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兩次恩科之間略有幾天閑暇,蔣初約龍慕看戲、釣魚、游湖……龍慕一律以“我忙着呢,衙門裏事多得很!”搪塞過去。

唉……實在不能怪我們的知府大人太矯情,人家在天人交戰之際神情之痛苦哪是常人能理解的?簡直連神仙佛祖都為之黯然神傷啊!迫不得已做出來的痛苦抉擇人家容易嗎?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蔣三公子那謙和的氣度雅致的舉止溫潤的面容對一個色鬼來說多誘惑啊!但是——

人家會武功啊!練了六年啊!他說他荒廢了十年且從未與人動過手你信啊?對一個色鬼來說這多沮喪啊!到時候再把自己搭進去算是嫖到了還是嫖倒了?

幾次之後,禦史大人笑了。

某天,蔣大人難得進禦史衙門,請龍慕共進午餐,知府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一甩袍袖,說:“我忙得很!”

我們的蔣三公子握住他的手腕笑說:“我釣的魚……”

“瞧你這點出息!”一把将禦史大人推到一邊。

“唉……”身後傳來嘆息,龍慕心頭咯噔了一下,回頭瞧瞧他落寞的表情,一陣沒來由的惆悵飄入心間。

“其實……”

“其實什麽?”龍慕皺起眉毛,心頭柔軟下來。

“其實……我更喜歡你主動一點,與其負隅頑抗,不如積極主動。”

龍慕一愣,一點兒憐憫之心頓時煙消雲散,嗤之以鼻,“主動?這個夢你可以做一輩子!你以為我還會找你出鄉試的八股題目?拉倒吧!你會抄《春秋》,我難道就不會抄《論語》?”

禦史大人笑了笑,不置一詞。

可惜,知府大人剛義正言辭地發完嚴誓,隔了沒幾天,得!又登門找禦史大人來了!積極主動到無以複加。

臨近五月,太後生辰日漸緊迫,京中诏書千裏迢迢下達到揚州:即日起,江南各府州縣,開倉濟民、金裝佛身、花甲長者發放壽銀。國之福澤天下同享。

随诏書同來的還有五百兩銀子。您說夠塞哪道牙縫的?擺明了告訴你:往好了說——這叫抛磚引玉,往白了說——這壓根就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自古以來,但凡選秀、國壽……之類的慶典,說是令普天之下共襄盛舉,但是,哪回不是先從老百姓身上刮一層,然後再往老百姓身上撒一成?您沒看錯,“層”和“成”是不一樣滴!可能有人要問:剩下的那九成上哪兒去了?誰知道啊?反正皇上沒見着,百姓沒見着,各行各業都沒見着!此事,天下盡人皆知。關鍵是甭管貓膩有多少,把事兒辦得風光無限,讓上頭挑不出毛病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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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龍慕帶着師爺先進府庫後進糧倉,一眼望去,空空蕩蕩,龍慕一頭倒在師爺身上半天爬起不來。

師爺立馬扶着他撺掇:“老爺,凡事要往好處想,揚州城別的沒有,錢多得能淹了腳背。”

龍慕沮喪,“這不是還要去盤剝嘛,缺德事誰願意幹誰幹,上一任要是盤剝好了,不就沒我什麽事兒了嘛!”

你以為他沒盤剝?你是沒看見,他恨不得掘地三尺!師爺光敢想想,沒敢說出來。

那麽,盤剝的錢上哪兒去了?

唉……說來真是話長了……

話說,龍慕并不是依照常理走馬上任的,沒交接,更沒點衙,上一任貪墨的財産全被沒收充了國庫了,一旦進了戶部你還指望能流出來?做大頭夢去吧!整個大明朝哪個衙門的餓狼眼珠子最綠?——戶部!越是管錢的越是貪得厲害!

唉……沒錢啊!沒錢要人命啊!

龍慕絞盡腦汁茶飯不思地想了很久,最後,實在沒辦法了,一把将師爺揪過來,“趴那兒去,我口述你寫。”

于是,半個時辰後,衙役拎着桶捧着紙走街竄巷,開始刷漿糊貼榜文了。

都沒半柱香的工夫,全城震動,男女老少驚恐之極,到處奔走相告:可了不得了!所有進城官道一律要收錢了!大運河過往船只一律要收稅了!縣學府學不管貧富一律要收學費了!戲班子要收花頭稅了!……結婚要收婚稅了,生病要收醫稅了,死人要收喪稅了!老天爺啊!死都死不起了啊!還讓不讓人活啊!

