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龍慕拖着蔣初遮遮掩掩朝後堂走去,蔣初拉住他,低聲說:“他們人多勢衆,倚仗我那荒廢多年的武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從長計議見機行事,你意下如何?”
龍慕冥思片刻,深有同感。
兩人進了禪房,蔣啓鴻歪在禪床上閉目養神。
龍慕生怕他睡着了,時不時掼個杯子踹個桌角,動靜越弄越大,蔣初兀自巋然不動。龍慕左右踅摸,找到支毛筆,嘿嘿竊笑:別怪我心狠手辣!
悄悄挨近,筆尖還沒碰到他鼻尖,龍慕眼前一晃,“啊”一聲驚叫,脖子被人勾住了,挺身翻轉,得!讓人壓床上了,蔣初眼皮都沒掀,嗓音沙啞:“今天真主動……”
荒廢多年的武功?誰信啊!
萬籁俱寂,暴雨漸漸停歇,一輪明月突破烏雲的圍追,高懸中天時隐時現。
龍慕心裏火急火燎,使勁推蔣初,“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蔣初幽幽轉醒,瞧瞧窗外,“雨停了?”
“估計他們睡着了……”
“那我們也睡吧。”翻身又壓了上來。
龍慕一把将他推開,“起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仁義禮智信就是教導你見死不救的?”
“見死不救?他快死了?”
龍慕眉毛倒豎,高舉雙拳作勢要往下砸。
蔣初全身無力往後一躺,仰天嘆息:“唉……我真該好好檢讨自己,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恃寵而驕的?就不怕我吃醋?”
“起來!趕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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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拐十八彎,兩人進了廚房,在柴草堆裏翻翻撿撿,專找半幹不幹的樹枝子,一人抱了一大捆,偷偷摸摸跑到方丈室外面,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蔣初支使龍慕,“去偏殿端一盞長明燈。”
龍慕驚愕,“你難道還打算用火攻?燒寺廟可是重罪!成天聽《三國》,真把自己當諸葛亮了?”
拍拍他的臉,“放心吧,擡頭三尺有神明。”
龍慕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偏殿,端來長明燈。一遍又一遍試圖點燃潮濕的樹枝,不知過了多久,久得龍慕脖子酸麻都不抱希望了,突然,“撲哧”一聲,嘿!居然還真點着了!
時過片刻,火勢漸大,霎時,濃煙滾滾直沖上天。龍慕拉着蔣初撒腿就跑,悄悄躲在牆根底下。
前方家丁們驚慌大亂,不知誰喊了一聲:“着火了!”
火借風勢,濃煙沸反盈天,潮濕的柴草最大的好處就是——火不大,白濁的濃煙卻能蒸騰直上,散得宇宙乾坤到處都混沌一片。
廟中僧侶信客紛紛衣衫不整地跑出來,慌裏慌張像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嗆得咳嗽聲此起彼伏。
駱封也走了出來,濃煙迎面沖進喉管裏,捂着鼻子大咳特咳,饒是如此,他還不忘吩咐家丁:“快!把孔大人擡出來。”
不久,倆人擡着癱軟無力的孔瑜往隔壁走去。
龍慕頓時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好歹還算衣衫齊整。”
蔣初挑起眉梢,龍慕趕緊讪笑着豎大拇指,“人才!打小沒少走街串巷搶單打劫吧,這種地痞流氓闖門踏戶的龌蹉勾當幹得真是地道啊!說你是大家貴公子,誰信啊!”
“唉……”蔣初倚牆深深嘆息,“我心中悲痛萬分,清譽美名今日毀于一旦矣,罔顧祖訓違背聖德,多年聖賢書讀到哪裏去了?仁義禮智信就是教導我攪人清夢的?此後,将如何在世間立足?祖上百年來為人稱道的顏面已然所剩無幾了,要省着點丢啊!”
龍慕嘴角直抽搐,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豁然轉身朝前走去。
蔣初低低笑了一聲,折扇在指尖翻轉半圈,緩步跟上。
路過大雄寶殿,跟四散奔逃的匠人撞個滿懷,工坊司小吏追在屁股後面狂喊大叫:“回來!都回來!”
誰理他啊!
眼見濃煙翻滾,小吏一縮脖子,得了!跟着跑吧!
龍慕貓着腰四處張望一番,空無一人,突然擡頭對蔣初龇牙一笑,“等着,我一會兒就回來。”匆匆跑進大雄寶殿,沒一會兒,又匆匆跑出來,拖着蔣初撒丫子飛奔,“快跑!快跑!”
“你偷金箔了?”
