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龍慕死命拖着蔣初往回走,再跟着畫舫逛下去還指不定幹出什麽傷天害理的勾當呢!也沒心思揩蔣初的油了,這家夥惡劣至極,誰知道他是不是陰曹地府裏的牛頭馬面冒充的?
再加上田黃石扇墜和玉牌時不時撞一下,龍慕更是心浮氣躁。
蔣啓鴻低頭瞧瞧他的臉色,剛開口:“你……”
龍慕立刻打斷:“你這扇墜不錯,就是陽雕的東西有個通病,瞧着太圓潤,撞起來不過瘾。”
“你喜歡……”
龍慕扯着嘴角又打斷:“镂雕更不行,全是空心的,一撞就碎,嘩嘩往下掉殘渣,丢不起那個人!”
“陰雕……”
龍慕都沒讓他說出第三個字,“你還陰什麽雕呀!找塊田黃原石挂上得了!那撞起來多氣派啊,全是棱角,撞不死你也能把你鑿出幾個窟窿眼兒來!”
話音未落,扇墜還真跟玉牌撞了一下,發出“叮”一聲脆響,龍慕大翻白眼,蔣啓鴻哈哈大笑。
笑得龍慕臉都綠了,你還來勁了!蔣初把扇墜纏到傘骨上,倒是不響了,就是老在眼前左一晃右一蕩,晃得龍慕心頭火起。
倆人餓得前胸貼後背,龍慕更是面容蕭索,盯着腳尖悶不吭聲,偶爾蔣啓鴻打破沉默,他鐵定“嗤”一聲譏笑再頂回去。
兩次過後,周圍終于清淨了,龍慕斜了他一眼,還挺識趣,就是眼睛總瞧着自己似笑非笑,越看越來氣,一巴掌推在他臉上,神情陰沉之極,“賞你的大運河去吧,今天上巳節!”
什麽旖旎的風光都沒看着,冷風倒是滿滿當當灌了一肚子,旁邊還站着尊瘟神,越走越冷,不光身體冷,心窩子更冷,龍慕覺得今天這趟真是虧大了,揚州城總共仨天鵝肉,一塊沒吃着,忽忽悠悠眼瞅着全打了水漂了。
走到半路,遇上小漁船,倆人穿過蘆葦登上船。
往船頭一站,一股濃烈的魚腥味撲面而來,龍慕腦袋一陣眩暈,放眼望去,好家夥,這船寒酸得——篷頂上倆窟窿,滴滴答答直漏水;艙壁上挂了張破網,網上還殘留着小毛魚的腦袋;船艙裏鍋碗瓢盆散得到處都是,都沒地方下腳。
蔣初彎下腰進船艙,龍慕拍了拍他的後背,蔣初回過頭來,龍慕龇牙一笑,“把你的傘借我使使,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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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船尾一對主仆,雨墨撐船,蔣初透過雨幕遙望運河沿岸。
船頭也是一對主仆,倆人擠在傘下,老頭裹着身濕衣服,臉色潮紅抖得像篩糠一樣,估計發燒了。偷眼瞧瞧蔣初,老頭悄聲問:“公子,那人到底是誰啊?”
“姓蔣。”
“然後呢?”
“哪還有然後啊!這家夥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名字還沒取呢!”
“隐姓埋名?”老頭敲了敲下巴,“不會是犯了事兒潛逃在外的吧。”
龍慕心裏咯噔了一下,回想他那入室行竊毀屍滅跡的娴熟行徑,簡直氣定神閑之極!
老頭又遮遮掩掩瞄了蔣初一眼,搖了搖頭,“不像,這精雅的衣飾,這雍容的氣度……”
“這可不一定!”龍慕突然笑了起來,對着破船劃拉了一圈,“富貴人家誰乘這船?再說,”把傘骨上的扇墜托到老頭面前,“知道這是什麽嗎?他的扇墜,田黃石,他腰上挂的也是田黃石,你說刻章用的石頭誰往身上挂?”
老頭伸了個頭,蔣啓鴻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玉牌,果然是田黃石,這玩意兒連玉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塊漂亮點的石頭。癞蛤蟆插掃把,假充什麽大尾巴狼?
老頭湊到龍慕耳邊,“公子,這年頭禮崩樂壞,連賤民戲子龜兒有倆糟錢都敢僭越禮制穿綢裹緞。您細想,只要他不是貴公子,在揚州這地界還不手到擒來?”
