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公子……”雨墨遙指龍慕,“他……他居然是揚州知府?”
“看着不像?”
他哪點看着像當官的?雨墨皺眉說:“那我們得罪了他……”
“難道不是他得罪了我們?”蔣啓鴻矮身避過梨樹枝朝龍王廟走去,雨墨緊步跟上,“公子,此人心術不正。”
蔣初停步,瞧着雨墨笑問:“你覺得我心術正嗎?”
雨墨頓時啞口無言,這話叫人怎麽接?說他心術不正?——不帶這麽給自己找抽的!要不說他心術正?——呃……不帶這麽昧着良心的!
蔣初進廟敬了茶,乘轎下山,坐在茅草亭裏就着杯粗茶看路邊十幾個孩子争着搶着跳長繩。
臨近中午,山間傳來銅鐘響,震得山谷回音蕩蕩,山下萬千百姓紛紛放下手中活計,面朝軒轅廟拱手躬身一揖到地。
蔣啓鴻起身,深深一禮。
銅鐘響了九聲,餘音袅袅,山上禮拜的人群陸陸續續下山而來。
蔣啓鴻坐下接着看孩子跳繩,對雨墨微微一笑,雨墨會意,拉着老鸨子說:“媽媽,借一步說話。”
人群越聚越多,販夫走卒們忙活起來了,熙熙攘攘此起彼伏。
小厮俯到蔣初耳邊輕聲說:“公子,陳浩東下來了。”
蔣初“嗯”了一聲。
于是,我們的蔣啓鴻公子走出茅草亭,坐于巨石之上,清風拂面,扇墜飄搖。
那邊廂,陳浩東跟三五個鹽商相談甚歡,剛走到三岔路口,斜側裏突然沖出一個女人,鹽商們眼前一晃,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這婦人一頭跪倒,抱住陳浩東的大腿抽抽嗒嗒哭上了,“老爺……老……爺,妾身……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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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浩東皺眉,彎下腰仔細端詳她的面容,遲疑着說:“你認錯人了吧?”直起腰大聲說:“誰家的婦人?還不快快領走。”
這女人聞聲驟然大聲恸哭,“老爺!老爺!妾是下堂婦,自知沒臉見老爺,看在十一年夫妻的份上,求老爺讓妾身見見孩子吧……老爺啊……”
陳浩東一呆,一甩腿,把這婦人掀了個跟頭,“你胡說什麽!”
霎時,地上球也不滾了,天上風筝也不飛了,人們扶老攜幼拖家帶口地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有熱鬧不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婦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着爬過來,嘴裏當真是字字啼血啊,“……妾身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坐着花轎嫁進了陳家,多年來不曾為陳家留下一男半女……心中愧對列祖列宗,前年,生下男嬰,老爺卻把妾休了……妾身無怨無悔,只怪妾命苦,妾自知人老珠黃,舊人不去,新人難來……老爺,十月懷胎……當娘的心……”說着說着,哽咽住,泣不成聲。
陳浩東氣得臉紅脖子粗,瞧瞧周圍人群,一個個毫不避諱地大肆議論:“生了兒子幹嗎把娘休了?”“誰知道啊!這年頭,林子大了什麽鳥沒有啊。”“這不是陳浩東嘛?鹽商會長,那叫一個摳門!”
陳浩東一把揪住這婦人的頭發拎起來,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你到底什麽人?訛錢?”
這女人“啊”一聲痛呼,“老爺……妾只見孩子一面……遠遠看一眼……老爺,孩子降生,妾與他相處未滿一月,實在是……實在是……”
此言一出,圍觀人群開始躁動,一個小矮子噌噌噌爬上大樹,笑呵呵地說:“我說這位陳老爺,兒子生了,卻把娘休了,這不過河拆橋嘛,七出之條裏有這條嗎?”突然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別告訴我那孩子不是你們老陳家的種。”
話音未落,頓時一陣驚天動地的哄堂大笑,把陳浩東臊得臉上能滴出血來。
旁邊某鹽商見犯了衆怒,趕緊對陳浩東耳語:“會長,跟刁民牽扯不清有失身份,給點錢打發了吧。”
陳浩東全身上下一通摸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手足無措之際,這女人忒沒眼色,一把抱住大腿就不撒手了,陳浩東火氣上湧,一腳踹在她肩膀上,婦人“嘎”一聲,得!暈過去了。
這下可好,徹底把人群惹毛了,紛紛破口大罵。
這節骨眼兒上,一個年輕人遠遠跑來,一路狂喊大叫:“姐姐!姐姐!你在哪兒?”扒開人群,陡然看見姐姐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年輕人頓時怒火沖天,不由分說一拳砸在陳浩東鼻梁上,鼻血順着人中飛流直下三千尺啊!
年輕人指着陳浩東鼻子跳腳大罵:“白眼狼!沒有我們家資助,你老本早賠光了,會有今天?”年輕人轉身面朝人群做了個羅圈揖,“父老鄉親,大家評評理,俗話說得好,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我姐姐他說休就休了,無憑無據,只說是私通外賊,”一口啐在陳浩東身上,“我倒要問問你,私通外賊生下來的孽種你幹嗎跟祖宗一樣供着?”
