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管家一臉谄笑,對着雨墨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步一步往後退,跨過門檻,一頭沖進屋裏,老頭直接傻眼了,蔣初正抱着龍慕,胸靠胸,臉貼臉,龍慕的嘴唇恨不得啃到蔣初的鎖骨上,老頭臉皮直抖。

蔣初放下龍慕,忍俊不禁,“來救你了。”

老頭趕緊跪地上砰砰磕響頭,“蔣公子,深更露重,不敢打擾您休息,老奴這就把公子接走,您留步,留步。”說完,一臉渴求地望着蔣啓鴻,他不發話,愣是沒敢動!

蔣初拍了拍龍慕的手背,“你身體不适,就住這裏吧。”屈身一禮,耳語:“你該怎麽謝我?”

龍慕假裝沒聽見。

老頭目送他離開,“咕咚”咽了口唾沫,“還……還挺體貼。”

龍慕一眼甩過來。

老頭一巴掌抽在臉上,“再體貼也是個大尾巴狼!”

“你說得對,他确實體貼……”老頭猛一擡頭,龍慕憤恨,“……身體一個勁往我身上貼!”

一夜酣睡,臨近中午,龍慕醒了,剛坐起來,“砰”又倒了下去,頭疼欲裂氣血翻滾。

不知緩了多久,龍慕開門出來,深吸一口氣,神清氣爽,懶腰伸了一半,身旁悠悠然傳來,“早啊!”

龍慕轉頭,臉“唰”拉了下來,蔣初長身而立。

蔣初不禁莞爾,“別總盯着我的臉,我會嫉妒的。”

此言一出,龍慕頓時感覺眼前此人簡直面目猙獰形同鬼魅!“你全身上下也就這張臉能見人了!”

蔣啓鴻彎下腰,左眼促狹地眨了一下,輕聲耳語:“你都沒見過我的身體,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

龍慕猛一栽,掉頭就走,一只腳剛跨出月亮門,身後輕飄飄地說:“體仁,這個我可以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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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慕頓住,回過頭來,陡見蔣初手上拎着個深藍色腰帶,龍慕一哽,低頭看看自己,好家夥,開懷散帶衣襟大敞,這要是跑出去,非讓人笑掉大牙不可!誰看不出是從娼家出來的?

龍慕伸出手,“扔過來。”

“好……”

光說“好”,他就是不動,龍慕等得口幹舌燥。

蔣初勾勾手指,“過來。”

龍慕抱着胳膊往門框上一靠,眼一翻,房檐上倆麻雀正在打架。

蔣初走下臺階,遞過腰帶,龍慕剛伸出手,還沒碰到,就聽蔣初跟沒事人似的冒了一句:“其實,系腰帶還須解腰帶之人。”

龍慕雙手一滞,眉毛挑到半天雲裏,“好啊!你的腰帶呢?你怎麽自己系上了?”

我們的蔣三公子多幹脆啊!手臂一張,任君采撷。

龍慕一口悶氣堵在喉管裏,劈手奪過腰帶,随便裹了裹,背着雙手邁着四方步踱了出去。

出了私寮,裝不下去了,一腳踹在樹幹上。

老頭跌跌撞撞跑出來,龍慕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查!去查!把他祖宗十八代全給我刨出來!”

老頭氣苦,“公子……”

“別勸我!就算他是官宦子弟,我也要把他給扒了,先扒衣服再扒皮!挫骨揚灰撒進大運河裏!”

忿忿不平地揚長而去。

他剛走,一乘小轎從私寮裏擡出來,簾栊高挂,蔣初掃了眼大樹樁,笑了笑,歪在轎子裏閉目養神。

過了幾天,傍晚時分,孔琪來了,拐着內八字走一步能抖三下,往地上一癱,半天爬不起來。

“你怎麽了?”雨墨踢了踢他,“瞧你這德性,小命快沒了吧,都用不着勞動你大哥來克你!”

說起大哥,孔琪趴地上哼哼唧唧:“公子,今早我大哥從浙江回來了,恰巧能趕上清明節祭祀。”

蔣啓鴻“嗯”了一聲。

“不過……”孔琪欲言又止。

蔣啓鴻端起茶杯吹皺茶水,可有可無地問:“不過什麽?”

孔琪左右瞟瞟,爬到蔣初腳邊,悄聲說:“公子,我大哥跟巡鹽使駱大人是不是死對頭?這可如何是好,駱封他爹可是南直隸巡撫啊!正經的封疆大吏!”

蔣啓鴻一頓,放下茶杯,“此話怎講?”

“今早我去大運河邊接我大哥,誰成想那位駱大人居然一早就等着了。”

“是嗎?”蔣初笑了。

“駱大人對我還挺客氣,請我喝茶吃果子。船隊到時,駱大人一開始神色不錯,沒想到跟我大哥說了幾句話,就見這駱大人掉頭就走,沒幾步,轉過身,飛起一腳狠狠踹在我大哥膝蓋上,一甩袍子走了。您是沒看見啊,那臉白得……”

蔣初托着額頭無聲地微笑,“然後呢?”

