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龍慕都已經做好身心俱損的準備了。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咣咣咣,門板被踹得震天響,房頂上嘩嘩往下掉石灰。
龍慕心頭一陣激動,慌忙睜開眼。
蔣啓鴻偏過頭來看看震顫不止的房門,刮了刮龍慕的鼻梁,“其實,我已經做好以身相許的準備了,”促狹地眨了一下眼,“可惜有人試圖叢中作梗,委實遺憾之至。”
你拉倒吧!龍慕頭一偏眼一閉,眼不見心不煩。
不一會兒,門不響了,龍慕震驚,不至于吧,這就打退堂鼓了?
蔣啓鴻一挑他的下巴,“看來,此人深谙‘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
話音未落,“咔嚓”一聲巨響,龍慕吓出一身冷汗。
蔣啓鴻擡頭,窗棂上正騎着個老頭,此老頭呵呵幹笑,跳下來趴地上咣咣磕響頭,蔣啓鴻慢慢直起腰,還禮。
老頭向前跪行幾步,滿臉賠笑,“蔣公子,我們家公子酒後失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他上巳節陪您頂風冒雨游河的份上,您高擡貴手饒了他這一次吧。”
蔣啓鴻不置可否,緩步踱到桌邊,彎腰撿起腰帶,整衣理服慢條斯理地系上。連老頭帶龍慕全都眼巴巴地等着。蔣啓鴻眼皮都沒擡,半天冒了一句,“上巳節游河……自古以來,上巳節是什麽節?”視線繞到龍慕臉上,似笑非笑,“就我所知,世俗禮法之中,上巳節,士與女游春、傳信、定情,唯一可以光明正大談情說愛……”
龍慕嗤了一聲打斷,“我說呢,怪不得你送我一把傘一個扇墜,順便問一句,哪個是定情物?”掉過臉去,不高不低地嘟囔:“綁一塊兒賣了都不夠五兩銀子的。”
蔣啓鴻笑了笑,未置一詞,踱到牆角,撿起折扇,此扇落地時,田黃凍石與地磚相撞,已然缺了個角了,蔣啓鴻晃了晃扇墜,笑說:“還是體仁有先見之明,雕件撞起來不過瘾。”
“你找塊田黃原石挂上得了,那撞起來……”還沒說完,老頭一把掐在他大腿上,悄聲耳語:“形勢比人強啊!”龍慕立馬電光火石般換上讨好的笑容,“田黃石,文房聖品,蔣兄辟蹊徑而用之,實乃世所罕見之雅人!”
蔣啓鴻唇角一勾,“唰”展開折扇,扇面沒有殘破,“勁風微雨葦叢圖”也沒有污損,“啪”又合上。
老頭跟龍慕面面相觑,老頭做口型:要不趁其不備奪門而出?
龍慕二話不說直接攀上老頭的脖子,胃裏酒氣“噌噌噌”往上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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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眯眼觑着蔣啓鴻——正低頭慢悠悠地往腰帶上系玉牌,機不可失,背起龍慕往大門沖去,火速抽出門闩,嘩啦一排四個小厮齊刷刷看過來,老頭一哽,“砰”又把門關上。
身後笑了一聲,“雨墨……”老頭一朝被蛇咬,吓了一大跳。
“……放行。”蔣啓鴻接着說。
老頭一怔,趕緊點頭哈腰,“多謝多謝……”一甩後背,“公子,還不快道謝?”
龍慕有氣無力地拱了拱手,“蔣兄,天色已晚,不便打擾,日後定當設宴賠罪。”
“不必多禮,後會有期。”蔣啓鴻深深一禮。
老頭一路給這幫面色不善的小厮們點頭賠笑,慌不擇路地落荒而逃。
出了私寮,冷風一吹,混沌不清的腦袋終于冷靜下來了,趴在老頭身上唉聲嘆氣。
老頭問:“公子,那個姓蔣的到底是什麽人?”
“不知道,就知道姓蔣。”
“然後呢?”