陳浩東剛想辯白,年輕人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抖開在衆人面前晃了晃,義正言辭:“這是休書,沒畫押沒公章,”一腳把陳浩東踹倒在地,年輕人蹲下身冷笑,“你敢進衙門對質嗎?你找得出證據嗎?無緣無故休棄嫡妻,好大的膽子,等着監禁二十年吧!”說完狠狠抽了陳浩東一個大嘴巴。
陳浩東這臉上立刻精彩之極,鼻血還沒擦幹淨,好家夥,嘴角也見了紅了!
周圍還有一幫潑皮無賴跟着嗷嗷起哄:“送官啊送官啊!”“知府老爺就在山上,趕緊的啊!”“往肋骨打,容易斷!”
一人不懷好意地嘿嘿竊笑,扒着陳浩東的肩膀慫恿,“你這老婆一定得休了,伺候不起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災舅子的娘家!”說完趕緊跑。
您還別說,說知府知府就到,一乘官轎緩緩下山,滔天的喧嘩聲迎面撲來,龍慕挑簾問:“怎麽了?”
衙役回話:“鹽商會長陳浩東犯了衆怒。”
“哦?”龍慕居高臨下,瞧得津津有味,人群中一個小流氓正掐着陳浩東的脖子,左右開弓這通抽啊,都快成豬頭了。您還別說,還得數我們的龍大知府天賦異禀能慧眼識珠,愣是從一片淤青紅腫裏瞧出了點兒別樣的風情——這陳浩東長得,俊眉修目皮膚白皙,很有幾分撩人之态。
招來衙役剛想幫陳浩東解圍,眼前一晃,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女人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龍慕一愣,心中暗呼“不妙”,這……這不是私寮裏的老鸨子嗎?
看見老鸨子立馬想起了姓蔣的流氓。
嘿!真是想誰來誰,一個颀長的身影施施然踱進人群,對年輕人躬身一禮,年輕人趕緊跪下還禮。
龍慕心頭一抖,跟管家面面相觑,老頭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怎麽瞧着……像蔣公子?”
龍慕傻愣愣地轉頭瞧去,也不知蔣初說了句什麽,年輕人扶着老鸨子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撥開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
蔣初執折扇一挑陳浩東的下巴,微微一笑。瞧着像不像富家公子哥當街調戲良家婦女?
龍慕一陣邪火直沖上天,扯着嘴角嗤笑:好你個大流氓,跑這兒英雄救美來了!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那是個豬頭!
還沒腹诽完,那邊,蔣初從袖子裏掏出手絹,幫陳浩東把嘴角的血跡擦掉。這邊,龍慕眼角一陣狂烈地抽搐,一巴掌抽在衙役肩膀上,語氣陰森,“盛世乾坤清明佳節,暴民聚衆鬧事成何體統?”
衙役領命,帶着三個人一路呼喝着沖進人群,這幫看熱鬧的見官家來人了,“呼啦”一聲,一哄而散。
蔣初正傾身扶陳浩東起來,不知被誰撞了一下,“砰”,得!陳浩東又倒下去了,七八雙腳直接從他身上踩了過去。
龍慕遠遠瞧着,喉嚨深處“哼”了一聲,現如今,再看陳浩東,眉也塌了,眼也歪了,舌頭也拖出來了,怎麽看怎麽像地府裏等着下油鍋的吊死鬼。
蔣初扶起軟綿綿的陳浩東,不得已,只好架着胳膊摟着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血漬塵土立刻把蔣初的衣衫沾染得污穢不堪。
龍慕血氣上湧徹底不幹了,一把掀開轎簾。管家趕緊抓住他的胳膊,“公子,您穿着官服,容易雞飛狗跳。就帶了四個衙役,鬧大了收拾不了。”
龍慕縮回轎子,三兩下脫下官袍,換上便裝,出轎子四周張望一番,“姓蔣的呢?”
管家一指竹林。龍慕丢下一句“在這等我”,尾随而去,不遠不近地綴着。
陳浩東身受重傷,走一步滑一跤。
龍慕鄙夷:裝!裝!裝得真像!你還弱柳拂上風了!
路邊有家小面攤,蔣啓鴻扶着陳浩東坐下。
龍慕面朝蔣初的背影也坐了下來,斷斷續續聽倆人說話:——“……不知所為何來……”
“……太尊上任一月有餘,尚不得門徑聊表寸心……”
不一會兒,面條上桌,陳浩東問:“蔣兄不吃?”
“陳兄慢用。”
陳浩東客氣一番,卷起面條塞進嘴裏。蔣初托着腮,也不說話。
工夫不大,陳浩東端起碗喝湯,尴尬地笑問:“蔣兄當真不吃?”
