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蔣公子拱手揖讓。

此青年夠着脖子張着嘴,明目張膽地盯着蔣三公子。

老頭額頭青筋暴露,心說:你就不能含蓄委婉一點?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壓低聲音耳語:“公子,快還禮呀!”

青年幡然回神,尴尬地咳了一聲,深深一禮,“兄臺不必多禮。”

蔣公子颔首,後退一步,轉身出巷子。

眼見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青年一把揪住老頭的前襟,“趕緊跟着他。”

老頭吓了一大跳,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公子!您看清楚,那是個大家公子!”

“廢話!要不然我剛才能讓他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溜走?老頭咽了口唾沫,語氣懇切之極,“公子,您聽老奴一句勸吧,揚州地處南直隸和浙江這倆本朝最富庶的省份,巨商大賈多如牛毛,官宦貴胄也屢見不鮮,剛才那人,得眼瞎到什麽程度才能把他看成平頭小老百姓?”握住青年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公子,咱家指着您光耀門楣呢,在江南這地界咱惹不起的人不計其數啊公子!”

“所以,悄悄跟着他,看他家住何處,明天找人把他查個水落石出!”

老頭腦袋都大了,“公子!要是沖撞的是尊族顯貴可怎麽收場?”

青年推了他一把,“再拖拖拉拉天都亮了,趕緊的!再說,三更半夜往這種污穢不堪的地方鑽,他能貴到哪兒去?別愣着,快去啊!”

老頭仰天長嘆,不情不願地跟了過去。

都沒一盞茶的工夫,前面陡然傳來一聲悶啞的慘叫,“公子!饒命啊!饒命啊!”

青年面皮一抖,慌忙趕過去,躲在牆角,偷偷伸出半個腦袋閃目觀瞧,好家夥,老頭跟青蛙似的四肢大開趴在地上,小厮一腳踏在他後背上,老頭拼命扭動,那小厮站得紋絲不動穩如泰山,怎麽看怎麽像個高手。

正當此時,剛才那位貴公子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臉上,表情模糊不清,青年趕緊撤回腦袋,還在猶豫要不要出去時,就聽那貴公子不疾不徐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雨墨,前面是河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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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子,是的。”

“嗯,天昏地暗失足落水實屬常事……”

沒等他說完,老頭慌叫:“公子!饒命啊!”

青年心慌意亂,挪了一步,伸出一只眼睛,不巧,眼神赫然跟蔣初對上,青年頭皮一陣沒來由地發麻。

蔣初招招手,青年局促之極,只得陪着笑走出去,一揖到地,“兄臺,在下禦下不嚴,見笑見笑。”

地上的老頭可下見着親人了,喘着粗氣大叫:“公子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青年呵呵幹笑了兩聲,蹲下來,在老頭臉上摸了一把,一手的大汗,怒斥:“這麽大歲數了為老不尊,趴在地上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說完看向雨墨,雨墨跟沒聽見似的,根本就不為所動。

蔣公子走過來,彎下腰低下頭,持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唇角一勾,溫聲問道:“公子貴姓?”

這青年使勁耷拉下眼睑瞪着下巴上折扇,心裏這個不是滋味啊:這不正是我常對小倌幹的勾當嗎?

瞪得眼珠子都疼了。

朦胧月光傾瀉而下,蔣公子的眼神顯得格外溫柔婉和,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雨墨,我怎麽還沒聽見失足落水聲?”

雨墨二話不說一把拎起老頭就走,吓得老頭“啊”一聲慘叫。

青年使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眼神從蔣初的眼睛上挪開,一挺腰身,聲音強硬,“明目張膽致人死命,你眼裏還有王法嗎?”

“王法?”蔣初聲音輕緩,“世上沒有無因之果,今日你我初次會面,尊駕的随從鬼鬼祟祟尾随在後意欲何為?苦主失手致死匪徒,按大明律……”蔣公子俯下身湊過去,貼着青年的耳垂輕聲細語:“……清除匪患,獎賞紋銀五十兩。”

青年就感覺腮邊溫熱的氣息不停萦繞,其嘴唇離自己的下颚都沒一寸距離,心裏這個蒼涼悲怆啊:這不正是我常對優伶幹的龌龊勾當嘛!

蔣公子輕聲問:“公子貴姓?”

青年挪了挪臉頰,扯着嘴角露出個笑容,“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選一個吧,悉聽尊便。”

“很好!”蔣公子一撥折扇,迫使其看着自己的眼睛,出口喊的卻是:“雨墨……”

一聽這名字,半死不活的老頭立馬精神亢奮,“公子!饒命饒命饒命啊!”

蔣初側過臉來,笑着搖了搖頭,“你求錯對象了,貴府公子才能救你一命。”又轉過臉來,“尊駕高姓大名?”

青年見雨墨拖着老頭往河邊走,趕緊說:“張三!我叫張三!”

蔣初失笑,“嗯,也可以叫李四。”放開他的下巴,手指撥了一下扇墜,“如若劫財,鄙人周身唯此扇墜最值錢,田黃凍石陽雕。那麽,尾随在後意欲何為?”

青年蹲地上腿都酸了,瞧瞧扇墜,再把他全身掃了一遍,心中鄙夷之極:你糊弄誰呢?你那塊田黃玉牌比這扇墜大多了!

