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直等到畫舫啓動緩緩滑入河道,龍慕才皺着眉頭問:“他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踏春游河,今天上巳節。”

龍慕白了他一眼,接着說:“孔瑜是漕運總兵,查看地形在情理之中,駱封一個巡鹽使,不坐在衙門裏喝着小茶收着鹽稅,他頂風冒雨大老遠跑來起什麽哄?居然還看上地圖了!”

“查地圖找找哪裏能挖到荠菜。”

氣不打一處來,“你拉倒吧!”龍慕狠狠瞪他,冷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居然肆無忌憚地窺探朝廷命官公務考察!”

“難道站在葦林裏的只有我一個人?”蔣初嘴角彎起一道弧線,“體仁兄又是何許人也?”

龍慕一哽,張開嘴又閉上,蔣初笑了,說:“今天上巳節,禮應踏青郊游,體仁兄是個精于玩賞風和日麗的雅人,瘦西湖游人如織,有何意趣?不如大運河來得清淨宜人,體仁兄認為呢?”

龍慕轉目凝視被獵獵冷風刮得東倒西歪的蘆葦,繼而舉目遙望遮天蔽日黑壓壓的烏雲,這得昧着多大的良心才能說出“風和日麗”這四個字來?再扭頭端詳睜眼說瞎話的蔣初,龍慕恬不知恥地就坡下驢,“蔣兄所言甚是。”

蔣初勾着龍慕的腰出葦叢,只走了一步,龍慕一巴掌将他推出去,嗤之以鼻,“你倒是順手得很啊,沒少光顧花街柳巷吧!”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兩天前,玲珑巷,我剛從一家私娼裏出來就遇見了兄臺。”

他還嫖娼?嫖暗娼?從今往後,誰要是敢跟我說他是大家族的貴公子,我就拿大耳瓜子抽他!

狂風刮着,雨點砸着,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陡然發現自己竟然光禿禿地站在風雨裏,摸了把臉上的水,貼過去一把摟住蔣公子的腰,雨水混着泥點沾了蔣初一身。

蔣初垂目瞧瞧腰上的手臂,轉過臉來似笑非笑。龍慕迎目光直上,“傘太小,快靠過來,瞧,把你肩膀都淋濕了。”

蔣啓鴻居然點着頭贊同,靠過來,肩并肩,龍慕往上一貼,那叫一個緊!

風聲愈緊,雨勢愈大,兩人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聊着。漸漸地,田野消失了,樹木多起來,泥濘的小路越走越狹窄,兩人饑腸辘辘。

龍慕環視一周,皺眉,“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上哪兒找吃的?你不是說你挖荠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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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此時,葦葉聲響,倆人默然對視,蔣初拉着龍慕進樹林。

不一會兒,腳步聲參差不齊地傳來,駱封施施然走在最前面,孔瑜打着傘緊随其後,身後一堆随從遠遠綴着。冷風夾着凄雨迎面侵襲而來,駱封捂着嘴咳了好幾聲,孔瑜寶相莊嚴直接沒聽見,駱封大皺眉頭,突然回身,伸手就扒孔瑜的大氅,孔瑜的眉毛挑到半天雲裏,眨了兩下眼,得!已經穿駱封身上了。

駱封裹着兩件大氅,包得鼓鼓囊囊,挑着眉梢斜視孔瑜,眼神挑釁之極,孔瑜明晃晃地朝天翻了個白眼,攤開手,無可奈何地說:“巡鹽使大人,請。”

駱封轉頭繞過樹林,走上一條不易察覺的小路,孔瑜摸了摸脖子,哀嘆一聲,盡職盡責地跟上幫他打傘。

直到人員散盡,龍慕這才遲疑着沖蔣初嘀咕:“我怎麽感覺……感覺……”

“感覺什麽?”蔣初可有可無地搭了一句,拉着龍慕出樹林進葦叢,透過縫隙,見畫舫停泊在岸邊,船頭七八個家丁正在支爐子做飯,流着哈喇子一個勁地密謀要把駱大人的好酒偷出兩瓶來。

龍慕還在苦苦思索恰如其分的言辭,一轉眼簡直瞠目結舌,蔣初……蔣初居然堂而皇之踩着踏板上了畫舫了,神情那叫一個泰然自若,就好像是他的船似的。

蔣公子居高臨下,伸出手悄聲說:“上來。”

龍慕鼻孔朝天,嗤笑一聲,“上去幹什麽?偷東西?”

蔣公子拉住龍慕的手使勁一提,“外面雨大,你很喜歡淋濕嗎?”

被他一說,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匆匆跑上船,船身一顫,往鍋裏放肉的小厮驚覺,“什麽動靜?”另一人半勺鹽下鍋,“能有什麽動靜?你疑神疑鬼!你也不想想,這鬼天氣,這鬼地方,鬼都不來!誰缺心眼兒跑來假充大頭鬼?除了你們家和我們家的孤魂野……呃……這個老爺們。”

其餘人等聞言一個個笑罵:“少放點鹽吧,官鹽漲價了。”

“拉倒吧!咱衙門,別的沒有,鹽,管飽!”