蔣初依舊沒說話,龍慕嗤之以鼻,悄無聲息地嘟囔:“你秀色可餐,他看着你早就飽了。”
吃完後,老板端着盆水過來,幫陳浩東洗臉擦手,手巾一擦,嘴角立刻血流成河,蔣初掏出手絹遞給他捂着。
龍慕大翻白眼。
時過片刻,陳浩東緩過勁兒來了,站起來一揖到地,“蔣兄,今日承蒙相助,沒齒難忘,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蔣初起身還禮。
老板颠兒颠兒跑過來,老臉笑得滿是橘子皮,“二位客官,小店小本買賣,二十文,您看……”
陳浩東猛擡頭,再低頭看看自己,好嘛,全身上下破衣爛衫,兩只腳,一只鞋。
老頭立馬見風使舵,對着蔣初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蔣初也低頭看看自己,話說,我們的蔣三公子有生之年身上就沒揣過錢,解下腰間田黃凍石玉牌遞給老頭。老頭剛想塞腰裏,卻聽身後一人朗聲喊道:“老板!”三人齊刷刷地瞧過來。
龍慕謙和一笑,“啪”一聲合上折扇,慢悠悠起身走過來,“我幫這位蔣公子贖回玉牌可使得?”
老頭瞧瞧蔣初,再瞧瞧龍慕。
龍慕掏出一塊碎銀子,塞給老頭,老頭笑出一嘴大板牙。
“不用找了。”龍慕取過田黃石,凝神欣賞片刻,啧啧稱奇,“陰雕‘蓮動下漁舟’,不可多得!”往空中一抛,伸手接住,橫了蔣初一眼,雙手一背,胸脯一拔,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田黃石蹭着屁股是左一晃右一蕩。
蔣啓鴻莞爾。
陳浩東傻了吧唧地張着嘴,半晌才說:“此人……此人看着面熟。”
蔣啓鴻一攤手掌,微笑,“揚州知府龍大人。”
“啊?”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有幾個學生看完全文之後問我:老師,揚州是“州”,為什麽揚州的最高長官是知府而不是知州?于此,一并做一下解答,如有錯誤請指出,謝謝。下面開始啰嗦:中國的城市是分等級的,現代依然如此,通常分為四個等級。以江蘇省為例:上海市:從江蘇省劃出去的直轄市,是省級行政單位,市長相當于省長。南京市:副省級市,市長相當于副省長。(中國的副省級市只有15個,大部分的省會城市都不是副省級市,有些不是省會的城市卻是副省級市,如:大連、青島、寧波、廈門和深圳,現在我才發現,這5個全是海濱城市。)蘇州市:地級市,市長就是普通的市長。昆山市:縣級市,市長相當于縣長。明朝也一樣分等級,明朝城市通常分為兩種,府和州。府和州都有下轄的縣,但區別還是很大的。府:大城市,從名字上可以看出來,都叫××府,如:湖州府、揚州府、濟南府等。“府”的市長都叫“知府”,但品級卻不一樣大。明朝規定:糧産量二十萬石以上的叫“上府”,知府從三品;糧産量二十萬石以下的叫“中府”,知府正四品;糧産量十萬石以下的叫“下府”,知府從四品。當時揚州是中府,知府正四品。州:小城市,市長叫“知州”,從五品。如:揚州府轄下的高郵州。關于“州”,明朝有個特殊規定:明朝有兩個直隸省,南直隸省和北直隸省。所謂“直隸”就是首都所在的省份,南京作為留都,南京所在的省份就叫“南直隸省”,北京是正經首都,所以北京所在的省份叫“北直隸省”。清朝時期,撤銷“南直隸省”名稱,改名為“江南省”,面積大約是現在的江蘇省、安徽省加上上海市。後因為種種原因,把“江南省”分成了江蘇省和安徽省。某些重要省份是設有總督的,比如兩廣總督、兩江總督。兩江總督管理“兩江三省”,聽起來似乎是五個省合在一起歸他一人管,其實,所謂“兩江”,即:江南省和江西省。所謂“三省”,即:江蘇省、安徽省、江西省。怎麽加減乘除都是三個省,您要說是兩個省也是完全正确的。(扯遠了)拉回來——明朝規定:南北直隸省轄下的“州”地位相當于“府”,但由于這些“州”城市太小,只能相當于“下府”。所以,上面提及的揚州府轄下的高郵州,由于處于南直隸省,它的市長雖然名稱仍然是“知州”,卻不是知州該有的從五品,而是從四品。此外,還有一種市長叫“府尹”,地位比知府高,正三品。南京當時叫應天府,原為首都,後為留都。北京叫順天府,是首都。清朝時沈陽叫奉天府,清朝的發家之地,是陪都。這些城市的名字都有“天子順應天意而生”的意思,市長叫“府尹”。所以,首都的市長叫“府尹”,三品,例如:著名的宋朝開封府尹包拯。瞧見沒?自古就有直轄市,市長品級跟省長一樣(巡撫,正三品)。其實揚州知府真的已經是高官了(一到四品官服為緋色),大約相當于地級市的市長,而且還是行政、財政、稅收、文教、民生、治安……一把抓的市長,現代社會哪個市長有這麽大權力?唉……說個大概還寫了這麽多,我真應該整理擴充一下,寫一篇關于中國城市的論文,題目我都想好了,就叫:那些三六九等的明朝市長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