龍慕一拍大腿,“醍醐灌頂!”
老頭嘆了口氣,握住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公子,不是老奴嘴碎愛唠叨,您還是找個差不多的人早點定下來吧。您說您相中的都是些什麽貨色啊!那個巡鹽使駱大人,冷若冰霜眼高于頂,招惹他容易自尊委地啊!還有那個孔總兵,倒是英勇剛毅一表人才,但是,寶劍一拔寒氣森森,招惹他容易掉腦袋啊!再說這個姓蔣的,雖說出身一般,但是,我怎麽覺着比那倆還不靠譜啊!”
可惜,這麽長一大段廢話,直接從龍慕耳朵邊上滑了過去,人家忙着呢,直勾勾盯着蔣啓鴻的側臉,小心肝東一顫西一跳激動不已,越看越像天鵝肉,不管心腸是不是被雷劈過,反正這臉是夠菩薩的。
說起天鵝肉……
龍慕把雨傘塞給老頭,鑽進船艙,挨着蔣初坐下,偷偷摸摸摟上他的腰,嘴唇恨不得貼到人家下颚上,聲音沙啞癡迷,“蔣兄,餓不餓?”
蔣初轉過臉來,于是乎,這四片唇近得——恨不得連張宣紙都插不進去,我們的蔣三公子也不想着往後挪挪,笑問:“你請我吃?”
他不挪,龍慕更是得寸進尺,眼神溫柔聲音魅惑,“這是你的船。”
蔣初垂下眼睑微笑,“所言甚是,應該盡地主之誼。”轉頭問雨墨,“雨墨,有什麽吃的?”
“有魚。”
蔣初探身掀開腳邊的蘆席,底下鹽罐子油瓶子一應俱全,就是沒看見魚,蔣初問:“魚在哪裏?”
雨墨斬釘截鐵,“河裏。”
周圍陡然靜默,頓時哄堂大笑。
蔣啓鴻捏着蘆席雙手一滞,跟着笑了起來。
龍慕踢踢他的小腿,樂呵呵地說:“不是有網嘛,打漁呗。”
蔣初深有同感,取下漁網,遞給龍慕。
龍慕直接送他倆白眼,拖着蔣初上船頭,深深一禮,“有勞蔣兄。”說完,頭也不回地進艙而去。
蔣初莞爾,看看老頭——病得不輕,再看看雨墨——這小子正在竊笑。進艙拉住龍慕的手腕,“過來幫忙。”
龍慕抓着船框不肯就範,憋着笑說:“你不就是不會嘛,有什麽好矜持的?要不我給你找把鏟子,你還是挖你的荠菜去吧。”
“好主意!我很想知道你身上哪裏藏着鏟子?”蔣初把龍慕拉到甲板上,“如果你打算在船艙裏找,抱歉,那是我的。”
冷雨一澆,龍慕猛打寒戰,抱頭往回沖,船身就這點兒小,還能往哪兒跑啊,一頭紮進蔣初懷裏,蔣初連摟帶抱走上甲板,倆人一起淋雨。
龍慕老實不客氣,直接抄起他的袍角擦了擦臉上的水,擄胳膊挽袖子,“你說還能指望你幹什麽?中看不中用,本公子給你露一手!”龍慕撐開漁網往河裏一撒,嗬,姿勢潇灑飄逸之極,一道彩虹般的彎弧,甲板上的漁網“哧溜哧溜”順着船舷往河裏滑落,“噗通”一聲,龍慕傻眼了,好嘛,連抓手的繩子都掉下去了,慌忙伸手去夠……呃……整張漁網看着看着蹤跡皆無,都沒留下一縷青煙,龍慕喉管一哽,直愣愣轉過臉來,蔣初微笑。
龍慕使勁抹了把臉,呵呵幹笑,“蔣兄……這個……這個……”
蔣初攤開手掌,“就我所知,漁網對河中水族來說,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龍慕一愣,趕緊順着話頭往下接,“蔣兄所言極是,簡直就是劣跡斑斑人神共憤的劊子手,君不見漁網之上還殘留着不容辯駁的罪證!”
“所以說,漁網葬身河底實是天命所歸。”
龍慕悻悻地笑,“天意!今天其實就是它的大限之期。”
蔣初深深一揖,“正所謂,閻王要他三更死,誰敢留他到五更?”
