷疑的眼光看他時,他發現甚至有些害怕讓展戎知道他就是楊晟,哪怕他能夠說話,他可能那時候也會什麽都說不出口。
楊晟怔怔摸着自己的臉,易昀非忽然擡起手來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不用怕。”
楊晟擡頭看向易昀非,易昀非神情溫和,甚至還對他微笑了一下。楊晟搖搖頭,突然往後退去,當細鏈另一端在易昀非手中被拉直的時候,他晃動着手,想要用力掙脫。
這本來只是徒然,他若是內力還在,倒可以和易昀非一拼,可是如今,他就像個在和大人打鬧的孩童,唯一能撼動的,大概只有那個鏈子,發出了摩擦的響聲。
然而這動靜便足夠引起人注意了。
本來已經從他們身邊走過的展戎停了下來,回身朝兩人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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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晟并不是想要和易昀非鬧,更不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此刻的目的很單純,他想要找個地方,鏡子也好,湖水也好,他想要看清自己的臉,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麽樣子。
易昀非神情不變,卻收緊了手中細鏈。
突然,楊晟聽到鐘離陽一聲暴喝自山頭傳來:“什麽人?!”接着便是破空之聲而起,鐘離陽下一刻已經出現在楊晟身後,抓着他衣領将他人提了起來。
兩人相對而視,鐘離陽雙瞳猛然一縮,楊晟卻突然從他雙瞳之中,看到了自己倒影,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仿佛是用畫筆描繪出來的人物,一筆一畫都妙不可言,天下間從未見過這般秀美細致的容貌。
鐘離陽有一刻微微的愣怔,展戎剛才也目露詫異,原來都是因為這副皮相。
可是,這不是楊晟,這不是他自己的臉。他是男子,他不追求容貌,他喜歡自己那副平凡甚至有些粗糙的樣貌,他可以逍遙自在浪跡江湖,與人把酒言歡徹夜不眠。
他不需要!
楊晟突然擡手想要抓自己的臉,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不是覆了一層人皮面具,他想要将它扯下來。
可是當他剛有動作時,易昀非便看透了他的意圖,用力一扯手中細鏈,将他從鐘離陽手中扯了下來。楊晟頓時重重跪在了地上,雙手撐在地上,膝蓋似乎磨破了皮,鮮血淋漓。
易昀非上前一步,直接将楊晟攔腰抱了起來。楊晟還想掙紮,易昀非一只手将一根銀針紮入他後頸,他霎時間失了力氣,軟倒在易昀非懷裏不能動彈。
鐘離陽上前一步,質問道:“他是什麽人?”
易昀非神情坦然,一只手還仿佛安撫一般拍了拍楊晟後背,說道:“他是我弟弟。”
“笑話!”鐘離陽道,“你入谷十多年了,哪裏來的弟弟?”
易昀非應道:“他就是我弟弟。”
鐘離陽沉聲道:“你可知我為何召集大家?谷內出事了!”
此時,又有許多人從山頂下來,聚了過來,易昀非目光掃過衆人,問道:“什麽事?”
鐘離陽道:“有人闖谷,萬同山被人殺了。”
天命谷有人闖進來不算什麽大事,花婆婆那裏,每年都會有人添作新的花肥。然而闖了人進來,神不知鬼不覺,還能夠殺死谷中之人,就并不簡單了。
易昀非神色也嚴肅起來。
楊晟身體動不了,又不能說話,他只能将目光轉過展戎身上,又轉向站在身前的鐘離陽,最後看向頭頂的易昀非。
易昀非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微微低頭用下颌蹭了蹭他的眉心,動作親昵而溫柔。
天命谷衆人與易昀非相識許久,知道他素來是個冷淡的性子,還從未見他對人如此溫和,不由都覺得詫異。
展戎自從楊晟剛才看他,便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可他又肯定自己從未與此人見過面,否則如此容貌,怎會絲毫沒有記憶。
薛四娘站在鐘離陽身旁,此時見易昀非抱着楊晟,露出不屑神色,說道:“會不會是雲墨規回來了?”