“然後?唉……我催我大哥趕緊去賠禮道歉,咱得罪不起啊!結果您猜怎麽着?他竟然問我:‘我要怎麽做才能克同僚?’您聽聽……您聽聽,這叫什麽話?人家高門大戶,再瞧我們家,祖譜往前翻十頁都找不出一個識字的,我大哥雖說當着四品官,可那是個武官啊,跟同品級文官往一塊兒一戳,活生生就得矮半截,這要是悶棍冷箭嗖嗖砸過來,我們家還不得砸鍋賣鐵啊!”

蔣初端起茶杯,品一口,半天才說:“不會的……”

孔琪疑疑惑惑,半天松了口氣,“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您說沒事鐵定沒事。”

蔣初拍拍他的臉,“……貴府已經砸鍋賣鐵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孔琪一頭撞在椅子腿上。

蔣啓鴻起身出門,“回去吧,明天寒食節。”

孔琪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寒食節,整個揚州傾城而出,帶着高香紮紙三牲祭品遠赴郊外祭拜祖先,大街上紙錢飄飛,墓地裏白幡招展。

雨墨竄過來,“公子,祭品準備好了。”

“準備祭品做什麽?”

“祭拜龍王爺呀!”

蔣啓鴻一愣,笑着搖頭,“都到揚州了,還不放過我?”

雨墨捂着嘴悶笑,“老爺千叮咛萬囑咐的!在京城的兩年,您可一回都沒落下。”

“明天吧,明天清明節。”

雨墨樂不可支,“太好了,明天的揚州城那叫一個熱鬧。”

明天的揚州城——果然熱鬧,熱鬧到什麽程度?

——整個惶惶華夏莽莽神州從東海之濱到荒原大漠根本就找不到能與其比肩者!

話說,揚州城地處長江與大運河交彙口,南連江南北通京畿,人文荟萃鹽商雲集,乃天下首富之城,因此,大明世人的終生夙願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揚州自古為魚米之鄉,城中河道湖泊縱橫交錯如同蛛網一般。等閑想見着連綿不斷的崇山峻嶺?那您是來錯地方了!偶爾老天憐憫,讓某個小土包高出地面,揚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機會了,簡直感慨萬千痛哭流涕啊。于是乎,這山上琳琳種種萬廟雲集,文廟、武廟、軒轅廟……這是儒教的;普渡寺、香林寺、觀音庵……這是佛教的;三清觀、八仙殿、萬福宮……這是道教的。

列位可能要問,俗話說得好啊,“一山不容二虎”,諸位尊神要是為争地盤橫眉冷對大打出手,揚州老百姓就不怕腦袋搬家?

怕?怕就不這麽幹了!您是沒看見啊,還有更雪上加霜的,舉凡鐘馗、土地、文曲星、龍王爺、竈王爺外加閻王爺……甭管入流不入流,一股腦蓋個小廟立個土像全往這山包上堆。您還別不信邪,扒開荒草繞過山壁,您還能看見壘個土龛插柱線香供着狐仙、蛇妖、蜘蛛精呢!這幫妖精都不怕,揚州老百姓還真想不起來要怕!這山上整天香火鼎盛煙霧缭繞,站山腳下擡眼望去,嗬!失火了?

每年清明,但凡在揚州任職的外地官員,不分文武,日出時分,随揚州知府從山腳步行至山巅,進軒轅廟祭拜華夏祖先。一路上,豪紳伴行、百姓跪拜,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世人插柳、游湖、賞花、吃田螺……地上滾着蹴鞠,天上飛着風筝,空氣中飄蕩着酒香、肉香、葦葉香……當真應了那句千古名言——為報傾城随太守!

這就是揚州清明節祭祖踏青與金陵元宵節賞燈猜謎、蘇州重陽節登高眺遠、浙江錢塘江觀潮演軍并稱吳越四大盛事的原因。

雞鳴報曉,朝霞映天,蔣啓鴻起身登轎,出庭院,過二十四橋,沿瘦西湖堤岸逶迤朝龍王廟進發。雨墨朝老鸨子皺眉,“媽媽,走得動嗎?給你雇乘小轎?”

老鸨子正巴不得,連聲道謝!

不久,來到山下,游人如織,販夫走卒沿路叫賣,郁郁蔥蔥的松柏叢中,山岚蒸騰,隐隐傳來梵唱聲。

雨墨湊近窗棂,低聲說:“公子,您看,陳浩東在那邊。”

“是嗎?”蔣啓鴻持折扇挑開窗簾,啓眼看去,路邊茶亭中,三五個富商大賈正圍桌高談闊論,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特別顯眼,三十出頭,別人奴仆成群,他光杆一根;別人錦衣華服,他布衣素鞋;別人神色恭敬,他倒好,別看穿得寒酸,人家拽得很,鼻孔朝着天眼睛斜着地。

窗簾滑落,蔣啓鴻說:“上山。”

龍王廟遙遙在望,坐落于半山腰,小廟快倒了,四壁坍塌,風一吹,塵土飛揚,仰望屋頂,嗬!滿天繁星?當然了,這是晴天。如果是雨天,您再擡頭一看,嗬!水簾洞?