衆人嘿嘿大笑,被酒味一熏肉味一沖,興高采烈,立馬把孤魂野鬼抛到了九霄雲外。

龍慕推開艙門,放眼望去——精巧的蘇繡挂簾、細潤的龍泉窯青瓷、廣作的紫檀木家具、赤銅四足小方鼎,鼎中煙霧缭繞,提鼻子一聞,龍慕問:“什麽這麽香?”

“千年沉香。”

龍慕挑大拇指,貼着蔣初的耳朵說:“駱封這官兒當的……肥得流油!”

蔣初收起油紙傘,抖落雨滴,蹭掉腳底的泥濘,進艙徑直走到巨大的條案旁,從軸海中抽出一卷紙筒,展開攤在桌面上。

龍慕疑惑,湊過去,只看了一眼,大驚,“地圖?”驚覺聲音過高,慌忙閉嘴,眼神下意識地瞟向船頭家丁,這幫投胎的餓死鬼,吧唧一口肉,哧溜一口酒,身上淋着雨嘴角流着油,枉議起主子來了:“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駱大人的丹鳳眼好像越來越細長了。”

“大驚小怪!眯着眼睛鄙視孔大人,斜着眼睛藐視孔大人,你說哪樣不是削減眼珠子大小的?”

此言一出,惹來一陣哄堂大笑,某人直接笑噴:“何止啊!還閉着眼睛無視孔大人,這臉上,就剩下眼皮和睫毛了,還上哪兒找丹鳳眼去啊!”

“哈哈……”船頭上立刻炸了窩了。

龍慕心中一陣翻江倒海:果然!果不其然!果天下之大然!堂堂揚州莽莽衆生就這仨入得了我老人家的法眼,這可好,一下子去了倆!還讓不讓人活啊!呃……還剩一個……視線睨向蔣初——正雙手撐着桌面仔細審視軍務地圖,龍慕伸了個頭,看得眼角直抽搐——雜亂無章的線條,斑駁無序的着色,外加一大堆歪歪扭扭的文字。一拳頭搗在他腰上,咬牙切齒:“你跟着他們就為了偷地圖?”

“偷?……很顯然,你對我了解得極其透徹,正好,缺個放哨的,”一指隔絕甲板和船艙的雕花木門,“站到那裏去,監視外面的随從。”

“美不死你!我不助纣為虐!你到底是什麽人?”

蔣初拍了拍他的後背,溫聲說:“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龍慕實在受不了了,掉頭就走,剛上船尾,身後平靜無波地飄來一句,“你看,地上有你的鞋印。”

龍慕一愣,豁然回首,直勾勾盯着地氈,可不是嘛,混亂不堪的泥濘腳印,大大小小,明顯是三個人的。眼神忽忽悠悠飄向蔣初,好家夥,鞋底幹淨得跟洗過似的。

慣犯!絕對的慣犯!私寮嫖妓、暗局賭錢,現如今居然入室行竊了,還有什麽下流勾當是他不幹的?這能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說出來你信嗎?

于是,龍慕龍體仁在偶遇我們的蔣三公子兩次之後,終于認清了此人的本來面目,斬釘截鐵地得出了一個一針見血的結論——此藏頭露尾見不得光的蔣公子,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流氓悍匪!!

都沒過片刻工夫,轉念一想,不過嘛——

雖說……這個……敗絮其中,好歹……這個……金玉其外不是?

龍慕掃向那位流氓,正端起案上一碟糕點充當鎮紙壓在地圖上,他倒是不客氣,直接捏了一塊放進嘴裏。

龍慕走過去,也抓了塊塞嘴裏慢條斯理地嚼。

窗外雨幕迷茫,艙內空氣流轉。

一個無所事事,一個專心致志。

無所事事的鄙薄專心致志的:手裏偷着糕點,眼裏偷着地圖!你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總共就三四塊糕點,最後一塊剛進了蔣初的嘴。

龍慕唇角彎了起來,款步走過去,伸手勾住蔣啓鴻的下巴,慢慢擡起來,眉目流轉凝視他嘴角殘留的豆沙屑,低下頭,緩緩湊過去,氣息溫熱,舌尖如同蜻蜓點水般輕輕一掃而過,将碎屑卷進嘴裏,唇瓣輕觸唇角,微微一笑,款款深情望進蔣啓鴻眸底。

蔣啓鴻莞爾,攬過龍慕的脖子,嘴唇跟着就吻了上去,龍慕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人家的舌頭已經攻城略地了,剛想把嘴唇閉上,就感覺唇齒一熱,一個溫軟的物件探了進來。

四唇分開,蔣啓鴻笑了笑,“其實……”

龍慕含着糕點渾身冰涼。

“其實……你想吃可以直接說。”拍拍他的臉頰,低下頭接着審視地圖。

龍慕一頭栽倒在蔣初身上,心裏這個血流成河啊:我……我對小倌都沒幹過這勾當啊!

