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兩人四目相對,暖陽傾瀉而下。

龍慕腦袋“嗡”一聲炸開了,鎮定片刻,垂眼看看下巴上的折扇,腰杆毫無征兆地一挺,奪過的蔣初的折扇,一甩手,“嗖”,掉進河裏了。

蔣初挑眉,目送折扇随一江春水浩浩蕩蕩向東流,不禁幽幽感嘆:“我發現,我到揚州來是為了畫扇面。”

龍慕撐着膝蓋站起來,冷笑,“很好!你就是蔣初蔣啓鴻!簡直好極了!”

蔣初傾過身體,輕聲問:“哪裏好極了?臉?”

簡直不要臉之極!龍慕一伸手死死捏住他下巴,表面平靜無波,卻咬牙切齒:“說!藏頭露尾事先來到揚州幹什麽?”

“來畫扇面……”龍慕氣急了,高擎折扇,作勢要抽他,蔣初高舉雙手,急忙改口:“且慢!我坦白。我來……”

龍慕斜着眼睛等着。

“……來消耗田黃凍石。”

龍慕轉身就走,蔣初拉住他悄聲說:“知府大人,今天下午可有閑暇?我們來談談昨晚……”

龍慕猛一甩頭,翻眼珠瞧瞧蔣啓鴻,這張臉長得——真是欠揍!使勁往下壓了壓火,扯出袍袖,板着臉往回走。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個個都在想:知府大人真是心胸寬廣虛懷若谷啊,不服不行啊!這要是我出這麽大洋相,死了算了!

目不斜視跟木偶似的走回隊伍,站在最前列,帶領衆官員鄭重其事地行禮。

蔣初還禮。走上前來,團團作揖,“蔣某耽擱日久,心中羞愧,還望恕罪。”

某官員急忙就坡下驢,仰天打了個哈哈,“蔣大人說哪裏話?舟車勞頓一路辛苦,我等于心不忍。”于是乎,衆人跟着一起打哈哈,紛紛上前噓寒問暖,總算是把剛才那尴尬的場面揭過去了。

就龍慕一人臉拉得跟面條似的,悄悄往老禦史身邊靠,舉折扇遮着嘴角悄無聲息地問:“誰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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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禦史左右瞟瞟,裝作擦汗湊過來,“駱封。”

一眼甩過去,駱封背着雙手往樹上一靠,臉色陰沉,眯着細長的丹鳳眼直勾勾盯着前方。龍慕順着他的眼神瞧過去,好嘛,蔣初和孔瑜正相談甚歡。

孔瑜說:“剛才見知府大人挂着田黃凍石玉牌,我還在想哪位舊友喜歡田黃凍石,就是你啊,哈哈……”

“哦?是嗎?知府大人也鐘情田黃凍石?”擡眼朝龍慕看來,龍慕頭一歪,眼一垂,春天到了,地上的螞蟻真多!

蔣初垂眼笑了笑,轉臉接着說:“闊別多年,唉……遙想當年,在栖梧觀,同窗六年,一晃快十年了。”

“是啊!”孔瑜也是感慨萬千,“我入伍十年了,至今未曾回過家鄉。不知鄙宅可安好?”

蔣初躬身一揖,“一切安好,孔兄還請放心。”

“唉……其他都好說,祖宅裏先祖牌位砌于牆壁之中,家中只得幾個奴仆,唯恐年久無人照看,對祖宗不敬,委實放心不下。”

蔣初微笑,“孔兄盡可放寬心,我幫你照看祖宗。”

孔瑜一揖到地,“多謝多謝。”

蔣初還禮,“不必多禮。”

衆人實在是餓得前胸貼後背,老禦史打着官腔提議趕緊接風洗塵去吧。衆人轟然叫好,還得裝得謙和得體為蔣初着想。

龍慕的馬車開路,後面跟着各色官轎進入驿館。

工夫不大,酒菜上齊。唉……說實在的,工夫想大都大不起來!本朝太祖遺令,官員相酬只得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但是,葷跟葷,素跟素,一比較,是差着十萬八千裏滴。

油渣炒青菜、醋溜小毛魚叫葷吧,蔥燒海參、雪蛤炖燕窩人家也叫葷!

