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久,進入揚州城,住在蔣家糧行的揚州總行後院裏,面朝瘦西湖二十四橋。

蔣公子将一疊紙張卷成筒朝孔琪招了招,“過來。”

孔琪不敢怠慢,跑過來,“您有何吩咐?”

紙筒輕敲手心,“家産你還想要嗎?”

哦?孔琪眼睛锃亮,瞬間又暗淡下來,深深一禮,“有什麽條件您盡管開。”

蔣公子彎下腰,輕聲問:“換而言之,我可以漫天要價?”

我說不行您能聽我的嗎?孔琪只得點了點頭。

“很好。”蔣初嘴角彎了起來,“搬去與令兄同住……”

“砰”,孔琪一頭跪倒在地,欲哭無淚,“三公子,您饒小的一條狗命吧。我大哥……我大哥……天煞孤星……”

蔣初轉身回屋,“可以。”

孔琪急忙跪行幾步,“同意!同意!”

“很好。”蔣公子持紙筒敲了敲他的腦袋,“每隔三天向我彙報……”孔琪眼巴巴地等着,蔣公子微笑,“……他的行蹤。”

“啊?”孔琪驚愕,“奸細?”

“如若完成得出色,家産分批返還。”

孔琪心頭一顫,怯生生地瞟着蔣公子,狐疑着問:“您……您不會想害我大哥吧?”

蔣初失笑,“令兄常年習武,官拜四品總兵,手握重兵統管漕運,我要如何害他?還請孔二公子指點迷津。”

Advertisement

孔琪呵呵幹笑。

“況且……”蔣公子停頓片刻,接着說:“我與令兄同鄉同窗,一起習武六年,你能确保令兄不會克同學?”

孔琪窘迫之極,低着頭都不好意思擡起來。

蔣公子執紙筒擡起他的下巴,“認識喬晨嗎?”

“本地漕幫幫主的長子?”

蔣初點頭。

孔琪嫌棄,嗤之以鼻,“此人賭品太差了,光輸不贏,輸急了眼就找幫衆将贏家團團圍住群毆一頓。這種人,居然還好意思成天穿着儒服戴着方巾假充斯文,聽說十三歲就開始被他爹逼着考秀才了,這會兒都快三十了,出了考場進賭場,在考場裏丢人,進賭場接着丢人,就這種貨色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蔣初表揚,“于賭場之中,公子圓潤通透長袖善舞交際廣泛,各色人等難逃公子法眼,實為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孔琪被他誇得臉紅脖子粗。

“他通常在哪裏賭博?”

“離此地不遠,玲珑巷,那地方,寶局、梨園、雜耍幫、姐妹行、綠林暗樁……龍蛇混雜污穢不堪。”

“是嗎?”停頓片刻,“明晚,你跟我一起去。”

“啊?”孔琪傻眼了,上下打量他——錦袍緞鞋玉石腰帶,這要是往那地兒一戳,人家不打劫你打劫誰?

蔣初将紙筒攤開,彎腰遞到孔琪眼皮子底下,孔老二一愣,陡然精神亢奮,“銀票?”

“小小心意,請你喝茶。”

厚厚的一大疊,孔琪心神激蕩,趕緊磕頭,“多謝三公子賞賜。”

蔣初直起身,“在下此番來到揚州,只為游山玩水疏散心情,無心過問俗務,也無暇結交新朋故友。”

“明白明白,我不告訴我大哥您來了。”

蔣公子微笑,把孔琪扶起來,行了一禮,“公子請自便。”

得!孔琪被人趕了出來。不過此人眼睛都快笑成一條縫了,蘸着唾沫一張張數銀票,越數越是心花怒放,最後,仰天拱手,哈哈大笑,“一千二百兩啊!不愧是浙江首戶,出手果然闊綽。”

蔣公子轉身回屋,端坐案前,執卷宗慢慢翻閱。

傍晚時分,命令雨墨研磨,蔣公子斟酌片刻,提筆寫:

尚書大人親啓

茲,初至揚州,揚州知府罔顧民生社稷,巧立名目,私設關卡,官道空無一人,百姓繞行,怨聲載道,民不聊生,茲事體大。

生蔣初啓鴻頓首拜上

掏出銅質印信蓋上,放入函中,交給雨墨。

雨墨問:“公子,要加急嗎?”