蔣啓鴻往龍王爺面前一站,上下打量,突然很想笑,這龍王爺漂亮得緊啊——身上彩繪斑斑駁駁,臉上五官模模糊糊,缺胳膊斷腿,蜘蛛網東一纏西一繞,快織成漁網了,這龍王爺還挺配合,困在網中央,拖着兩條鯉魚胡子。

擺齊祭品,點燃蠟燭,蔣啓鴻撩袍跪在蒲團上,喃喃說道:“往日多有不敬,雖叩拜十數年,卻從未心懷虔誠,萬望恕罪,王爺在上……”頓了頓,垂下眼睑,半天才笑說,“……岳父大人在上,多年來承蒙恩典,諸事平順,請受小婿一拜。” 雙手合十,閉目默念須臾,叩行三拜。

起身插上高香,蔣啓鴻越過塌敗的窗戶,查看小廟的斷壁殘垣,耳邊傳來人語聲,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邊,折扇挑開梨樹枝,走至樹下,朝蜿蜿蜒蜒的盤山小道瞧去,但見——

春意融融的山路上,一衆官員在百姓的目送中款款交談,散漫着拾階而上。為首一位年輕官員,緋色官服,持折扇指着路旁一樹桃花,對身後武将不知說了句什麽,武将欣然而笑。

蔣啓鴻也欣然而笑。

雨墨端着杯茶,四處找蔣初,見其站在梨樹下,緊趕幾步跑過來,幫他拍拍滿肩落花,“公子,您還沒祭茶呢。”

“嗯。”

雨墨順着他的視線瞧過去,頓時大驚失色,手一抖,茶杯落地,“怎麽會是他?”

蔣啓鴻側過頭來,笑問:“很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還想聽耽美故事嗎?此故事是明朝的(本人是不合格的明粉,請體諒),其實歷朝歷代都有很多,有些非常出名,有些就要靠我等不着調人士去深度挖掘了。說個從明朝某落魄文人寫的短篇小故事裏看來的,只講梗概(我也只能記住梗概了),這故事是杜撰的,您就權當看我胡說八道吧。某詩書大戶的公子春天狎妓泛舟西湖,與另一船擦身而過,您猜他看見什麽了?——一位傾倒衆生魅惑天下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大美……女啊!眼睛發直,船劃遠了,他還在勾着脖子一個勁地眺望!過後,派人四處打聽這妞兒是誰。小厮回報:這位小姐是本城某位富商家的表小姐,來還願的,就住在某尼姑庵旁,日日吃齋念佛。一聽是富商,這公子心中大動,冒着大不韪也在尼姑庵邊租了間小房子,天天往人家院子裏扔石頭,石頭外包着紙,紙上寫着詩。嘿!您還別說,沒幾天,終于跟大美人的丫鬟搭上線了,一來二去,美人約他三更半夜後院私會。這公子激動得晚飯都沒吃,瞪着太陽盼天黑。終于半夜了,月黑風高,偷偷溜進隔壁,登了堂了,入了室了,一句話沒說,上了床了。一上手發現不對勁,還沒來得及撤退,被人嘁哩喀喳好一頓收拾。完事之後,說實在的,不得不佩服,這公子覺悟真是高,一邊疼着一邊還問:兄臺,奸也奸了,能否得窺我夫容顏?此句絕對是原話,我這麽不着調的人把什麽忘了都行,能把這句忘了?瞧瞧人家這心胸,直接稱呼上“我夫”了,本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點上燈,公子大驚失色,老天爺啊!這哪是人啊!哪有長成這樣的人啊!這是神仙啊!當初那大美女給他提鞋都不配啊!天雷勾動地火,又嘁哩喀喳折騰了一回。倆人還挺有閑情逸致,一邊上颠下簸,一邊還能解釋前因後果。原來這位大帥哥是無錫人士,某公侯後裔,典型的貴公子,某次泛舟太湖時看見了受君,頓時大為傾心,但是受君身邊全是女性,估摸着不是同道中人,就想出了用美人引誘,自己再取而代之的法子。當攻君得知受君男女不拘時,簡直喜極而泣,您猜他為什麽高興?——因為此二人如膠似漆難分難舍,一同搬到無錫,比鄰而居,各自成親,時不時翻牆私自幽會,詳情請參照《金、瓶梅》中西門慶與李瓶兒,他倆那點架梯子爬牆的龌龊事兒全家都知道,就是不點破。無恥!無恥之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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