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子五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家宴。夜風蕭瑟,蔣老爺受不住凄寒,進了內宅。
蔣初漱了口,擦了臉,洗了手,端着茶杯吹皺茶水。
他不走,其他三人誰敢先開溜?
招來個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開始口若懸河,“東海之濱,有座花果山……”
得!孫猴子!三人心中悲鳴,面兒上還得裝得興趣盎然。
茶煙氤氲中,蔣初靜靜傾聽。
天宮都鬧完了,老四實在熬不住,搖搖三公子的膝蓋,“三哥,孔琪還在等着我教他擲骰子。”
“嗯。”
老四剛想落荒而逃,卻聽蔣初不緊不慢地說:“各位,不想知道我為何無緣無故悄然回鄉嗎?”
老四陡然止步,三人面面相觑,大廳之中,鴉雀無聲。
見無人答話,蔣初起身,“天色已晚,各位早些歇息吧。”
三人慌忙行禮。
蔣初屏退閑雜人等,歪在椅子裏笑說:“衆所周知,我是嫡長子,年近三旬,這偌大的家私……”說了一半,停下來喝茶。
三人稀溜溜倒抽涼氣,小心肝被吊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蔣初輕輕放下茶杯,話鋒一轉,“兄弟阋牆實乃人倫慘劇,自古以來煮豆燃豆萁者必定家族分崩離析,各位以為如何?”
衆人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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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你們三位身份相當,只有我是異類,”蔣初起身,打開廳門,“早在做官之前,我即已做了決定,家産你我四人公平分派,我絕不多占一分一毫……”
話音未落,三人齊聲驚呼,眼見三公子走出回廊了,老大慌忙趕出去,高聲問:“此話當真?”
蔣初側過頭來挑起眉梢,“需要我立下字據簽字畫押嗎?”
老大呵呵幹笑,“您說哪裏話?您光明磊落向來一言九鼎。”
蔣初消失在牆角,徒留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話說,家産當真能公平分配?
——純屬扯淡!
蔣家祖上官至都禦使,百年積累以來,良田萬頃,奴仆成群,糧行遍布大江南北,祖宅占着大半條街,別業更是數不勝數,另外還有個“一等文遠侯”的世襲爵位。
但是——
同樣是田地,那還要挑肥揀瘦分個三六九等呢;同樣是糧行,那還要分江南江北浙東浙西呢;同樣是古董器玩,北宋的陶瓷和南宋的典籍哪個價值更高?……所以說,家業越大,越是牽扯不清。
于是——
此後半個月,蔣初時常出門,拜訪內親外戚族中長輩,交會當地士紳官宦。受訪者非富即貴,另一半贈禮也送出去了,收回來的賀禮更多。文遠侯府天天大排筵席,門口車馬轎子絡繹不絕,上至浙江巡撫,下到本地儒生,紛紛登門拜訪。
但是,府裏都快攪成一鍋粥了,我們的蔣三公子一概不過問。
他越是不管,越是折騰得洶湧澎湃,剛開始還遮遮掩掩小打小鬧,過了沒幾天……
雨墨跟包打聽似的上蹿下跳,“公子,二爺四爺一言不合,把家養戲子住的小院給燒了,為救火,荷花池裏的水都見了底了。”
蔣初翻了一頁紙,半天冒了一句,“給我沏杯茶。”
雨墨摸了摸鼻子,乖乖去沏茶,一臉狐疑地頻頻回頭觀望。
隔天,雨墨興奮不已地沖回來,左右瞟瞟,壓低聲音對蔣初耳語:“公子,大爺偷偷摸摸把主母的嫁妝搬了兩箱出去當掉了。”說完呵呵竊笑着盱蔣初,半天,失望地發現他面容溫和神色沉靜。
沒多久,雨墨突然慌裏慌張跌跌撞撞地跑回來,隔着半個院子就嚷嚷開了,“公子公子,不好了,二爺四爺大打出手把賬本撕了,主母勸架,胳膊磕得血流不止,老爺氣得頭疼病犯了……”
蔣初頓時啓開雙眼,撐着桌子慢慢站起來,平靜無波地說:“把他們召集到前廳,等着。”
“得令!”雨墨兩蹄翻飛絕塵而去,一路上幸災樂禍地想:嘿嘿,今兒又有好戲看了!
三公子進了父親卧室,向大夫仔細詢問病情,大夫搖頭嘆息:“并無大礙,不過,這是陳年舊疾,要想根除實非易事。”
握住父親的手掌,将臉頰埋在手掌裏,半天默默無言,低聲喃喃:“我罪該萬死……”
蔣老爺強自忍痛,笑着拍了他一下,“你道歉做什麽?與你何幹?”