楊晟聽她提到雲墨規,不由注意起來,如果真是雲墨規,或許可以想辦法讓師叔帶他出去?雖然那時在破廟,雲墨規對他顯露殺意,可是相比展戎真真切切捅進他胸口的那一刀,他還是更願意依靠雲墨規。
鐘離陽沒有說話。
易昀非突然說道:“人在哪裏?帶我去看看吧。”
萬同山是死在自己的小屋子裏的。天命谷內極為開闊,易昀非那般不愛與人接近的,便獨居山頭,也有許多人住在谷內的街鎮之中,那裏還有許多人做着生意,甚至開着酒肆飯館。
萬同山的小屋就在鎮北的一條僻靜街上,他性格不讨人喜歡,附近就他一戶。
房門開着,裏面的東西卻沒人動過,只有萬同山趴在地上,早就沒了氣息。
鐘離陽伸手将油燈點燃,易昀非走進去,卻并沒有急着看地上的萬同山,而是将懷裏抱着的楊晟放在一邊的椅子上,然後蹲下來,挽起他褲子看他膝蓋上的傷口。
鐘離陽冷眼看着易昀非動作。
易昀非見楊晟傷得不重,對他說:“回去了幫你清洗傷口。”然後才起身過來,看向地上萬同山的屍體。
萬同山是被人幹脆利落地擰斷脖子而死的,沒有發出聲音來,或許在天黑之前就已經喪命,後來才被人發現。
這不會是谷內人做的,只能是谷外人做的。而且這種殺人手法,确實有些像雲墨規的風格。
易昀非察看了萬同山的屍身,然後起身對衆人道:“這種殺人手法,只要是武功遠遠高出萬同山就能做到,并不好說是誰做的。”
然而武功遠遠高于萬同山,江湖中着實不多,就連鐘離陽也沒有這個口氣,孟自封或許算一個,雲墨規,大抵也能算上一個。
鐘離陽沉思片刻,道:“搜人吧。”
“且慢!”孟自封忽然從屋外走進來。
鐘離陽和易昀非都躬了躬身,喊道:“孟叔。”
孟自封點了點頭,對鐘離陽道:“不宜分散搜人,來人武功太高,照他這手法,遇到一個再殺一個也不無可能。”
鐘離陽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孟自封沉吟片刻,道:“闖天命谷,此人無非為了尋人或者尋物,依我看來,大家還是留在鎮上不要輕易離開的好,如果那人目的為達到,自然會再現身,如果那人目的就是為了殺萬同山而來,他此時就該想辦法脫身離去,派人監視谷口便好。”
鐘離陽聞言,猶豫片刻說道:“那讓大家今晚現在鎮上過夜,等明天天亮了,再想辦法搜人。至于看守谷口之人,暗中監視就好,如果遇到那人,不要輕易動手,這仇,天命谷會再尋機會報的。”
孟自封點了點頭。
易昀非卻突然說道:“我不留在這裏,我不怕。”
鐘離陽“哼”一聲,指了楊晟道:“你可以不留,他必須留下。他本來便是個外人,自己尚不能洗脫嫌疑,還想要去哪裏?”
易昀非道:“不會是他。”
鐘離陽顯然不願輕易罷休,“誰能夠證明?”
孟自封見他二人争執,開口勸阻道:“行了,聽我老頭子一句話,今晚誰也不要離開!都留在鎮上。”
易昀非于是不再反對,點了點頭,道:“好,孟叔說了算。”
在鎮上居住的人,都回去自己家裏,而不住鎮上的人,大多聚集在酒肆和飯館之中,也有那麽一兩個怕死的人,明明住在鎮上,也不敢回家。
易昀非向酒肆老板讨了張躺椅,将楊晟安頓下來,很快,易昀非身邊跟着的那中年男子提着一個竹籃子也從山上下來,趕往了酒肆。
易昀非幫楊晟清洗了傷口。
旁邊一桌,坐着那斷腿中年人以及展戎等幾人,展戎跑去櫃臺要了兩壺溫酒,放到桌上給那中年人倒了一杯,道:“師父喝點酒吧。”
中年人點了點頭,接過酒杯。
楊晟不由又打量那中年人一番,上一次入谷時,他便猜測此人是小兵神宮問,只是看年齡并不太像,可是如今想來,自己都被人完全改頭換面變作了另外一個人,宮問就算在這天命谷內長生不老,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了。既然是展戎的師父,那此人多半就是宮問無疑。
易昀非的仆從也去要了些酒菜來,三個人坐一桌,易昀非夾起菜要喂楊晟,楊晟卻不肯張口。
易昀非無奈,放下筷子對楊晟道:“我給你解穴,你答應我不要亂跑,好不好?”
楊晟自然不會答應他。
易昀非卻還是伸手拔出了楊晟後頸那根長針,身體恢複知覺的瞬間有些發麻,楊晟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适應過來。他伸出手,卻并不是去拿筷子,而是将倒滿酒的小碗挪到自己面前,又一次低下頭去,想要看清自己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人記得萬同山、孟自封、宮問等龍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