“不用。”

雨墨匆匆跑了出去。

蔣公子往圈椅裏一靠,端詳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揉了揉太陽穴,起身踱出小院,沿瘦西湖堤岸走至二十四橋,斜倚欄杆,融融暖陽萦繞周身,橋底野鳥戲春水。

第二天黃昏,蔣初剛用完晚餐,孔琪來了,躬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墨黑。

領着雨墨,主仆三人一路步行來到玲珑巷,往巷口一站,蔣公子皺眉,街面污水橫流,鼻端濁氣沖天,兩邊紅燈高挂,全是不入流的風化之地,明顯沒在官府注冊登記,簡而言之——此地乃暗娼、匪窩、地下賭場的集大成之所在。

孔琪領着蔣公子進了最大的一家寶局,放眼望去,百八十個腳夫挑漢,吆五喝六大聲嚷嚷着買大買小。

場地中央一個瘦高的書生,儒服的袍角高高撩起掖在褲腰帶上,脖子裏插把折扇,嘴裏叼根牙簽,嚷得比誰都大聲,一眼掃過去,就他顯眼。

孔琪指着書生,“公子,他就是喬晨。”

“嗯。”蔣初折扇輕敲膝蓋,“你去吧。”

孔琪一臉真誠地問:“讓他贏還是輸?”

“讓他輸。”

“得嘞!”孔琪巴掌一拍,“保證手到擒來。”說完一頭鑽進去。

蔣公子跟着走過去坐下,周圍人群立刻噤若寒蟬,齊刷刷地盯着他,驚詫不已:這是誰家的公子哥?天黑看不清路跑錯地方了吧!

旁邊喬晨瞟過來,見是一位雍容貴氣的大家公子,“噗”一聲把牙簽吐了,拱了拱手,“兄臺,大家斯文一脈,強于此等販夫走卒,我跟你賭怎麽樣?”

周圍這些販夫走卒立馬不幹了,這不是瞧不起人嘛,在兩人之間瞟瞟,對喬晨鄙夷之極,大家夥心裏一個勁地冷笑:跟人家一比,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斯文一脈?

蔣公子起身還禮,“恭敬不如從命。”

孔琪見機不可失,竄進去高喊:“兄弟們,一年沒見了,讓我坐莊呗。”

周圍一愣,個個笑罵:“你小子還活着啊?”“你大哥怎麽把你給漏了?當真是老天不開眼啊!”一人猥瑣地竄過去,聳着眉毛笑,“聽說你屁股上有顆黑痣,”立刻振臂高呼,“大夥兒加把勁啊,把他褲子贏過來啊!哈哈……”

“呸呸呸!少觸我黴頭!你有多遠滾多遠!”孔琪趁人不備,飛快地把骰子換了。

骰子嘩啦一響,骰盅往桌上一放,賭客開始買大買小,喬晨甩了張銀票買小,孔琪驚奇地看見雨墨居然也買了小,孔老二直拿眼神瞟蔣初,可惜啊,什麽都沒瞟着,蔣三公子托着腮歪在椅子裏。

孔琪猶豫了剎那工夫,腳一跺心一橫,曲手指悄悄彈了下骰盅,于是乎,盅蓋一打開,兩顆碩大的六點。

輸起來就跟跳懸崖似的,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腳下是無盡的深淵,喬晨的冷汗順着眼角嘩嘩往下淌,一盞茶的工夫,六百多兩銀票看着看着就不翼而飛了。

他一輸,蔣公子就跟着輸。

蔣初站起來,對喬晨行了一禮,“今日佛祖無暇眷顧,再呆下去也是枉然,在下先行一步。”

喬晨從脖子邊把折扇拔出來,拼了命地扇,觑着蔣初的銀票,“兄臺要打道回府了?你還有這麽多銀兩。”

我們的蔣三公子多慷慨啊,将銀票往喬晨面前一推,“江湖兒女仗義疏財,你我皆為孔夫子門生,一見如故,願助兄臺做翻盤之資。”

哦?

