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龍慕指着小漁船,對蔣初擰眉毛,“長江上風疾浪高,翻了怎麽辦?你一個旱鴨子你逞什麽能!”

蔣初不甚在意,“沒關系,多落幾次水就能學會游泳了。”

龍慕腦袋往旁邊一歪,懶得搭理他。

拖拖拉拉走了将近兩個時辰才遠遠望見長江,臨近中午,恐江中無物可果腹,倆人跟一群船夫漁民擠在齊膝的矮桌邊,龍慕捧着碗,對着兩條掐掉腦袋的小毛魚一臉癡迷地大發感慨:“于青山綠水之間品嘗山肴野蔌何其之雅啊!”

“這是江鮮,不是山肴也不是野蔌。”蔣初從旁邊揪了一截菖蒲梗子遞過來,“給,野蔌。”

龍慕白了他一眼,而後又樂呵呵地靠過去,“吃完後不會還是我付錢吧?”

蔣初也彎下腰抵着他的額角,悄聲說:“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你是追求者。”

猝不及防,龍慕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埋頭吃飯。

蔣啓鴻啞啞而笑。

飯後,乘車來到江邊,遠遠望去,一江濁水向東流,驚濤駭浪,江邊漫無邊際的蘆葦叢迎風招展牽牽連連沒入天際。

放舟入江,小漁船在滔天濁浪裏載浮載沉,龍慕一個踉跄,趕緊拉住雨墨,“穩着點!穩着點!”

過往的漁船、貨船、客船、軍船絡繹不絕。而蔣初站在船頭上巡視沿岸,也不知在找什麽。

龍慕好不容易站穩身形,扒着船框問:“江中怎麽會有軍船往來?”

“孔瑜的軍隊,日常巡視漕運航道。”

“哦。”龍慕百無聊賴地進艙,躺着休息。

“體仁,你看,江邊有孔瑜的巡防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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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慕可有可無地觑了一眼——蘆葦叢中确實搭着一座高大的吊腳樓,樓上似乎還有位武将正迎風站立,腰挎寶劍威風凜凜,估摸着是孔瑜。

半天無人回應,蔣啓鴻回過頭來,見龍慕閉上了眼睛,低低笑了一聲,“體仁,我們到北固山去感受‘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好不好?”

龍慕一愣,陡然一骨碌爬起來,“你還打算跑到鎮江去?”

“別這麽激動,”蔣初急忙安撫。

“能不激動嗎?這個北固山……北固山……”

“不喜歡王灣的詩句?……”

龍慕臉立刻挂了下來,咬牙切齒,“你再敢扯一遍!”

蔣初一攤手掌,“那好吧,換一個吧……”

于是乎,龍慕急急忙忙跑出船艙,對雨墨喊:“靠岸停船!”

蔣初接着說:“……辛棄疾怎麽樣?‘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龍慕身形一陣僵直,沖過來搶船槳,蔣啓鴻攔腰抱住,托着屁股往回走,龍慕拼命掙紮,蔣啓鴻哈哈大笑,“體仁,船快翻了,我轟然落水你不心疼嗎?”

一巴掌揍在他後背上,“江底有龍王爺,趕緊孝敬你老丈人去!”

蔣啓鴻故意癟嘴,神情委屈之極,“龍王爺兒子還沒同意,我這女婿當得名不正言不順。”

“這跟你去北固山有什麽關系?放手!放手!”

蔣啓鴻故作驚愕,“你難道不知道劉備在北固山上娶了孫尚香?”