揪把韭菜、拽倆茄子叫素吧,猴頭菇、紫竹筍你敢說它不是素?

官員們宴請會客之時,哪回不是山珍海味飛禽走獸什麽貴上什麽?拿粗瓷瓦陶裝着瓊漿玉液,先上四菜一湯,嘗兩口,撤掉,再上四菜一湯,只要桌上放的沒超過五個菜,你好意思誣陷我違法亂紀抗旨不遵?

但是——

禦史就不一樣了,誰敢在禦史面前珍馐佳肴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不上趕着找抽嗎?人家專職就是吹毛求疵找官員茬兒的!參你個驕奢淫逸魚肉百姓,違背天子“以儉治天下”的聖訓,官兒丢了,臉兒沒了,上哪個祖宗跟前哭墳去?

于是乎,當大明官員們奢靡成風大快朵頤之時,禦史就只能清粥小菜嚼巴嚼巴就着白開水咽下去得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主席之上,六個四品大員,把湯算上共五個菜,夠塞牙縫的?

龍慕在主位落座,蔣初在客位落座,又是主又是客,聽起來離得遠不?其實,肩并肩,腿靠腿,就挨一塊兒!

于是,蔣初與老禦史款款談論接印點衙之事,桌下,腿都蹭一起去了,左手緩緩移過來,握住龍慕的右手,龍慕一愣,手起扇落,“啪”一聲敲在他左手上。

衆人聽見異響,疑惑詫異瞧過來,再看我們的龍大知府,身端體直莊嚴肅穆,神聖而不可侵犯!端起酒杯,“恭賀蔣大人走馬上任,龍某先幹為敬。”

“不敢當。”蔣初起身回敬。

“大人請坐,請坐。”

蔣初剛坐下,左手又伸過來,一把握住龍慕的右手,嘴上笑說:“聽說知府大人也酷愛田黃凍石,偶遇同道中人實屬天意,可否借扇墜一觀?”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都開了口了,你好意思不給他看嗎?龍慕把折扇往前一遞,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禦史大人如不嫌棄,還請笑納。”

“君子不奪人所好。”

龍慕大翻白眼。

蔣初接過折扇凝目仔細端詳,桌下,左手拇指時斷時續地摩挲着右手掌心,刮得龍慕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龍慕直接提起大拇指掐了下去,蔣初不但不放手,反而擎着折扇靠過來,頭挨頭,注視着扇墜稱贊:“油如凝脂,細潤光滑,集天地之精華應運而生,知府大人眼光卓絕。”

“過獎過獎。”龍慕客氣完略微偏了偏頭,滑過耳垂,悄聲耳語:“把自己的東西誇成這樣,你臉……”“皮真厚”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聽蔣初不緊不慢地高聲接口:“……真是溫潤和煦。”

龍慕一呆,與座衆人紛紛笑着附和,“溫潤,确實溫潤。”“田黃凍石乃田黃石中聖品,文房之寶,知府大人雅人啊,哈哈……”

龍慕真想抽自己兩巴掌,只得欠身謙虛兩句,手底下抓着蔣初的四根手指狠狠扭了一把。

蔣初往椅背上一靠,微笑。

龍慕龇牙一笑,“蔣大人,可以開席了嗎?”

“謹遵大人之命。”蔣初起身,端起酒杯,朗聲說了幾句感謝之語,衆人紛紛起身,寒暄着一飲而盡。

蔣初坐下,左手伸過來,還沒碰到袍袖,一個物件突然塞進了手心,蔣初挑眉,低頭一瞧,莞爾,捏着田黃玉牌塞進龍慕袖子裏,夾了一筷子韭菜,藉由布菜之際靠過來輕聲呢喃:“不生氣了好不好?”