“二十六歲,屬虎,已成親。”
“已成親?”老頭聲音陡然拔高,而後又委頓下來,推心置腹地勸:“公子,咱還是找個靠譜的吧,那個姓蔣的,我怎麽越看越像大尾巴狼啊!”
“胡扯!”龍慕眉毛倒豎,“在我面前不準說他是大尾巴狼!”
老頭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都這份兒上了,還護着他?
龍慕朝天無力地一揮拳,“他是個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笑面虎!”
老頭猛然一栽,一口老血噴出三丈遠。
一時之間,誰也不想說話。吵鬧喧嘩的玲珑巷裏,周遭無人污濁沖天。
過了半晌,龍慕幽幽長嘆,語調之落寞天地動容,老頭剛想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結果龍慕突然來了一句:“天神下凡,此生無憾矣!”
老頭一口悶氣嗆進氣管裏,頓時大咳特咳,慌着嗓子喊:“公子!回頭再把自己賠進去!今天這悶虧吃得還不夠?”
龍慕充耳不聞,戳戳老頭的脖子,“明天,去查查揚州有沒有姓蔣的士紳大戶。”剛說完,又補了一句,“順便打聽打聽‘龍争虎鬥’是什麽地方的菜。”
老頭明晃晃地朝月亮翻了個大白眼,暗罵:鬼迷心竅!讓黑白無常把你的三魂六魄全勾走得了!
龍慕還在自言自語:“只要他不是氏族子弟,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五指山!”
出了玲珑巷,剛走沒幾步,前面燈火通明,“砰砰砰”梆子響,伴随着嘶啞的喊叫——“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時至三更”一隊明刀真槍的巡邏隊迎面走來。
倆人頭皮發麻,老頭掉頭就跑,躲進玲珑巷入口拐角處,伸出一只眼睛偷偷查看,“都這麽晚了?公子,現在怎麽辦?”
“難道要熬到天亮?”
“要不……在玲珑巷裏随便找個私寮湊合一夜?”
此話甚得龍慕心意,剛想點頭,燈火昏暗處,玲珑巷的深處,“嘎吱嘎吱”毛竹壓肩聲,慢慢移出一頂小轎。倆人不約而同地扭頭觀瞧。
龍慕別的沒看見,就看見那轎子窗簾低垂,一把折扇伸出窗外,扇墜輕輕敲擊轎壁,月光一照,瑩瑩泛着溫潤的黃色光芒。得!田黃石!嘴角直接抽上了。
而老頭,一眼就看見了那整天眨着倆無辜大眼睛的混蛋孩子雨墨。
倆人心靈相通,往牆角陰暗處縮了縮,連大氣都不敢出。心中求爺爺告奶奶:快走!快走!你倒是趕緊走啊!
可惜,天不遂人願——
轎子停了下來,唯有田黃石扇墜兀自在夜風中左右擺動。
龍慕和老頭相顧無言。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整齊豪邁的巡邏腳步聲漸行漸遠,龍慕悄悄伸出腦袋——窗簾高高挂起,蔣初正端坐轎中,不知說了句什麽,旁邊竟然傳來一陣“咯咯”嬌笑聲,一個女聲說:“公子,您說哪裏話?”
龍慕一愣,定睛細瞧,好家夥,轎轅陰影處站着個女人——私寮裏的老鸨子。
龍慕心中鄙夷之情直沖上天:你倒是男女不忌老少皆宜啊!你娘子得惡心成什麽樣才能把你逼得饑不擇食連暗娼裏的媽媽都不放過?
剛腹诽完老鸨子,嘿!這老鸨子跟心靈相通似的直奔牆角就來了,老頭跟龍慕大眼瞪小眼,想法不可思議地一致:不至于吧?這黑燈瞎火的,他們長着火眼金睛?
這老鸨子往地上一跪,“公子,夜深露重,寒舍雖鄙陋,好歹有瓦遮頭,乞求公子屈尊移步,在敝處委屈一夜可使得?”