話說,喬晨作為一名從十二歲起就常年混跡于各大寶局的賭徒,經年累月積攢下來,賭瘾之大簡直難以想象,現如今贏一把輸三把,無名火早就熊熊燃燒起來了。擡眼瞧瞧蔣初,再低頭瞧瞧銀票,搓了搓手,一時沒抵受住誘惑,還是拿了,先甩出一張壓在“小”上,嘴裏嘟囔:“我就不信老天爺專門跟我作對。”

您還別說,老天爺還真就專門跟他作對,又開出倆六點來,喬晨拍案而起。

雨墨眨着倆無辜的大眼睛對喬晨樂呵呵地說:“這位公子,您還沒寫借款文書。”

“唰唰唰”,借條寫得極其娴熟老練,“晨”字最後一捺潇灑之極,運筆收勢,摁上紅指印,居然還主動給蔣公子指點門徑,“找櫃臺後面那個老頭畫個押當證人。”

雨墨找老頭畫押,老頭駕輕就熟,都不帶看的,閉着眼睛直接寫上:利錢五厘每日。

主仆二人出門而去。孔琪心中忐忑不安:我要不要跟出去?轉眼陡見自己面前一大堆銀票,心血一陣劇烈地翻滾,骰子一擲,骰盅一壓,氣沉丹田:“開壓!”

賭場外明月當空,迎面撲來一股濃烈的腐黴酸臭氣息。已經二更天了,街面上空無一人,但是,周圍聲音之嘈雜簡直震耳欲聾,私寮裏歡笑連連、梨園裏歌吹陣陣、雜耍行裏掌聲擂擂、賭場寶局裏吶喊轟轟,攪合在一起,沖得人心浮氣躁。

漫步在巷子裏,臨近出口,身後一陣腳步響,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語氣極度不耐煩,“現如今還沒到三月份?”

一個蒼老的聲音恭恭敬敬地答:“公子,今天剛好三月初一。”

更不耐煩,“李白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怎麽還沒看見煙花?”

蒼老的聲音無奈之極,“公子,您來的這地方能叫煙花之地嗎?充其量就是個風化之地。”

“那煙花之地呢?”

“都被您跑遍了!您都拖着我走街竄巷尋花問柳一個月了!”

蔣公子突然很想笑。

清越的聲音嗤笑一聲,“揚州城!好個揚州城!富甲天下風流繁華的揚州城!”一聲冷哼,“浪得虛名!枉費我翻山越嶺千裏迢迢慕名而來!”

蒼老的聲音已經抽搐上了,“公子,揚州紅姐兒個個雅致脫俗聲震天下,但是,您什麽時候聽說小倌優伶也這樣?”

蔣公子一愣,了然一笑,側轉身體朝後看去,皎皎明月之下瑩瑩紅燈之中,身後不遠處,一名颀長青年,一個佝偻老頭。此青年正巧擡起頭來,與蔣公子四目相對。

幽暗綿長的小巷裏,雜音泛濫濁氣逼人,一前一後,兩人遙遙相望。

作者有話要說:再講一個明朝耽美故事,從兩位不同官員的筆記裏看到了同一件事,秉承着“非孤證”的歷史研究原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事估摸着靠譜。說實在的,其實官員筆記最不靠譜,簡直就是八卦流傳的絕佳聖地啊,什麽妖魔鬼怪、家長裏短、宮闱內鬥、扒灰誘.奸無所不有!詳情請參見紀曉岚的《閱微草堂》。倆高官(為什麽都是高官?),都喜好男色,不光喜好,還喜歡分享,甲贈乙一個小倌,乙再回贈甲一個,贈就贈吧,當時也算是風氣,他倆到好,饋贈的同時還要附送使用過後的心得體會以便供對方參考。如此周而複始并樂此不疲。倆人屬于同一黨派,多年過後,此派在黨争博弈中偶一失利,于是同時波及到倆人,只不過程度不同罷了。甲被貶官,乙就慘了去了,抄沒家産,貶為庶民。都這份兒上了,倆人忒有雅興,還保持着多年來互贈小倌的良好習慣,乙沒小倌可送了怎麽辦?好辦!——這不還有他自己嘛。倆人多公平啊!你贈我一次,我再回贈你一次,這理念,都快趕上美國多年來向全世界推銷的普世價值了!其實,我看完之後唯一想問的就是:您二位在品嘗之後有沒有把心得體會告訴對方以期互相研磨達到水乳交融通天感應之至高境界?這結局算好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