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公子往賭桌邊一坐,正好坐在燈火闌珊處,小流氓的側面。朝雨墨擺擺折扇,雨墨二話不說捋袖子上陣,“借過借過。”“嘩啦”一聲把一口袋銀子全倒在桌上,霎時把賭客們震得跟吞了蒼蠅一樣。
雨墨一指小流氓,“孔琪孔老二,我跟你賭,五百兩。”
孔老二豁然奮起,“來得好!今天爺爺運氣太背,終于遇見上趕着送錢的了!”
立刻,賭桌上哄哄嚷嚷激烈異常,恨不得一腳踩到桌上去。
都沒到一炷香的時間,孔老二仰天大笑,“哈哈……小子,輸得要當褲子了吧!還有錢嗎?沒錢滾蛋!”
雨墨一揮拳,“你等着。”一溜煙跑到三公子身邊,三公子擡手,“啪”一聲,折扇扔到桌上,“你看這把折扇值多少?”
明明很溫潤的聲音,愣是把孔老二驚得一激靈,盯着扇墜只看了一眼。
三公子溫聲細語:“田黃凍石。”
“砰”,孔琪一頭跪倒,頭磕得山響,“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去揚州。”
“馬上去揚州?用見不得光的手段贏了我五百兩銀子,你打算攜款私逃?”
孔琪一骨碌跳起來,推着銀山慌手慌腳往雨墨懷裏塞,“得罪得罪!”
雨墨捂着嘴咯咯直樂,可就是無動于衷。
“你不覺得為時已晚?”身後的三公子似笑非笑,“雨墨,把兩年前官府的定罪文書取來給他過目。”
一聽這話,孔琪一頭栽倒,眼淚嘩嘩地淌啊!仰天悲鳴:“您饒了我吧!看在我大哥跟您同窗的份上……”
“真不錯,你還能想起你大哥。他如今在哪裏?”三公子傾過身去,語氣真摯之極,“他在揚州,就我所知,你現在也應該在揚州。”
孔琪涕淚縱橫,“蔣……蔣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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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周圍喧嚣吵嚷聲頓時戛然而止,一群賭客面面相觑,“這位公子到底是誰?這通身的氣度!”
“姓蔣的……呃……這個姓蔣的……”
一人陡然驚呼:“姓蔣的!”
“姓蔣的老三!”
于是,一個看場子的大漢趕緊飛奔進了老板的房間,進門就叫:“掌櫃的,不好了,蔣三公子來了!”
掌櫃的正在咬銀子試成色,漫不經心地問:“哪個蔣三公子?”
“本省首戶,文遠侯府,蔣家,三公子,蔣初蔣啓鴻!”
“咔吧”,銀子碎了,牙齒出血了,掌櫃的“騰”跳起來,“他不是在京城做官嗎?不聲不響怎麽就回來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啊!大漢撓頭發。
掌櫃的一把掐住大漢的脖子,“他來幹什麽?”
“來賭錢。”
掌櫃的手上加勁,臉色陰沉,“贏了還是輸了?”
大漢被掐得直翻白眼,艱難地回答:“輸了。”
掌櫃的雖然臉色煞白,但看上去還是挺平靜的,最起碼語調很是溫和,“輸了多少?”
“五百兩。”
一陣天旋地轉,掌櫃的一陣風刮出去,喃喃自語:“可要了老命了!他簡直就是本省一霸啊!都搗騰下臺一任巡撫兩任知府了!”
進了賭場,靜谧無聲燈火輝煌,幾十個賭客把房屋西北角圍得水洩不通,其他桌子空空蕩蕩凄涼無比。
掌櫃的納悶,扒開人群朝裏瞧去。桌邊坐着倆人,一人哆哆嗦嗦像篩糠似的,掌櫃的認識——孔琪孔老二;另一人錦衣華服,骰子在他手上都轉出花來了,掌櫃的也認識——蔣家老四。眼角餘光忽忽悠悠往角落裏飄去,嗬!一位溫和的大家公子,側身靠在椅子裏,折扇輕敲膝蓋……
掌櫃的重重摸了把臉,一個勁地尋思:同為侯爵府的後世子孫,老四怎麽就這麽地痞流氓,老三怎麽就這麽雍容貴氣呢?販夫走卒都敢稱呼老四“蔣老四”,但是,這個蔣初,上到缙紳士大夫,下至街頭小混混,誰不尊他一聲“三公子”?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那邊廂,孔琪點頭哈腰陪着笑,“擲骰子好啊,這個我一竅不通啊,輸起來快啊!呵呵……”
您還別說,輸起來确實快!眼睛眨了兩下,速戰速決,孔琪跪下來,“三公子,五百兩輸完了。”
“嗯。”蔣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田黃玉牌。
孔琪大氣都不敢出,蔣初睜開雙眼,“這五百兩原本就是我的,如今只是物歸原主。我深更半夜強打精神陪你賭博,竟然不贏不輸,我豈不是空忙一場?”
