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喝着隔了年的陳茶,就着碟沒炒熟的花生,蔣初聽那說書的鬼扯了一個多時辰,直說到龍太子打不過山中狐妖回家搬救兵,才一拍醒木,“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天黑透了,說書的捧着個破碗四處收銅板,收到我們的蔣三公子面前……
話說,我們的蔣三公子有生之年身上就沒揣過錢!低頭看看自己,真不錯,腰上好歹還有塊假充大頭鬼的田黃石玉(?)牌。蔣初起身往門外走去,抽下玉牌遞給說書先生,說書的眼睛锃亮,對着油燈下死眼盯了半天,瞧着像镂雕的竹節子,放嘴裏試了試,“咔吧”一聲脆響,臉色大變,“噗”吐出一節混了血的“竹葉子”,疼得龇牙咧嘴,斜着蔣三公子的背影憤恨:“豆腐捏的都比這個結實!”
從第二天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沒完沒了地下,蔣三公子遞給雨墨一張紙,“将此人查個底朝天。”
雨墨低頭,紙上寫着——鹽商商會會長陳浩東。
偷偷摸摸睨了他一眼,雨墨嘟囔:“我還以為是龍慕龍體仁呢。”
旁邊一人耳尖,一把将他拖過來,“說,誰是龍慕?”
雨墨左右瞟瞟,見蔣三公子已然出了門,腰杆一挺大手一揮,連小厮帶糧行裏的夥計呼啦潮全圍了過來,都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雨墨又是喝茶又是嗑瓜子,關子賣得十足,某個暴脾氣一腳踹在他大腿上,“趕緊的!”
雨墨蹦起來,一屁股坐到桌上,嘎吱嘎吱嗑瓜子,半天冒了一句,“你猜。”
十幾個巴掌一齊拍過去,個個笑罵:“行了行了!說吧!龍慕到底是誰?”“居然還有字,男的吧?”
某個老成的家丁摸了摸下巴,臉色凝重,“姓龍的,姓龍的,這姓有學問啊,大有學問!”
周圍頓時靜寂無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隔了半晌,一人遲疑着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不會……不會是龍王爺吧?”
立馬就有人咳了一聲,“先把老丈人哄好了,人家才有可能把女兒施舍出來,我們公子爺……那是龍王爺的女婿啊!”
“轟”,這下炸了鍋了,笑聲之大恨不得把房頂掀翻了。
雨墨趁人不備,一貓腰趕緊跑,衆人恍然發現,攆在後面爆喊:“雨墨,你回來,龍慕到底是誰啊!”雨墨早跑沒影了。
再來說說我們的蔣三公子,大運河他還游上瘾了,天天頂風冒雨站在破漁船上,捧着地圖,沿着河岸來來回回也不知在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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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下來,小厮們算是徹底學乖了,閑着也是閑着,幹脆,抓魚逮蝦吧,于是,這臨時買來的小漁船終于回歸天命了,早晨,空船出來,晚上,滿載而歸,魚蝦田螺河蚌外加野鴨子,能逮的全逮了。糧行的夥計們天天吃着“公子爺捉來的河鮮”,就着烈酒一個勁地疑惑,“公子爺大老遠從湖州過來就為了給我們逮蝦子?”
某小厮一筷子敲過去,“長了張嘴多吃飯少說話,問那麽多幹嗎?”
就屬雨墨命最苦,連片魚鱗都沒吃着,領着幾個人天天起早貪黑風餐露宿,賊頭賊腦地蹲在鹽商會長陳浩東家四周幹細作的活兒。
每天晚上彙報:
“這陳浩東實在太摳門了,家大業大腰纏萬貫,居然沒轎子沒馬車,連跟班的小厮都沒有。”
隔天,雨墨往地上一癱,哼哼唧唧不肯起來,“他娘的陳浩東,我算是看出來了,他就是摳門的祖宗!真是不服不行啊!全家老小好幾口,一個月才嘗一次葷,您知道怎麽嘗嗎?”沒等蔣初搭話,咽了口唾沫,聲音陡然拔高:“買豬油炸了炒素菜吃!”
三天過後,雨墨徹底撂挑子不幹了,一頭跪在蔣初腳前,聲淚俱下,“公子,求求您,別再讓我看見他了,我真怕我管不住自己一巴掌抽死他!您是不知道啊,他老婆自從生了兒子之後,連月子都沒坐完直接就被休了,您知道為什麽嗎?”
蔣初笑問:“為什麽?”
雨墨一把抱住他的膝蓋,“兒子都生了,老婆還有什麽用?又是吃又是喝,那是錢啊!那是白花花的錢啊!”