一時之間,整個揚州城人心惶惶,大街上空空蕩蕩,店也關了,人也散了,風一吹,呼啦啦落葉翻飛。

三天過後,龍慕望着五百多兩碎銀子賦稅恨不得口吐鮮血,折騰了半天就這點?不是說揚州富甲天下嗎?這些夠幹什麽的?

唉……愁啊!愁得頭發都要白了。

隔了一夜,一大早起來,得!更愁了!

衙門一開,嗬!大門口黑壓壓蹲着一群人,挨挨擠擠把整個府前路堵得水洩不通。

衙役一看,頭皮直發麻,撒腿飛奔禀告。

龍慕剛起床,拎着官帽扯着腰帶跑了出來,全場掃視一眼,頓時稀溜溜倒吸涼氣,好嘛!一律玄色儒服麻色方巾,全是各級在學儒生,密密麻麻坐了一地,看一眼能眼暈,瞧這架勢……這是要為民請命?

龍慕趕緊把官帽戴上,滿臉堆笑,一揖到地,“各位生員……”

沒讓他說完,一個白胡子老頭撐着身子站起來,揖拜行禮,“知府大人,學生這廂有禮。”

龍慕趕緊還禮,“不敢當不敢當。”吩咐衙役,“搬椅子,看座。”

“不必。”老頭一挺腰板,振振有詞,“大人,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太尊與我等皆為大明子民,為何無故加重賦稅?有戶部公文嗎?有吏部批示嗎?有禮部章法嗎?這些賦稅用來幹什麽?有南直隸巡撫衙門統一調配的卷宗嗎?寫折子請示內閣了嗎?今年國壽當前,大赦天下,皇太後她老人家同意了嗎?太尊,您眼中還有刑部的律法嗎?”

幾句話一說,不卑不亢慷慨激昂,周圍頓時鴉雀無聲,僅有的幾個行人紛紛駐足圍觀。

龍慕心裏咯噔了一下,加個稅還有這麽多名堂?

老頭譏諷一笑,“賦稅,不是想加就能加的!”

一瞧他嘴角那道彎起來的弧度,龍慕跟着冷笑,“這位生員,今年貴庚?”

老頭行禮,“不敢,學生癡活五十有八,一事無成。”

“過謙過謙!怎可說一事無成?您是個秀才。”

話說,自古以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龍慕一句話直接把這老頭糾結了一輩子的煩心事全揭開了,老頭頓時惱羞成怒,聲音陡然拔高,“學生雖是個秀才,那也是十年寒窗正正經經通過科考得來的,行得正坐得端,大人可以到禮部去查學生的學籍!”

龍慕的老底立馬也攤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張老臉啊,紅得都快滴血了。

整個揚州城,誰不知道這任知府大人是江湖出身捐來的官兒?

周圍人群越聚越多,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偷笑。

龍慕怒火沖天,環視一周,所有的儒生都嘴角噙笑目光斜視。龍慕緊了緊腰帶,緩步走下臺階,挂着笑容緩聲說:“大明律規定,生員非舉人監生者不得參政議政。各位……”

沒讓他說完,突然一人起身,都沒行禮,朗聲說:“太尊,自古,歷朝歷代的漢家朝廷無一不是天子與士共治天下,我大明百年來以仁施政,只有蠻夷蒙元才壓制士人參酌政事,太尊,您難道打算倒行逆施試圖恢複蒙元舊政?”短短幾句話,铿锵有力,順風飄出去好幾裏,圍觀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已然堵得針紮不進水潑不透了。

一頂叛逆謀反的大帽子扣下來,龍慕的冷汗“唰”就下來了,趕緊躬身行禮,浮上讨好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喝道聲遠遠傳來,人潮紛紛讓出一條通道,龍慕瞧去,好嘛!隔壁蔣大禦史的轎子。

一柄折扇伸出轎簾,挑開,蔣大禦史端坐轎中不緊不慢地說:“私加苛捐雜稅,革職入獄的重罪,參劾折子在此,即刻發往京城,各位請回吧。”說完,轎簾撲簌簌又垂了下來。

龍慕咕咚咽了口唾沫。

地上衆儒生互相對視片刻,一刻沒耽誤,紛紛起身,對蔣啓鴻一揖到地。

開玩笑!這位禦史大人的來頭,只要是跟官場有點聯系的誰不知道?往科狀元,大理寺出身,兼着吏部的要沖重職,吏部右侍郎的位子都空了大半年了,傳聞說就等着這位蔣大人呢!他的折子往上一遞,都用不着一級級呈報,直接就能進內閣。國壽當前,龍慕要是能不被判個十五六年就算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了!