合着你存心贏我錢來的?孔琪瞧瞧對面——江湖人稱“散財童子”的蔣老四。
這回輸起來跟飛似的,時過片刻,孔琪跪下來,誇大其詞:“三公子,小的已經身無分文了。”
“要喝西北風了?”
孔琪趕緊點頭如搗蒜。
“你明天吃什麽?”
孔琪立刻擺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明天就得典當家産了。”
“是嗎?”蔣初微微一笑,傾過身去溫聲說道:“既然如此,不如典給我吧。”
“啊?”孔琪驚恐,眼睛瞪得恨不得脫眶而出。
“不同意?可以。”三公子偏過頭,“雨墨,備上筆墨紙硯,伺候孔二公子寫田産抵押合同。”
“什麽!田産?”孔琪臉色煞白,“噌”蹦起來,霎時又癱下來聲淚俱下:“三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您就饒了我吧,以後您指東我絕對不打西。”
“兩年前你也是這樣向我保證的,你說你會寸步不離地跟着你兄長,你做到了嗎?”笑了笑,“去寫房産田契轉讓文書。”
“房産?還有房産?”孔琪慌得心跳都快停了,“我哥……我哥能要了我的命!”
此言一出,三公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其實,要你命不用驚動你大哥,讓我想想,判決文書上寫了什麽?”湊過去耳語,“窩藏盜匪私自銷贓,抄沒家産流放三千裏。”
孔琪掙紮了半天,終于爬了起來,失魂落魄地寫典契。城外一百二十二畝田産,城東牌樓下兩進十四間房産,十三戶佃農,外加七個奴仆,一項不落嘩嘩啦啦全寫上了。
“啪”一個手印摁下去,孔琪虛脫了,全身跟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坐到對面去,跟老四接着賭。”
兩把骰子往骰盅裏一擲,得!眼睜睜地看着典契歸了三公子了,還是願賭服輸的,這可上哪兒說理去?
三公子就着燭光查看了片刻,遞給雨墨,起身對掌櫃的行禮,“驚擾尊駕,還望恕罪。”
掌櫃的慌忙還禮,“豈敢豈敢。”
三公子朝雨墨側首,于是乎,見者有份,雨墨拎着口袋滿場散銀子,周圍頓時響起一片轟然叫好聲。
三公子深深一揖,“打擾各位,心下不忍,還望各位莫要見怪。”
見怪?先看一場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的大戲,末了還得了五兩銀子,這種好事怎麽就不能天天發生呢?
帶着仨随從揚長而去。
屋裏一衆賭徒相顧無言,過了許久,不知誰嘟囔了一句:“本省一霸,果然名不虛傳。”
“還是溫文爾雅謙和有禮的惡霸。”
“三言兩語,得!老孔家傾家蕩産了。”
“不過,說真的,這種惡霸越多越好,嘿嘿……”此人掂了掂五兩大銀子,于是乎,一屋子跟着一起酣暢大笑。
出了門,冷風一吹,孔琪通體冰涼,見蔣初上了轎,趕緊說:“三公子,我靠什麽活着?”
“聽說……”蔣初歪在靠墊上,揉了揉太陽穴,“聽說……你精通各種賭術?”
“除了擲骰子。”孔琪心說:你難道不知道?誰信啊!
“嗯。我給你指一條陽關大道。”說完一指蔣老四。
蔣老四立馬把胸脯拍得山響,“一個月內鐵定包教包會。”
“半個月。”撲簌簌放下窗簾。
“啊?”老四洩氣,“……噢,好。”
一乘素轎,外加三只孤魂野鬼,晨光熹微中,晃晃悠悠回了侯爵府。
第二天,太陽高懸中天,蔣初醒了,梳洗已畢,坐在書桌前翻閱了幾個時辰的文書。
直至掌燈時分,蔣初走出小院,所過之處平地起波瀾,家下人等一片道謝之聲,男仆跪下磕頭,女傭盈盈拜倒,嬌俏粗陋羞澀爽朗各色各樣的丫鬟或躲在假山後或別在大樹旁,偷偷摸摸瞧着他。
列位可能要問,我們的蔣三公子當真如此受萬民敬仰?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坐好了喝杯茶,且聽在下慢慢道來:話說,二十六年前的斑斓深秋,天泛赤霞梁繞靈音。院中,海棠逆時吐芳;屋外,游龍騰空翺翔。放眼望去,霞光萬丈瑞彩千條,萬裏山河一片錦繡祥瑞!……呃……這好像是歷朝歷代開國太祖橫空出世時才會出現的天賦異象,沒我們三公子什麽事,大家夥兒還是別指望了。
所以,一直拖到入夜時分,月黑風高,大雨滂沱,燈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明滅不定如點如豆,蔣老爺搓着手,穩婆滴着汗,“哇”一聲啼哭,這才是我們的蔣三公子。
別看出生的時辰不怎麽樣,架不住人家母親是原配主母啊!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正出嫡子,而且還是本族本宗的長房長孫嫡長子!前面倆庶出的公子哥地位瞬間一落千丈。
蔣三公子四歲時,随族中長輩泛舟太湖,風疾浪高,這倒黴孩子“咔嚓”一聲轟然落水,等衆人七手八腳把他從水裏撈出來時,居然看見他的右腳牢牢夾在河蚌之中,此河蚌巨大平滑通體透出瑩瑩珠光。撬開蚌殼,骨碌碌滾出一個物件,定睛細瞧,好家夥,一顆圓滾滾的大珍珠,跟鹌鹑蛋似的。
一時間,口耳相傳,蔣三公子——那是太湖龍王爺的女婿啊!