“呃……”龍慕慌忙還禮,一本正經地往下續:“這裏是大運河,河底之神是龍王,應該改一下,龍王要他三更死,誰敢留他到五更。”
蔣啓鴻笑了,挽起龍慕的手,緩步踱進船艙,俯下身靠近他的耳廓,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其實……我是龍王爺的女婿。”聲音微不可聞。
龍慕沒聽清,轉頭問:“你說什麽?”
蔣初笑了笑,沒說話,随手翻開旁邊的木櫃。
龍慕伸頭瞧了瞧,“你找什麽?”
“鏟子,上岸挖荠菜,聊以果腹,盡地主之誼。”
龍慕一愣,呵呵笑了兩聲一頭鑽出船艙,往老頭身旁一坐,拿雨傘擋着臉,翻了個大白眼。
老頭掃了蔣初一眼,對龍慕做口型:此人以德報怨,不可多得!
龍慕的嘴角直接抽上了。
船上寂靜無聲,龍慕坐得遠遠的,目不斜視,省得跟蔣初的眼神撞上,過得度日如年,也不知怎麽熬過去的,終于上岸了,龍慕的馬車就停在碼頭堤岸邊,唯一的小厮閑得打哈欠。
龍慕環顧四周,空空蕩蕩,換句話說,這姓蔣的連個跟班的都沒有?龍慕一揖到地,“蔣兄,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蔣初還禮,“後會有期。”
“留步留步。”龍慕扶着老頭撐着雨傘朝馬車走去。
繞過樹林,蔣初上車,“走吧。”
窗簾高挂,蔣初歪在靠墊上,行走須臾,樹林旁邊,龍慕正在收傘登車,陡見傘骨上纏着個扇墜,摘下來在老頭面前直晃蕩,“瞧見沒?這是定情信物。過不了多久,必将手到擒來!”
蔣初緩緩放下了窗簾。
回家之後,用完午飯,蔣初站在窗前閉目冥想良久,抽出一張巨大厚重的竹毛紙,吩咐小厮研墨配色,握起勾線筆,一筆一筆細細描畫。
窗外細雨滴落在紫藤枝上,屋裏筆尖觸動紙面,沙沙作響。
一個時辰之後,雨墨伸過頭來,“公子,這是什麽?”
“地圖。”
“啊?”雨墨拎起來盯了半天,雲裏霧裏稀裏糊塗,挂到牆上陰幹。
蔣初從扇筒裏抽出張空白扇面,寥寥數筆,勾勒出一抹黛山一脈濁水,岸邊蘆葦連天繼野,微雨勁風中,葦叢逶迤至扇面盡頭。換了支筆,題寫:于上巳節春曉。取出閑章,蘸上印泥,“啪”蓋在題字之右,兩個殷紅古體草書——啓鴻找來一副素面竹制扇骨,一一穿上,刷上漿糊,扇頭壓實。打開扇墜盒子,一溜排十幾個扇墜,一律田黃凍石。随手取出一個,蔣啓鴻頓一頓,問雨墨:“帶田黃原石了嗎?”
雨墨撓頭想了半天,“要不小的去工坊司買一塊?今天過節,不知開不開坊。”
“不必。”
最後,撿起個最大的陰雕漁翁,穿好流蘇,挂于扇柄之上,“唰”一聲展開。
雨墨見其有了些許閑暇,立刻竄過來慫恿,“公子,上巳節還沒過完呢,您都忙了一早晨公事了。”倆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他,一臉渴求。
蔣初執折扇敲了敲他的腦門,“你說得對,我确實忙了一早晨。”
獨自擎傘步出庭院,沿瘦西湖走上二十四橋,穿花過柳,一路散漫着閑游,漸行漸偏僻,湖濱綠樟掩映處,透出個茅草茶亭,蔣初收傘進亭,坐在三五個腳夫中間,小童子奉上湯色褐黃的粗茶,吹皺茶水抿一口,濃烈的澀味頓時彌漫于唇齒之間,久久無法回甘。
正當此時,亭前“啪”一聲醒木響,蔣初擡頭,一個瘦高的說書先生折扇一收,“書接上文,洞庭湖龍王小太子春野得窺天人,一場酣暢大戰……”
蔣初一愣,繼而失笑:“龍王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