“胡說!無主之物,先到先得,再說了,我拿的哪是金箔啊?是金子!”掏出兩定大金子在蔣初面前晃了晃,“鎮江知府簡直富可敵國,知道我現在的行為是什麽嗎?”
“殺富濟貧?”蔣初好笑又好氣,“你倒是鋤強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一代豪俠啊!”
“得了得了!許你偷地圖,就不許我偷金子?”
蔣初點着頭贊揚:“你說得對!古語有雲:‘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應該再加一句……”
龍慕斜睨着等他說下文
“……偷竊夫妻檔!”
龍慕喉嚨一哽,頓時欺身而上拳打腳踢,蔣初一把抱住,展顏大笑,“體仁,真高興你如此有自知之明,自動自覺把自己歸到妻子那一邊去了。”
“蔣啓鴻!你別高興得太早!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
蔣啓鴻笑着搖了搖頭,“噓,小聲點,體仁,你忘了?月黑風高,我們正在縱火焚寺,依大明律,輕則流放,重則問斬。”
龍慕驚出一身冷汗,趁着廟裏混亂不堪,無聲無息地出了山門,拐上泥濘不堪的蜿蜒小道。
龍慕掏出金子,就着暗淡的月光掂了掂,問:“有多重?”
“似乎是十兩。”
“敲成金箔夠貼一尊佛像嗎?”
“不夠也沒關系。”
“哦?此話怎講?”
“把佛像正面貼上,背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用绫羅綢緞裹身,後背被遮得嚴嚴實實,誰會冒着對佛祖不敬的大不韪去掀開綢緞?”
龍慕驟然停步,直咽唾沫,“這……這是偷工減料吧?我怎麽聽說你當年給工部尚書按的罪名就是偷工減料?這要是巡撫衙門來查,露了餡兒,我還不得吃了不了兜着走了啊!”
“不會的。”
龍慕橫了他一眼,嘀咕:“說得輕巧,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你!”
蔣初失笑,邊走邊說:“真要有人吹毛求疵,其實也容易搪塞。于時,你緝拿負責金裝佛身的監工小吏,事先與他串通好,勒令他供認自己監守自盜并早已将錢財揮霍一空,至此,查無可查,贓款上哪裏追回?”
龍慕一腳踩空差點摔倒,“這……是栽贓陷害!”
“那麽,你打算自己一力承當所有後果?”
龍慕一哽。
蔣初拍拍他的臉,溫聲說:“如若良心不安,可以等到監察官員走後再對他大加補償。通常各級官員都深知內中乾坤,不會過分深究的。”貼上面頰輕聲耳語,“體仁,上下周全才是為官之道,如何才能上下周全?有時欺上瞞下是在所難免的,做官最該學會的是什麽,你知道嗎?”
“是什麽?”
“逢場作戲、兩面三刀。”
龍慕思慮片刻,一巴掌拍在蔣初肩膀上,“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官兒升得這麽快了!盡不幹好事,威逼利誘恐吓詐騙用得純熟得很啊,前些天不就沒跟你吃飯嘛,居然逮着機會就往京裏參我!”
再看我們的蔣三公子笑得極其溫潤謙和,“體仁,為了恐吓你而浪費一張宣紙,你不覺得有些血本無歸?”
龍慕吧唧吧唧滋味,怒從心頭起,“蔣啓鴻!”高擎金子準備兜頭砸過去。
蔣啓鴻哈哈大笑,急忙轉身逃跑,“體仁,看清楚,那是金子。”
龍慕緊追直上,“砸死你是為民除害!”
“你說得對!金子滾下山崖更是為民除害,這肯定是鎮江知府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而你則辜負了他慷慨解囊的一片赤誠之心?”
龍慕驟然止步,撐着膝蓋呼哧呼哧直喘氣。蔣初走回來,刮了刮他的鼻尖,“你應該往好處想,一張空白奏章促使請願儒生紛紛退卻豈不是事半功倍?”