“你《三國》聽多了吧,扯得還有邊兒嗎?放我下來!聽見沒有!放我下來!”龍慕拳打腳踢,右手伸進他領子裏,對準鎖骨狠狠掐了下去,疼得蔣啓鴻眉頭緊鎖,只得放了他,撐着膝蓋喘息,笑說:“幾百年的歷史證明,北固山是成親的上佳之地。”

龍慕也沒好到哪兒去,扶着艙壁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氣沖沖地挖了他一眼。

蔣啓鴻溫溫一笑。

此後,一個坐于甲板之上,一個躺在船艙之內。

坐着的對艙內說:“體仁,你看,哨卡邊有艘畫舫。”

躺着的翻了個身,面朝裏,眼不見心不煩。

“不想知道是誰的畫舫嗎?”

龍慕打了個大哈欠。

“似乎是駱封的……”過了一會兒,接着說:“嗯……确實是駱封。他正站在船頭上,迎風獨立,衣袂飄飄,絕世風采人間罕見,此等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你不來欣賞欣賞?”

龍慕心頭一顫,翻身坐起來,極目向對岸眺望——果不其然,畫舫之上,一名書生伫立不動,錦袍玉帶豐神卓絕。旁邊,一衆家丁從畫舫上放下小船朝哨卡駛去。

蔣啓鴻對着虛無的空氣長長嘆息,簡直感慨萬千:“你知道人世間最動人心魄的風景是什麽嗎?”沒等人回答,直接下結論:“是人!”

龍慕假裝沒聽見,出來跟蔣啓鴻擠在一起,問:“他一個巡鹽使怎麽老往水裏跑?”

“在揚州地界,有水的地方就有孔瑜,有孔瑜的地方就有駱封。”

龍慕恍然大悟,“哦……”這個字順風拖出二裏地去。

不一會兒,小船在哨卡旁停下,家丁們端着托盤下船上吊腳樓,在孔瑜膝前跪下,而孔瑜面朝大江長身而立,壓根就無動于衷。

龍慕撞撞蔣啓鴻的肩膀,“上次你跟着他倆游河,偷了人家的大運河地圖,今天又來游江,難道是打算偷長江地圖?”

蔣啓鴻眨了一下眼,“我看起來這麽像梁上君子?”

你是貨真價實的!龍慕呵呵笑了兩聲,“瞧您說的,您是君子,把‘梁上’倆字去掉才符合您的絕世風範。”

蔣啓鴻低下頭,貼上他的臉,促狹地說:“我的絕世風範全靠這張臉。”

龍慕明晃晃地送他倆大白眼兒,過了一會兒,遲疑着問:“你如此關注他們所為何來?擔心孔瑜被駱封觊觎了去?”

蔣啓鴻一愣,“你怎麽會這樣想?”

“難道不是?孔瑜與你六年同窗,情誼深長在所難免。”

蔣啓鴻失笑,轉目看向吊腳樓上的威武總兵。

龍慕一把摟住他的肩膀,一臉猥瑣地直聳眉毛,“得了得了!別矜持了!男人嘛,尋個花問個柳天經地義,何況你還好男色,孔瑜那俊朗的風采那挺拔的身形……啧啧……”

蔣啓鴻剛想說話,龍慕立馬打斷:“說實在的,現如今駱封也是馄饨挑子一頭熱。你跟駱封一比,得天獨厚,出身比他高貴,相貌比他出衆,氣度比他溫潤,再加上同窗同鄉,這要是不飛撲上去死死抱緊了,我都替你虧得慌!”

“你這麽快就要始亂終棄了,把我推給孔瑜你就不怕悔不當初?”

龍慕朝一望無際的蘆葦叢猛翻白眼,“你先打住吧!什麽叫我把你往外推?你本來就鐘情于孔瑜,要不然你一個旱鴨子老往水裏跑幹什麽?”

蔣啓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低下頭,額角摩挲他的太陽穴,語氣溫軟:“如若我鐘情孔瑜,他現在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哨卡上指揮巡邏船只?早在十年前他就會呆在他該呆的地方了。”

龍慕傻了吧唧地盯着蔣啓鴻,蔣啓鴻拍了拍他的臉,轉臉眺望畫舫。

江上風高浪急,一個浪頭打過來,龍慕的鞋子濕了,驀然回神,吶吶地問:“既然如此,你總是跟着他做什麽?”