蔣老爺信道教,時常接濟過往貧道。蔣三公子七歲時,山上道觀開壇做法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三公子随父親進觀禮拜,仙風道骨的白胡子老道盤腿坐在高高的法臺之上,右手寶劍,左手符紙,一口酒噴上去,符紙濕了,又一口酒噴上去,氣勢過猛,符紙忽忽悠悠飄了下來。法臺之下聚集着成千上萬的普羅大衆,一個個仰着脖子瞪着眼,怎麽就那麽寸?這符紙跟長了眼睛似的,“吧唧”,直接貼蔣三公子腦門上了,周圍齊刷刷盯着他。
于是乎,一傳十十傳百,終其浙江一省,老百姓們轟轟烈烈議論紛紛:既然是祈求風調雨順,那麽誰掌管風雨?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龍王爺!
所以,蔣三公子——那是龍王爺的女婿啊!
蔣三公子九歲那年,九九重陽節,缙紳士大夫們結伴登高眺遠,不成想,深夜遇雨,各家各戶管不得斯文氣派了,抱着腦袋四散奔逃。蔣家下手稍晚,只好萎尊曲身進了座破廟,“轟隆”一聲巨雷,“嘩啦”一陣急雨,廟塌了,受傷了,流血了,但是,我們的蔣三公子卻長身而立毫發無損,一衆人等傻了吧唧地看着他。
事情過後,蔣老爺派人一查,嗬!龍王廟!
于是乎,蔣家斥重資把小廟修繕一新,勒令蔣三公子從山腳一路跪拜至山頂。三公子正顏寂色嚴詞拒絕,當即,主母暗自淚垂,蔣老爺仰天痛呼:這不肖的兒孫啊!
從此以後,但凡逢年過節婚喪生辰,甚至是春曉夏夜閑來無事,蔣三公子一律迫于無奈帶着高香蠟燭三牲祭品進廟叩拜,風雨無阻,簡直虔誠(?)之極。
上京科考之前,家祠不進,祖宗沒拜,卻端端正正給龍王爺磕了四個頭,您說這叫什麽事兒?
但是——
——考完春闱考殿試,蔣三公子一路過關斬将,堂堂金榜之上,排頭第一名狀元用金字寫着——浙江湖州蔣初蔣啓鴻!消息傳開,頓時震驚大江南北太湖沿岸,那座巴掌大的小廟立刻人頭攢動香火鼎盛。
如此這般,蔣三公子——那堅決是龍王爺的女婿啊!
三公子當真如此讓人如沐春風?
那得分什麽情況!
這不,這都二十六歲了,蔣三公子依舊孑然一身。
如若遇到保媒拉纖的,三公子總是溫笑着說:“我是龍王爺的女婿。”
這話一出口還讓別人怎麽接?你們誰能幫他把龍王爺的女兒找出來?
雖然蔣初年近而立仍舊孤家寡人,招來了萬千疑惑猜測,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對他的愛戴之情。
就在昨天,當蔣初還在午睡時,跟随而來的七車土産已然空了一半了,人手一份無一遺漏。并且,患風濕病的得到的是風濕油,近期結婚的得到的是绫羅綢緞,手頭緊迫的直接得白花花的大銀錠……
與此同時,同樣是昨天,蔣初被罷官遣返原籍的流言蜚語還在甚嚣塵上,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要不然他能灰溜溜悄無聲息地回來?要是加官進爵了還不得鞭炮齊鳴昭告天下?不過,沒關系,蔣府下人們拒絕接受他們溫良睿智的三公子有朝一日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蔣初進了偏廳,一路走來點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