龍慕悄悄一腳跺在他腳背上,算是回答了。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繁文缛節徹底施行了一遍,蔣初坐着接受衆人恭賀,左手卻掩于袍袖之下在龍慕的膝蓋上寫:共進午餐。

轉頭看看龍慕的臉色——板得跟棺材蓋一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從驿館出來,蔣初對駱封傾身一揖,掏出一封信遞過去,“駱大人,令尊交由在下給你捎來的家信。”

“哦?”驚愕至極,“家父?南直隸巡撫?”

“前次令尊進京向在下述職,至今仍逗留京城,交由在下帶過來。”

旁邊一衆閑雜人等聽得頭皮直發麻,心說:好家夥,南直隸巡撫都要向他述職,他得多大來頭啊!難道傳聞不虛,吏部右侍郎之位真是給他留着的?

別人還好,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心窩子冰涼冰涼的。想想剛才還跺了他一腳,龍慕一頭倒在老禦史身上。

老頭詫異,“怎麽了?”

“沒怎麽,只不過我快上西天了!”

那邊廂,駱封接過信,見确實是父親的筆跡,深深一揖,“多謝蔣大人。”

“不必多禮。”

蔣啓鴻朝龍慕看來,龍慕立馬一改頹态,挺直腰身畢恭畢敬一揖到地。

蔣初緩步踱過來,還沒說話,龍慕先開口:“蔣大人,時日不早了,諸位大人事務繁忙,如無差遣,可否就此別過?”

于是乎,他一走,其他人全跟着呼呼啦啦走光了,駱封見孔瑜久久不肯動身,猜測他要跟蔣初敘舊,怎奈家信在手,着實心心念念,向蔣初行禮揖讓,上轎而去。

孔瑜過來拍拍蔣初的肩膀,笑說:“還餓着吧,走吧,請你喝酒,敘敘舊。”

兩人進了劉氏酒家,離文昌閣不遠,對面而坐。先從湖州多年變遷聊起,唏噓感嘆一回;話鋒一轉,開始暢憶兒時習武時光,嬉笑玩鬧一回;九拐十八彎,說起了各自的近況。

孔瑜問:“啓鴻,你年近而立,為何還不成家?”

蔣啓鴻倚着窗臺欣賞對街文昌閣的粉牆黛瓦,低下頭笑了笑,“我是龍王爺的女婿。”

孔瑜一愣,哈哈大笑,“你還惦記着這個?上哪兒去給你找龍王爺的女兒?”

“慢慢訪查,總能找到的,揚州河道縱橫湖泊交錯,說不定就在哪個角落裏等着我。”

“那你就一條河一道溝挖去吧,要是人手不夠,我借給你。”

“一言為定,等我借人的時候,你可不能推辭。”

孔瑜明晃晃白了他一眼,“放心吧放心吧,我連鐵鍬簸箕都借給你。”

“好,挖出蓮藕荸荠,分你一半。”

“得了得了,幾年沒見,學會沒正經了。”

蔣啓鴻踱過來坐下,“你近日如何?何時續弦?”

孔瑜神情一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想續弦了。”

“為何?”

孔瑜長嘆一聲,“天煞孤星豈是白叫的?去年克死了妾室,又何苦拉好人家的姑娘入火坑?”

聞言,蔣啓鴻深深皺眉,思慮良久,遲疑着說:“孔兄可曾想過,但凡命硬之人,只克至親,令弟尚且安然無恙,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妾室。何況,妾室算得親人嗎?無非一奴婢耳。”

孔瑜猛一擡頭,盯着蔣啓鴻久久移不開視線。

蔣啓鴻失笑,“孔兄怎麽了?”