蔣初擡起頭來,長長嘆息,“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今看來,到底什麽才是大不孝?府中倒是兒孫成群,自幼讀書識禮,今天卻做出壓父欺母的忤逆行徑,假以時日,誰能擔保不會弑父殺母?”
蔣老爺心髒一抖,“弑父殺母?”
“百年來,蔣氏一門鐘鳴鼎食,而今卻如此大逆不道,傳揚出去,世人怎麽看?禮法怎麽判?”握住父親的手放在唇邊,“這樣的子孫要來何用?除了讓家門蒙羞讓世人唾罵,他們還能幹什麽?”
“啊……這個……”蔣老爺感覺舌頭有點發幹,猶豫不決地吶吶:“被你一說,似乎有點道理,真不如孤家寡人過一輩子來得清淨。”
“您說出了世間至理。子孫,不要也罷。”
老頭一哽,顧不得頭疼,“騰”坐起來,急不可耐地說:“你小小年紀,怎麽會生出這種念頭?你不會是要當和尚吧,你可別做傻事啊!”
蔣初莞爾,拍着父親的手背安慰:“您忘了?我是龍王爺的女婿,哪有做了女婿還出家的道理?”
蔣老爺長出一口氣,白了他一眼,“你還當真了?上哪兒給你找龍王爺的女兒去?”
蔣初朗聲一笑,“我真懷疑龍王爺根本沒女兒,否則,我走遍華夏神州,怎麽至今還沒見到蛛絲馬跡?”
蔣老爺跟着大笑,腦袋一跳一跳地疼,開玩笑地說:“你說得對,我估計龍王爺重男輕女,光生兒子不生女兒。”
“兒子我也照單全收啊!怎麽還不出現?從小定的娃娃親,他就不怕我熬不住自暴自棄?”
“收龍王爺兒子?”蔣老爺憋着笑,一指頭戳在蔣初額頭上,“光知道誇海口,別讓人家把你給收了。”
蔣初唇角一勾,“世人皆傳我是龍王女婿,可沒說我是媳婦。”
“行了行了,越說越不像話了。”蔣老爺又躺了下來,“跟你說說笑笑,這頭疼似乎好些了。”
蔣初幫他掖好被子,深深一禮,說了句“您且休息”退了出來。
随後,進了柳氏小院,向丫鬟探詢了傷情,并無大礙。
月升東天,蔣三公子慢條斯理地踱進前廳,那兄弟三人已然活生生耗了一個多時辰了,這會兒心窩子就像泡進了冰水裏,都結上霜花了。
蔣初剛進廳門,老四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另兩人比蔣初年長,理應不用行禮,但看看三公子那溫潤祥和的臉,倆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我……我還是站起來吧。
蔣初關上大門,撥亮蠟燭,踱到主位上坐下,眼神在老四臉上轉了一圈,笑着說:“古人說,文不成武就,你倒是照着聖賢的典範行事的,讀書不行,聽說武功練得不錯,都能把生母打出血來了……”
話音未落,老四“砰”一頭跪倒,“咣咣”直磕響頭。
蔣初轉臉對老二微笑,“二哥高風亮節,眼見四弟毆打親母,能大義滅親上前勸解,以至于讓當家主母血濺當場。”
老二臉色煞白,撲通跪倒。
旁邊,老大偷眼瞧瞧坐着的那位,再瞟瞟跪着的兩位,腿一軟,他也跪下了。
蔣初托着腮往圈椅裏一歪,從袖子裏抽出本賬冊,“啪”一聲扔在老四面前。
老四哆哆嗦嗦只看了一眼,魂飛魄散。
“六年來,你總共輸了七萬八千五百二十二兩八錢,這些錢從哪來的?”
老四的眼淚“嘩”就淌了出來,跪行幾步,一把抱住蔣初的小腿,“三哥……三哥……”
蔣初溫和一笑,“不必慌張,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我還知道點別的,例如……”老四淚眼婆娑地等着,蔣初彎下腰和藹可親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例如,你賣了本族五叔的外室小妾,偷了宗祠裏的年例供奉銀子,拆了前門外張皇親家功德牌坊上的黃金雕頂,把我的田黃凍石篆章當了,”唇角一勾,輕聲細語:“還是死當。”
“嘎”,老四直挺挺暈了過去。
蔣初一指老二,“打盆水來,把他潑醒。”
老二撒腳如飛跑了出去,不一會兒費勁巴拉地拎了桶水回來,正打算往老四身上潑,卻聽蔣初漫不經心地來了一句,“你打算什麽時候把喬守備家的大兒媳迎娶進門?她都生了你的骨肉了。”
“咣當”,水桶砸到了地上,涼水嘩嘩地淌啊!老二心髒裏的血也跟着嘩嘩地淌啊!脖子一扭,老二也暈了。
蔣初笑了,面朝老大,“春寒料峭,暈在冷水裏,病了怎麽辦?”