龍慕重重抹了把臉,擺出和藹可親的笑容,“好意心領了,不便叨擾。”
老鸨子苦口婆心地勸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龍慕一開始還客氣客氣,末了,幹脆頭一擡眼一翻,嗬!今天星星還挺多。
老鸨子趴地上口幹舌燥,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不過沒關系,有人替她補上——
不遠處,蔣啓鴻挑開轎簾,“此時已過午夜,全城幹道宵禁,體仁如何回家?”
龍慕呵呵笑了兩聲。
“在巷道裏逶迤蛇行,與巡邏隊彼進我退彼隐我現?嗯……鬼鬼祟祟也不失為一大樂趣,或許還能見到你的同行,比如說,梁上君子……”
龍慕一頭垂在老頭肩膀上,微不可聞地沖老頭抱怨:“還是你說得對,他确實是個大尾巴狼!”
那邊廂,“……如若體仁覺得此種遮遮掩掩的行徑有辱斯文大不成體統的話……何不光明磊落地行走于大街之上?”
一陣夜風吹過,地上一個燒焦的燈籠打着旋兒翻着滾兒,跌跌撞撞跑遠了。
蔣啓鴻笑容可掬,“如此一來,體仁或許能親身檢驗一下守城将士的刀箭是否鋒利。”
頓了頓,語調溫和,“……或者,被官兵捉至守城将軍處,如此甚好,體仁将有幸先游歷将軍府衙,後游歷揚州知府衙門,明早在萬千百姓叢中光天化日之下,乘囚車游歷整個揚州城。”
龍慕猛擡頭,一陣酒氣上湧,高聲怒罵:“姓蔣的!你管的着嗎?”
再瞧那姓蔣的,笑意融融,下轎走過來,拍拍他的臉,說:“聽,整齊劃一的行軍腳步聲,巡邏隊又來了。”
蔣初試圖将龍慕扶進轎子裏,龍慕堅決不同意,趴老頭背上,把老頭當驢使,催着他滿玲珑巷到處找尚未客滿的暗娼私寮。
上哪兒找去啊!幾個時辰前,我們的蔣啓鴻公子早就找過了。要不是龍慕事先預定,就連那倆漏風的小戲子都見不着。
最後,迫不得已,又跟蔣啓鴻擠一間私寮裏去了,往藤椅上一躺,衣襟大敞,悄悄握起旁邊的銅質燈臺。
蔣初瞧瞧他那青筋暴露的手指,笑着搖了搖頭,“我發現一個秘密……”
龍慕斜着眼睛等着。
“……你喝醉之後,身體乏力,此天賦異禀委實不可多得……”
龍慕抄燈臺就想砸過去,愣是……沒抄起來,惹得蔣啓鴻哈哈大笑,攔腰抱住,“體仁,你看,某些事情你無力負隅頑抗,卻不妨礙你享受其中美妙的滋味,你說何樂而不為?”
流氓!大流氓!龍慕簡直瞠目結舌,張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不疼不癢,蔣啓鴻啞啞而笑,托着他後腦勺往自己脖子上壓了壓,戲谑地說:“還是我幫你吧,你要怎麽謝我?”
龍慕已經被氣糊塗了,“姓蔣的,你這輩子最好別犯在我手上,要不然我扒掉你一層皮!”
蔣啓鴻故意癟嘴,“我全身上下唯一入得了世人法眼的就是這副皮囊,扒了,你還上哪裏去找如此雍容和煦的臉?”
簡直太不要臉了!“你這張嘴缺了大德了!”
“所以,要靠這張臉來彌補。”說完,居然還眨了下眼。
龍慕頭一歪,鼻子眼兒裏噌噌噌直噴酒氣,沖門外喊:“管家!管家!”
作者有話要說:上巳節才是中國正宗的情人節。明朝時期,貴族婦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有兩個節日是例外的,正月十五上元節以及上巳節。這兩個節都可以當情人節來過,特別是上巳節。至于,現代廣為炒作的七夕節……這個節日并不好,想想也能發現,全年夫妻分居,365天才見一晚上,能是個好節嗎?君不見王熙鳳的女兒就因為是七夕節生的,就要取個“巧姐”的名字來以毒攻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