蔣初忍俊不禁撫着額頭微笑。
雨墨抱着蔣初的小腿痛哭流涕地哀求,求得口幹舌燥嗓子眼冒煙。半天沒聽到動靜,擡頭一看,得,又修改起地圖來了。
一屁股坐在腳後跟上,萎靡不振地幹耗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蔣初揉了揉太陽穴,執折扇敲敲他的頭頂,“給你一個差事。”
“哦。”雨墨昏昏欲睡地點了一下頭。
“去找個紅姐……”
沒等他說完,雨墨“噌”一聲挺直腰杆,嘴角恨不得咧到後腦勺。
“找個貌美如花……”
“當然當然!”簡直急不可耐。
“……不常接客……”
“當然當然!”仰着脖子張着嘴,眼睛锃亮。
“……能哭能鬧……”
“當然……”頭剛點了一半,能哭能鬧?呃……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找個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
“……三十歲左右……”
“當……”雨墨猛擡頭,張口結舌,這是……這是找紅姐還是找姐姐啊?
“……最好是生過孩子的。”
“唰”,冷汗直接下來了,雨墨已經沒想法了,嫖個妓還上趕着往腦門上扣綠帽子?這得虛懷若谷(?)成什麽樣啊!老天爺啊您老人家趕緊管管他吧!光棍兒打得太久,已經心生魔障了啊!
雨墨一步三回頭地從書房出來,坐在井沿上發呆。一個小厮路過,捅捅他,“怎麽了?”
“沒怎麽,”雨墨神情落寞,“公子叫我找個紅姐……”
“紅姐兒?”小厮驚得舌頭直打顫,“公子爺找紅姐兒?你說的是我們家的公子爺?”舀了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嘴一抹,一巴掌拍在雨墨肩膀上,“兄弟,你找到的時候一定要通知我!”
雨墨猛翻白眼。
這些天,孔琪每隔三天就來一趟,也沒報告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無非就是孔瑜練兵坐衙巡視河道,偶爾去文昌閣邊的劉氏酒家喝杯小酒。
倒是店裏的夥計們天天追在雨墨屁股後面催促,“紅姐你還沒找到?黃花菜都涼了。”
雨墨苦不堪言,心裏一個勁地埋怨蔣初:您幹脆找個奶媽得了,保證生過孩子!
話說這天,孔琪來了,正趕上雨墨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公子,教坊司注冊在案的樂籍人家,我全跑遍了,按您的要求,紅姐沒有,老鸨子多的是,全是三十出頭的,皮也挂了,肉也松了,咧嘴一笑,嘩嘩往下掉白面,您要嗎?我能給您拖一船來。”
一聽這話,孔琪悶笑,憋得臉通紅,眼見雨墨要發火,趕緊跪下來轉話題:“三公子,我大哥後天要出一趟長差。”
蔣初放下茶杯,“去哪裏?”
“邸報上說,七月份皇太後六十整壽,今上頒布诏書,大赦天下。”
“這跟你大哥有什麽關系?”雨墨打擊報複,暗地裏下死手掐了他一把,“皇太後大壽天下盡人皆知,她老人家是南直隸人氏,皇恩浩蕩,屆時江南各府州縣要開倉濟民、金裝佛身、加開恩科,花甲之上的老人,官衙開府庫發放賀壽銀子。你賣弄什麽呀,我知道的比你齊全!”
孔琪呵呵幹笑,接着說:“揚州監牢裏的犯人多如牛毛,都是屢教不改的慣犯,知府大人怕同時放出來會攪得民不聊生。所以……”
“所以分批放出來?”雨墨說,“這跟你大哥還是沒關系!”
“誰說的?知府大人不敢把這幫惡棍直接放到揚州地界上,求我大哥用船全拖到浙江地界再放了。”
“是嗎?危害浙江百姓去了。”蔣初有一下沒一下地掠茶葉,笑說,“知府大人深谙為官之道。”
孔琪嘿嘿竊笑,“可不是嘛,這要是在揚州犯了事,皇恩在上,到底抓還是不抓啊?抓了還得放掉,這不沒事找事嘛!”
蔣初站起來,“天色不早了,我們沒事找點事做吧,你意下如何?”
孔琪一朝被蛇咬,驚恐地等着。
“走吧,讓你發筆意外之財。”蔣初率先出門,孔琪立馬颠兒颠兒地跟上。
“去玲珑巷找喬晨。”
孔琪一腳踢在門檻上!
月上東天,蔣初帶着幾個小厮乘轎來到玲珑巷,喬晨看見孔琪,立刻橫眉冷對,“你還敢來?”陡見旁邊站着蔣初,頓時想起這可是債主啊,立刻滿臉堆笑,提袖子撣了撣椅面,“您請您請。”轉頭喊:“小二,上茶。”
于是——
孔琪又坐上莊了,大贏特贏,贏得喬晨嘩嘩往肚子裏倒涼茶,最後摸了摸錢袋,癟了,偷眼瞧瞧蔣初——銀票一大堆。
我們的蔣三公子多善解人意啊!把銀票推過去,“兄臺若不嫌棄,願助翻盤之資。”
喬晨笑了兩聲,片刻都沒猶豫,直接抽了張紙,唰唰唰,三言兩語寫下欠條,而後,沖孔琪叫嚣:“我今天就等着看你怎麽死的!”