孔瑜身形一震,閉着眼睛平複片刻,端起酒杯,“啓鴻,為兄敬你一杯。”

蔣啓鴻唇角上揚,端起了酒杯。

作者有話要說:以下開始鬼扯,浪費時間的內容,不看也罷。這次扯點兒什麽呢?——妾,無非一奴婢耳!妾的來源是什麽?1、家中奴婢。2、外面買來的。3、地位比夫家低的正經人家的女兒。但凡這種妾,在夫家還是比較受尊敬的。4、娼.妓、優伶。一般大戶人家不會要這種,她們即使使出渾身解數進入豪門也是受委屈的倒黴蛋。所以,《金.瓶梅》中市井商人出身的西門慶有娼.妓為妾,而《紅樓夢》中延續百年的公侯賈家就沒有。而且,只有妻子才能當得起“娶”這個字,妾,只能叫“納”,不得拜天地,不得穿吉服,晚上一頂小轎從後門擡進去,偷偷摸摸見不得光似的,與正妻風光大嫁吹吹打打從正門一路擡進正堂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況且,如果官轎路遇婚轎,是要退至路旁給其讓路的,可以想象婚嫁是多麽重大的事情。即使是貴為太後的慈禧,照樣一輩子糾結于她是從神武門擡進宮的而不是午門。沒有強大的娘家,門不當戶不對,地位怎麽可能高得起來?生了兒子又能怎麽樣?兒子歸正妻撫養,稱正妻為“母親”,稱自己親媽為“姨娘”。敢争風吃醋?敢頂撞正妻?敢不按規矩辦事?正妻一生氣,打罵都是輕的,直接把人賣了,上哪兒說理去?即便打死了又能怎麽樣?指着官府來調查?埋了就完了,頂多讓人說一句——此娘子兇悍。家中族中的長輩會為了一個妾而責備正妻?頂多也就丈夫嘟嘟囔囔發兩句牢騷。如果熬到正妻去世了,妾是不是就有機會被扶正當正妻了?——有!少!太少了!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如果某貴公子喪妻,他會從門當戶對的人家或地位略低的人家選擇正經小姐為妻。是否能讨好丈夫讓他休妻之後把妾扶正?——有!更少!休妻是大事,兩個家族的大事,丈夫一個人說了根本就不算。況且男子一旦休妻所要面對的後果極有可能是他無法承受的,牽涉到官職、聲譽以及宗族榮辱。所以,翻開史書大家會發現,通常休妻的是小門小戶或胡風盛行的亂世,比如北朝胡化嚴重,流行休妻換妻,而南朝正好相反,流行男子從一而終。清朝某皇子休妻之後把妾室扶正,結果被人笑話了一輩子。此外,廣為流傳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其實特指“性”!妾想留住丈夫能靠的只有子嗣、美貌與性,她會竭盡所能讨好丈夫。這讓我想起了《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直言不諱地說:奶娘、潘金蓮、李瓶兒等妾或姘婦争先恐後地讓西門慶性.虐,何曾看見正妻吳月娘幹過這事?她能把西門慶罵一頓攆出去。況且吳月娘還性格懦弱呢!這要是遇到個手段狠辣的……所以,許多小家碧玉寧願嫁入小門小戶為妻,也不願進公侯大家當妾。唉……以上內容純屬扯淡!哈哈……本篇胡言亂語的關鍵詞是:《金.瓶梅》。嘿嘿……本人看了很多古代肉.書,話說,老祖宗們要是肉起來,那真是不得不佩服,他們能肉得骈四俪六引經據典詩詞歌賦一應俱全。話說,我第一次看《金.瓶梅》時才十幾歲,繁體字完整版,從我丈夫書房裏找來的,方言寫作,看得我稀裏糊塗,看了一點兒,毫無興趣。長大後,看了删節版,經常會遇到“以下删去××字”的情況,越是不讓我看,我越是心癢難耐,于是乎,又上我丈夫書房裏翻了出來,這回可好,看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這根本就是性.虐大全啊!惡心得想吐了。話說我之前在書店裏淘書,突然發現市面上的《三言兩拍》也是删節版,您猜删掉的是什麽內容?嘿嘿,本人接受古人的猥瑣教育實在太早了,我估計那會兒我都沒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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