再加上請命秀才中許多都是今次恩科新進的,早有耳聞貨真價實的正經閱卷恩師就是這位狀元禦史大人,不尊師是要天打五雷轟的!

禦史大人的轎子緩緩擡起,轉進人群,看不見了。

人群跟着如潮水般散去,原本人頭攢動的衙門口,沒到一盞茶工夫,得!變得冷清寥落門可羅雀,風一吹,塵土飛揚。龍慕孤零零地站在風口裏,倚着柱子,摁着心口,小心小肝撲通撲通沒完沒了地跳,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叫你小子負隅頑抗!叫你小子不長記性!”

平複了一會兒心情,龍慕一頭沖進隔壁禦史衙門,衙役說禦史大人回家了。

龍慕就靠着暫時的勇氣才來的,一聽這話,底氣洩了一半,迫不得已風馳電掣般趕往蔣家糧行,小厮說就在瘦西湖,具體哪個方位,一問三不知。

繞着湖堤這通找啊!也不知怎麽九拐十八彎,終于找着蔣初了,綠樟掩映下一座茅草亭,三五個閑漢,說書先生“啪”一聲醒木響,開始信口開河:“書接上文,劉玄德三顧茅廬請出曠世奇才諸葛孔明先生……”

禦史大人倚桌而坐,折扇輕敲膝蓋。

龍慕一頭沖進去,衆人驚愕之極,周圍聲響頓時戛然而止。

龍慕對着蔣初一揖到地,“禦史大人……”

禦史大人垂下眼睑笑了起來,折扇一點說書先生,“你接着說。”

作者有話要說:家境殷實的受君是個不着調的街頭潑皮,因為長得頗為清秀,略微讀了幾年書,因此很受公子哥們的喜愛。某次,受君跟某公子出城春游,半路上跟公子鬧翻了,賭氣返城。半夜還沒到家,在城市小巷裏躲躲藏藏,結果還是被巡邏兵發現了,受君這通逃跑啊,攪得整條街雞飛狗跳。終于到家了,受君父親原本就厭惡這不肖子,這回更是氣到頂了,給了幾兩銀子,滾吧!有多遠滾多遠!受君真是沒心沒肺,高高興興地走了。沒幾天,沒錢了,怎麽辦?好辦!自己找上私寮裏的媽媽,求人家給他介紹個好主顧。于是乎,受君遇到攻君了。此攻君——某詩書大族的公子哥,寄居道觀攻讀詩書準備兩年後進京參加會試。公子比受君大着十歲,我依稀記得是26歲,對受君極其照顧,幫他取了字,教他寫八股,鼓勵他去考秀才,手把手教他書法畫畫,帶他游西湖登虎丘結識江南名士,受君開了大眼界了。如此這般過了一年左右,攻君先生出門拜訪啓蒙恩師,千哄萬哄,受君勉為其難答應不跟着去了。攻君一去多月杳無音訊,受君開始不耐煩了,觀裏的道士們趁機慫恿,說:你別傻了,人家根本就沒把你放心上,見師如見父,他怎麽不帶你去?于是乎,受君跟這幫人這通厮混啊,幾乎淫遍了整個道觀,攻君的朋友們個個忿忿不平。又過了些時日,受君聽到音訊說攻君回來了,轉念一想自己的行為,估摸着攻君不會高興。于是乎,受君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是什麽呢?——攜款私逃,把攻君留下來的金銀細軟全卷走了。逃到揚州。話說,揚州是什麽地方?萬貫家財都擱不住在這地方花銷的,更何況他一個沒來源沒本事的小龜兒?沒多久,錢沒了,受君又幹起老本行了。還想次次都能遇見如此溫柔善良的富貴公子哥?做夢去吧!時隔不久,受君淪落成“串兒”。所謂“串兒”,就是恩客來嫖妓,他(她)負責伺候恩客的随從,或者在賭場裏,賭客臨時興致大起,他(她)上前供其快速瀉火,凡此等等。一年之後,攻君乘舟進京趕考,行至揚州,被當地好友邀去看戲。戲場裏游蕩着許多“串兒”,某客人招來一個,攻君大驚,從地上拉起受君,握着他的手,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說:卿何故一至如此?受君羞愧難當,當場一頭撞死在戲臺柱子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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