孔琪大驚失色,見蔣初起身出寶局,一個箭步沖上來,還沒來得及哭訴,喬晨眼疾手快,扯着他的領子拽了過來,笑得陰森,一把捂住孔琪的嘴巴,樂呵呵地聒噪:“來,再讓我看看你屁股上的黑痣。”
出了門,雨墨環視一周,這地方烏煙瘴氣鬼魅橫行,私娼都泛濫成災了,三五成群的嫖客,衆目睽睽之下,往馬路中間一戳,對準小妞的臉蛋能親出個響來,一群猥瑣之徒跟着嗷嗷起哄。就這“風流倜傥溫柔富貴”的情形要是讓上級官員看見,能直接把揚州知府的烏紗帽給擄了!
雨墨眼珠一轉,竄上來,“公子,按您的要求教坊司找不到,要不您在這裏找找?”
某個老成的小厮一腳踢在雨墨小腿上,還沒來得及訓斥,卻見蔣三公子折扇一轉,“頭前帶路。”
小厮們驚得直伸脖子,一個個面面相觑。
一路逛過來,這幫下九流的私娼忒沒眼色,我們的蔣三公子千年放縱一回,居然敢家家客滿!最後迫不得已,進了家梨園行,看戲臺上四個破衣爛衫的水簾洞猴兵沒完沒了地打架鬥毆。
坐下沒多久,身旁人影一晃,肩膀被拍了一下,蔣初擡起頭來,笑了,起身行禮,“體仁兄別來無恙。”
龍慕樂呵呵地還禮,“蔣兄好雅興啊!”
“此地偶遇,當真緣分不淺。”
“緣分?不瞞你說,我在玲珑巷等兄臺已然好幾天了。”
“等我?所為何來?”
“你說呢?”龍慕眨了眨眼,朦胧燈光中,湊過去笑得暧昧至極,執起蔣初的手,“蔣兄,如此良宵,該當品名酒賞名花聽名曲,你我二人促膝長談豈不快哉?”
“所言甚是。”
于是,龍慕二話不說,拉起蔣初,出了梨園直奔私寮。
小厮們相顧詫異,“這是打哪兒鑽出來的尊神啊?”
雨墨左右瞟瞟,壓低聲音,“龍慕龍體仁。”
哦?
作者有話要說:說起“綠帽子”我又想說廢話了,唉……年紀大了。什麽叫“綠帽子”?——就是綠顏色的帽子!哈哈……正解就在上面,下面開始啰嗦,可以不用看了。明朝戶籍分為三種:民籍、軍籍、匠籍,其實還有一個,叫樂籍。民籍的“戶貼”(就是戶口本)歸戶部管,軍籍的戶貼歸兵部管,匠籍的戶貼歸工部管。這三種是“良家”,子弟考科舉沒什麽區別(抑商時期規定商人三代不得科考)。這個“良家”極有講究。如若地痞流氓敢當街調戲“良家婦女”,那真是,律法判不死他,輿論罵不死他,圍觀者打不死他!電視上經常出現這樣的畫面:某個流氓當街調戲婦女,此女子大喊:“調戲良家婦女啊!”此流氓淫笑着說:“叫吧,叫破了喉嚨也沒人管你!”古代當真這樣?我要是那流氓第一反應肯定是——麻溜地趕緊跑啊,會出人命的!樂籍就不一樣了,他們被認知為供人取樂的玩物,戶貼歸“教坊司”統一管理,說實在的,教坊司的官員們自己都不願意來當這鳥官,場面上與同品級官員往一塊兒一戳,活生生矮出一大截,這簡直就是對人格莫大的侮辱!至于私娼與嫖私娼的恩客嘛……請自行想象!無論是娼門還是戲子,通常都以家庭的方式出現。樂籍人家不得參加科考,一代一代傳下去,幾乎沒有翻身的可能。其實,戲子比娼妓的地位更低。古代服飾是有硬性規定的,樂籍男性一律戴綠帽子,用以區別良家。遠遠看過去,嗬!那是個龜公!樂籍女性在婚嫁方面可選擇的餘地是極其狹窄的。被良家娶回去當正妻幾乎是不可能的,真要有這麽缺心眼兒的男人,那他所承受的社會壓力、輿論壓力、宗族壓力将大到無法承受。所以,她們最好的歸宿是嫁做商人妾。當然了,如果某個樂籍女性能順利進入公侯世家高門大戶,或許會被傳為佳話,所謂“佳話”,就是打破既定世俗觀念反其道而行之!詳情請參照50多歲的錢謙益納20歲的柳如是為妾。當然了,後世的佳話在當時所遭受的白眼與唾罵,只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所以李甲(省長家的公子)抛棄杜十娘才是當時最正常的選擇。絕大多數樂籍女性只能嫁給樂籍男性,所以出現“夫妻雙雙把身賣”的幾率是極高的。如果您能穿越的話,您要是看到某個男性戴着綠帽子站在門口等屋子裏的恩客嫖完自己老婆出來打賞的情景時,請不要大驚小怪,您還沒看見某個男性戴着綠帽子跟自己老婆一起陪恩客喝酒睡覺呢。通常,如果某個妓女生過孩子,有身份的嫖客是不願意找她的,更講究的,連結過婚的妓女他們也不會找,上趕着找綠帽子戴?因此,綠帽子作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一直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