等了半天,一陣風吹過,嫩草翻滾。

“公子可以慢慢考慮。”提高聲音,“雨墨……”

這聲“雨墨”,雨墨本人毫無反應,倒是旁邊的老頭頓時慌叫:“公子,饒命饒命饒命饒命啊!”

蔣初對青年笑說:“還沒想好?如若貴仆不慎落水,尊駕不及時相救,豈不敗壞了自己的名聲?禮法是教導世人苛酷奴仆袖手旁觀的嗎?”

青年翻着眼珠直勾勾盯着蔣初,這臉長得……這周身的氣度……

蔣初放開他,轉身沿河堤走去,漫不經心地說:“雨墨,把他們綁起來,明日送交揚州治下江都縣衙。”

老頭陡然扯着破鑼嗓子拼了命地喊“饒命”,青年“騰”站起來,腿腳鑽心鑽肺地酸麻,顧不得,撒腿就跑,“砰”一頭撞在樹幹上。

蔣公子朗聲大笑,“好了,放他們走吧。”

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撐着樹幹揉額頭。

蔣初行了半禮,青年慌忙一揖到地。

一直等到倆人轉過街角消失不見,青年這才直起身,扶起老頭,拍着後背幫其順氣。

老頭一邊哆嗦着系腰帶一邊說:“公子,此人……此人……”

“明天找人把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來查個底朝天!虎落平陽被犬欺,還反了他了!”

“呃……怎麽查?”老頭提了提褲腰,“他叫什麽?”

青年一愣,“他住哪兒?”

“他說的是官話,聽不出口音,再說這破地方十裏不同音,他到底哪裏人氏?”

“北京的?要不南京的?”倆人大眼瞪小眼。

隔了半晌,老頭抹了把口鼻,“現在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青年折扇一指前方,“回家睡覺!今天晦氣!”一眼看見自己的折扇,立馬想起了人家的折扇,居然還挑着自己的下巴,這混蛋流氓樣!一甩手把折扇扔了,越想越氣,對着明月伸出三根手指,“我龍慕龍體仁在此對天發誓,不把他嫖到手誓不罷休!”說完,下意識地斜視蔣初消失的街角,陡然大驚失色,柳樹下似乎站着兩個人影。

龍慕一巴掌抽在臉上,拖着老頭悶聲不吭地回家。

隔天,三月初三,從夜裏開始就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早晨起來,密雨絲絲落花紛紛。

蔣初正端坐案前翻閱卷宗,雨墨端着點心放下,“公子,今天上巳節,士紳游湖插柳賞花,您也出去走走吧,公事永遠都做不完。”

蔣公子走上回廊伸了個懶腰,天空煙雨濛濛,飛鳥躲在綠葉間梳理淋濕的羽毛,蔣公子深吸一口氣,心胸闊朗,“好,乘舟游瘦西湖。”

雨墨“嗷”一聲歡呼,一陣煙飄出去,一路大叫:“趕快收拾東西,公子說了,帶上雞蛋,趕緊的,挖荠菜煮雞蛋啊!”

不一會兒,後院傳來轟然叫好聲。

等一切準備停當,孔琪一瘸一拐地來了,跪下來都費勁。

雨墨悶笑着捅捅他,“怎麽了?生病了?”

孔琪惡狠狠地橫了他一眼,給蔣初磕了個頭,說:“三公子,小的按時來彙報情況,這三天家兄一直都在公幹,今天上巳節,各衙門放假,家兄跟巡鹽使駱封駱大人相約游大運河去了。”

“駱封?”蔣公子沉吟片刻,“游大運河?”

“啊?……啊,是……吧。”孔琪見他皺着眉頭,翻着白眼回憶:是大運河吧?大運河怎麽了?

蔣公子招手叫來雨墨,耳語:“去打聽打聽,揚州上巳節的風俗是游哪裏。”

雨墨飛奔而出。

蔣初說:“起來吧。”

孔琪扶着腰,一點兒一點兒站起來,表情扭曲五官糾結。

蔣公子笑了起來,“贏得太多被喬晨打了?”

孔琪呵呵幹笑了兩聲,垂首站立。

“孔公子,請坐。”

孔琪看了看旁邊的椅子,“不敢不敢,我……我還是站着吧。”

蔣初眼神在他臉上溜了一圈兒,歪在椅子裏無聲地微笑,沒一會兒,孔琪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正當此時,雨墨跑了進來,耳語:“都說是游瘦西湖。我問他們有沒有游大運河的,人人都說今天連捕魚的都很少去大運河。”

蔣初“嗯”了一聲,“你們都下去吧。”

兩人出了正廳,雨墨摸出十兩銀子遞給孔琪,“你到底怎麽了?扭着腰了?”

孔琪一把奪過銀子,放嘴裏咬了咬,“你們也太小氣了,浙江首戶就這手筆?打發要飯的呢!”

雨墨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滾蛋吧,找個大夫開劑藥治治你那腿吧,都快撐不住屁股成羅圈腿了。”

一聽“屁股”倆字,孔琪突然暴起,“關你什麽事?關你什麽事?我的屁股關你什麽事?”

雨墨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滾你的蛋吧。”

孔琪“嗷”一嗓子慘叫,跌跌撞撞出門而去。

等雨墨回來,蔣公子問:“一應出游物件都準備妥當了?”

雨墨笑嘻嘻地回答:“嗯。”

“好,走吧……”

“得令!”

“……游大運河。”

“啊?”雨墨一頭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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