正當此時,吊腳樓上,順風傳來渾厚的喊聲:“江中可是啓鴻兄?”

龍慕猛一擡頭,見是孔瑜,趕緊往船艙裏躲了躲,省得讓他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蔣啓鴻起身,一揖到地。

遠遠的,孔瑜還禮,哈哈大笑,“你當真到江裏來挖龍王爺的女兒了?”

蔣啓鴻也跟着展顏大笑,擺了擺折扇。

“快回去吧,快下雨了。”

快下雨了?龍慕擡頭望望熱力四射的大太陽,曬得岸邊的野鴨子無精打采昏昏欲睡,打哪兒能看出快下雨了?扯了扯蔣初的袍角,“你看那邊,駱封身形筆直如臨大敵,估摸着正嫉恨着你。”

蔣啓鴻對畫舫一揖到地,駱封也整衣理服拱手還禮。

不一會兒,一艘小船從哨卡旁駛來,駱封的家丁們撲通撲通跪了一甲板,領頭的說:“禦史大人,日當正午,孔總兵大人吩咐小的給您送飯菜。”

“多謝。”蔣啓鴻行了半禮。

把飯菜搬上船,家丁們走了。

龍慕拿筷子在盤子裏撥弄來撥弄去,燒鵝、黃魚、蓮子銀耳羹……一陣陣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奈何不久前剛塞了一肚子漁民賣不掉的小毛魚,這會兒正飽着,一點食欲都沒有,龍慕神情恹恹,“孔瑜真會借花獻佛!”

沒讓蔣初說話,龍慕沖雨墨喊:“往北固山劃吧,你家公子都讓人發現了,這細作的活兒沒法幹了。”拎起壺酒晃了晃。

都沒眨眼的工夫,龍慕突然從艙裏探出頭來,“看!瓶子封口上寫着‘劍南春’。”湊到蔣初鼻子底下,“駱封這官兒當的……啧啧……難怪世人皆傳各級鹽道衙門個個都是肥缺!”

蔣初深嗅一口,皺眉說:“劍南春?似乎過于甘醇了,是沒勾兌的劍南春原漿?”

“啊?能喝嗎?”

蔣啓鴻眼睛彎了起來,“當然!”

“噗通”,水花四濺,直接扔進了渾濁的江水裏。

蔣啓鴻哈哈大笑,揉揉龍慕的頭發,“暴殄天物。”

“我喝醉了被你為所欲為才是暴殄天物!”

迫不得已,漁船駛離哨卡,往鎮江方向劃去。兩人肩并肩,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漸漸地,水勢湍急起來,不久前還高懸中天的驕陽不知何時已然被烏雲取代了,雲層越壓越低,船中三人胸悶氣短汗流浃背,龍慕眉頭緊鎖,“似乎真要下雨了。回去還來得及嗎?”

雨墨答:“時近傍晚,回揚州恐進不了城了,去鎮江北固山可能會趕上封河道。”

“那怎麽辦?在江上過一夜?這風大浪疾的,再加上下雨,半夜三更船翻了可如何是好?”

蔣啓鴻遙望濁浪排空的江面,“雨墨,前面郁郁蔥蔥的江心小洲是焦山嗎?”

“回公子,是的。”

“好,登洲上焦山。”

風聲漸緊,浪頭漸大,小漁船順江直下,兇險之極,似乎随時都會葬身江底。龍慕一把将蔣啓鴻摟過來,在滔天巨浪中拔高聲音,試圖蓋過震耳欲聾的江流轟鳴聲,說:“抱緊我,掉下去誰都救不了你,你就真要去見你老丈人了。”

蔣啓鴻暖暖地笑了起來,緊緊摟住龍慕的腰身,低頭重重吻上嘴唇,唇瓣細細摩挲,舌尖深深探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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