老大“咕咚咕咚”咽唾沫,傾着身子眼巴巴地問:“把他們搬到椅子上?”
“你應該想辦法把他們救醒。”
老大立馬就想出了辦法,腳不沾塵地沖了出去,府裏的傭人見又跑出來一位,一個個捂着嘴悶笑。
片刻之後,老大拎了桶水回來,“嘩啦”往倆人身上一澆,倆落湯雞晃晃悠悠醒了過來。
老四一骨碌爬起來,一把抱住蔣初的膝蓋。
三公子挑起眉梢。
老四低頭一看,他的袍子濕了,慌忙撒手。
蔣初彎下腰,幫老四把粘到臉頰上的濕發捋到耳後,語氣極其溫和,說出來的話卻是——“這麽大的虧空,你什麽時候填上?”
老四驚得魂飛天外,眼瞅着要暈,蔣初厲聲說道:“你膽子愈來愈大了,連先皇禦賜的牌坊雕頂都敢私自拆解,你是不是還打算起兵造反謀權篡位?”
老四嘴唇凍得烏紫發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從袖子裏掏出個小物件,攤開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頭,一驚,“牌九?”
“看好了。”只見蔣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輕輕往上一滑,在衆人驚詫萬分的目光中,無聲無息地褪下一層薄如蟬翼的軟皮,原本的“一點”赫然變成了“兩點”。
老四心神激蕩,瞪着蔣初跟變戲法似的一層一層往下揭軟皮。
蔣初把牌九塞進老四手裏,“有時我委實恨鐵不成鋼,如若不幫你在族中長輩面前周旋,早就東窗事發了,按族規,哪條不是死罪?”蔣初嘆了口氣,“你早已過了弱冠之年,我護得了你一時,能護你一世嗎?錢財在哪裏丢的就從哪裏取回來,拿着牌九,半年內把虧空還上。”
老四心中沒來由地溫暖如春,趴在滿地污水裏端端正正磕了四個頭。
蔣初拉起老二,幽幽嘆息,“你讓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幫你遮掩多久?再說蔣家骨血流落在外你于心何忍?無論如何,務必把孩子接回來了。至于所需花費……”折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驚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大着舌頭結巴:“我……我……哪……來銀子?”
蔣初往圈椅裏一靠,閉目養神,“賬房裏的幾位先生年事已高,管着外面的田産糧行,已然心有餘力不足,內府裏的日常開支還要他們費心豈不是雪上加霜?父親恩準,自明日起,內府賬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臉上一喜,立刻又電光火石般轉成正顏寂色,躬身行禮,“定然不辱使命。”
蔣初“嗯”了一聲,起身打開門,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于是——
文遠侯府裏的家丁仆婦有生之年終于開了大眼見了:
平時懦弱貪小的大公子,由于母親是通房大丫頭,始終擡不起頭來,今天倒好,胸脯一拔,雙手一背,那叫一個意氣奮發。
後面倆落水狗,渾身瑟瑟發抖,你扶着我,我攙着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随時命喪黃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點上蠟燭,垂目閱讀卷宗。窗外,夜涼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遙遠深巷中隐隐傳來打更聲,三公子揉了揉太陽穴,回房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很久之前,在某本書上看過這樣一件真實的事情。明朝,兩個高官,倆人并非同一黨派,其中之一是東林黨人,政見不合,時常針鋒相對。某次,倆人共同整理書籍,一言不合,這東林黨人把另一高官直接摁書堆裏給〇〇××了。我當時這個震驚啊!不帶這樣的!你倆都是高官啊!這是光天化日啊!公共場合啊!攻君先生,您暗戀受君多久了?您十年寒窗官居高位成天勾心鬥角難道還玩“愛你就要欺負你”的幼稚戲碼?此後,攻君先生處處維護受君,受君或受君同黨派人士犯錯,攻君一律不予追究。時隔不久,東林黨人勢力式微,受君可下逮着機會了,這個痛打落水狗啊!攻君真是倒了血黴了!得了一次手,賠上了一輩子。這難道就是歷史真實版的相愛相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