桌角沙漏簌簌堆積,哀悼了不知多久……

偷雞不成蝕把米,剛扳回一城只輕薄了一下,這倒好,活生生被人喂了口糕點!龍慕剛想吐到地上,蔣初頭都沒擡,輕飄飄地說:“游經此地的物證。”

龍慕嗤笑一聲,打開窗戶,伸出頭,蔣初不緊不慢地說:“掉進水裏聲響過大,你很想打草驚蛇嗎?”

龍慕氣極了,一把抄起蔣啓鴻的折扇,一口吐在扇面上,頓時将“單騎越溪圖”侵染得污穢不堪,示威似的推到他面前,蔣公子情不自禁地明朗一笑,“在我有生之年,對我賞識者有之,敬重者有之,感激者有之,畏懼者有之,怨恨而無力反抗者有之,難得體仁兄……願意主動親近……”

“主動親近?你說得對,今後還有更親近的!”龍慕嗤之以鼻,拖了把椅子坐在旁邊,抱着胳膊生悶氣。

香煙繞梁的小畫舫,船頭喧嘩吵鬧,家丁們趁着酒壯慫人膽開始大肆诽謗駱大人,順便誣陷孔大人,宣稱往日不食人間煙火的駱大人變得頤指氣使完全是拜孔大人所賜!

艙內靜谧無聲,龍慕的舌頭在口腔裏這通翻江倒海地刷啊,怎麽刷都殘留着一股濃烈的流氓味兒,悔得腸子都青了。

蔣啓鴻卷起地圖放回軸海,轉過頭來,正巧看見他嘴巴一蠕一蠕地翻動,忍俊不禁。

龍慕狠狠剜了他一眼,“偷完了?”

蔣初點頭,“我偷盜,你放哨,精誠合作所向披靡。”說完率先出艙,撐開雨傘。

“滾你的蛋吧!”剛發洩完,龍慕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腰帶,“地氈上的鞋印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蔣初蹙眉,表現得苦惱之極。

“得了得了!你一個慣犯,你能沒辦法?”

“真看得起我。”蔣初走到櫃子邊,拿起一個龍泉窯瓷瓶,拔掉瓶塞,說:“劍南春,貢酒。”

龍慕啧啧稱贊:“駱封這官兒當的……啧啧……”

話音未落,卻見蔣初手腕翻轉,那難得一見的貢酒劍南春竟然嘩嘩啦啦直接喂了地氈了,眼睛都不帶眨的,酒液一沖,腳印立刻混亂不堪,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陣濃郁甘醇的酒香。

蔣初将酒瓶往地上一扔,拉起龍慕穿過船尾,下踏板,進葦叢。船頭家丁大恸:“這是什麽味兒?誰偷酒了?那是酒啊!那是駱大人的酒啊!”龍慕這才醒過神來,偷偷掃了慣犯一眼,遙望蒼茫的天際無聲悲鳴:老天爺啊,求您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古人都說“雷霆手段,菩薩心腸”,這是沒看見這家夥啊……他……他是菩薩面龐,被雷霆劈過的心腸啊!

蔣初“啪”一聲展開折扇,将糕點湊到龍慕眼皮子底下,龍慕下巴一擡眼皮一掀,越過雨傘遙望天邊的一群野鴨子。

蔣初笑了笑,解下田黃凍石扇墜,一甩手将折扇扔進大運河裏,扇墜流蘇纏繞在右手中指上,與腰間田黃玉牌一撞,叮當悅耳,龍慕聽得一陣一陣腦仁疼。

作者有話要說:提起劍南春,本人有話要說,當然了,全是廢話,您不看也罷。當年在某本書上看到篇專門論述明朝貢酒的文章,光酒類名稱就列了整整三頁紙,看得我是昏昏欲睡稀裏糊塗。眼睛正要閉上之時,哎?您猜我看見什麽了?——呵呵,劍南春!我這個激動啊,一大堆名字就這個比較熟悉,電視上天天廣告,作為一名不怎麽合格的明粉,別的明朝古董咱買不起,咱能嘗嘗萬歲爺喝的宮廷玉液酒不?于是乎,作為一名滴酒不沾的女流之輩,我居然去超市買了四瓶劍南春。我爸驚愕,問:你幹什麽?我答:以後人來客往就拿這個招待。過後,我接着看那本書,越看越不對勁,明朝的貢酒很多都帶個“春”字,通常格式是這樣的:××春或春×但是,現在市面上見到的劍南春跟明朝沒關系,只是套用了這個名字,人家那貢酒産于雲貴,現在的産于四川。唉……四瓶啊……全家也沒幾個喝酒的,只好拿來當料酒使了。于是乎,整整三頁紙的明朝貢酒名稱,本人只記住了劍南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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