“合着我被你耍得團團轉還得對你感激涕零?”龍慕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氣呼呼地說:“遲早讓你氣死!趕緊走,天快亮了。”
走了半裏路,進入另一座寺廟,謊稱自己被暴雨所阻無處栖身。
龍慕死活不肯跟蔣初同床而眠,再加上最近各名寺古剎都在金裝佛身,無論游客還是信衆都非常稀少,還真讓他找到空閑的禪房了,面對龍慕長舒一口氣的表情,蔣三公子笑眯眯地說:“你不覺得過于奢侈了?但願你那十兩金子夠付兩個房間的房錢。”
龍慕擺擺手,“放心吧,怎麽樣也不會讓你付錢……”
蔣初點着頭替他補上,“……誰讓你是追求者呢。”
龍慕頭也不回地甩簾進屋。
第二天,天色大明,雲歇雨收,狂風卻絲毫未減,迎面刮來,水汽氤氲。
兩人逶迤下山。走至碼頭找到雨墨,雨墨行完禮急不可耐地說:“公子,您看那邊官船碼頭,是巡鹽使駱大人的畫舫。”
蔣初側首望去,一艘畫舫浮于江面之上随波飄搖不定。
雨墨瞟瞟龍慕,避人耳目湊過來悄聲說:“公子,昨夜雨大,駱大人命人擡着孔瑜上了山了。”
蔣初不置可否,率先上船,“回府。”
雨墨不可思議至極,倆大眼睛直忽閃,只得悶聲不響地跑去解纖繩。
正當此時,密林中漸漸傳來混亂不堪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隊家丁擡着敞轎走來,轎上,孔瑜額頭大汗淋漓,眉頭皺得快打結了。而駱封則跟在轎旁噓寒問暖,完全無視孔瑜那恨不得能吃了他的熾熱眼神,平時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冷模樣徹底蕩然無存了。
蔣初挑起眉梢,龍慕簡直瞠目結舌,心中極度詫異:不會吧!折騰了大半夜還是功虧一篑了?
直等到畫舫駛離碼頭滑往江心,龍慕這才回過神來,瞪着蔣初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蔣初招招手,“我們也走吧。”
龍慕伫立片刻,突然笑得一臉猥瑣,“我算是發現了,他們倆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榜樣,駱封作為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把經年練武的漕運總兵給收拾了,在可預見的未來,我也能把你收拾了,聽說你那武功都荒廢十年了!”
蔣初一愣,哈哈大笑,“我應該表揚你,志向極其恢弘遠大!”
“趁現在還有時間,你趕緊多笑兩聲吧,快沒機會了。”
“我不明白,你現在不為孔瑜失手而惋惜了?”
“我只是為駱封能得手而惋惜!”
漁船漸離焦山,往濁浪中劃去,船身太小,在滔天巨浪中上下颠簸,再加上是逆流而行,更是劇烈動蕩,待在艙裏不是撞額頭就是撞後腦勺,迫不得已只得上甲板,蔣初眉頭深蹙,靠着艙口一言不發。
龍慕摟住他的腰,“靠緊我。”
蔣初虛軟無力地笑了笑。
龍慕大皺眉頭,頭一次看見他的面容蕭索成這樣,心中五味陳雜,一陣陣惆悵紛至沓來。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蔣初呼吸急促,撫着額頭眼睛都睜不開,冷汗滴滴答答順着面頰往下淌。
龍慕驚慌之極,晃着他的身體逗他說話:“你說話啊!說話!”
蔣初雙唇震顫,眼睑越皺越深。
正當此時,巨浪撲來直沒篷頂,船身如斷了線的風筝一般橫着飄了出去,龍慕慌忙抓住艙口,手上一松,頓時回過神來,“啊”一聲慘叫:“啓鴻!啓鴻!”
蔣啓鴻轟然落水,順流直下,墨綠色綢衫在蒼黃的江水裏上下翻飛,格外觸目驚心。
龍慕眼前一黑暈頭轉向,縱身入水奮力游去。每每碰到衣角,又失之交臂,急得喉頭發苦,恨不得大哭一場。
雨墨吓得魂飛天外,“哇”一聲痛哭流涕,棄船入水朝前游去。
龍慕心灰意冷,就在筋疲力盡之際,拼命朝前一躍,一把揪住蔣初的胳膊,使勁托住他的下巴。
倆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蔣啓鴻在江水裏翻滾,跟蝸牛爬行一般緩慢向岸邊游去。
龍慕心力交瘁,躺在江堤上,大口大口喘氣,而蔣初躺在旁邊一動不動,臉色蒼白氣息微弱。
龍慕一骨碌爬起來,越想越後怕,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沒來由地怒不可遏,“你老丈人是龍王爺,不是閻王爺!你跳進江裏是打算給誰盡孝去?”
蔣初眼睑聳動,始終無法睜開,萬分艱難地開口:“體仁……你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龍慕喉頭一哽,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又氣又苦又心疼,“你就算要以身相許報答我的恩情也得留條小命才行!”見他虛弱綿軟,龍慕的心髒狠狠揪了一把,輕輕将他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後背安慰:“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蔣初竭盡全力睜開雙眼,氣息不穩,“體仁……你若願做龍王之子,我願葬身水底。”
龍慕身形巨震,喉嚨哽咽,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緊緊抱住他的後背,蔣啓鴻頭一歪,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