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到瘦西湖,已然日上中天,延醫煎藥,龍慕坐在旁邊呆呆地凝視他索然灰敗的臉色,久久無法言語。
屋中沉靜,只有沙漏發出輕緩的沙沙聲,蔣啓鴻極不安穩地與夢魇搏鬥。
雨墨用溫手巾仔細擦拭蔣啓鴻的手背,輕輕對龍慕說:“知府大人,多謝您救了我家公子。不瞞您說,鄙府家大業大,青年子弟中只有我家公子是中流砥柱,且是未來的族長,襲文遠侯爵,前程遠大,這要是有一星半點的閃失,全家都別活了。”
“你說得對,聽說他還是未來的內閣首輔。”
雨墨笑了起來,“這個……這個就有些大言不慚了,變數太多,安安穩穩結婚生子開枝散葉才是首要之務。”
龍慕渾身一顫,直勾勾盯着他。
雨墨笑說:“知府大人,小的也是到了揚州才知道我家公子鐘情于男子,難怪他多年來總是用‘龍王爺的女婿’來搪塞各路求親者。”
龍慕低下頭去,嘴唇震動,始終無法說出話來。
直到太陽偏西,龍慕狠狠盯了蔣啓鴻一眼,走了出來。
得!我們的蔣三公子大費周章差點搭出命去,好不容易見到點熹微的曙光,好嘛,被雨墨三言兩語一折騰,煮熟的鴨子看着看着就飛了。
回到衙門,龍慕空落煩躁,什麽事情都不想做。
第二天一大早,工坊司小吏來請示到底金裝哪座寺廟的佛身,龍慕掏出兩定金子,擺擺手,“随便找一座吧,哪家香火盛就選哪家。”
例行升堂,并無重大事件,上報最多的就是城中匪徒飛揚跋扈,已經攪得百姓怨聲載道了。
“騰”的一下,頓時把龍慕從昨天就郁結下的無名火點着了,正愁沒地方撒氣,自己送上門來了,于是,龍慕帶着全副武裝的捕快衙役,浩浩蕩蕩沖進大街小巷全城搜捕。
一邊抓賊,一邊還挨家挨戶發放前些天收繳來的賦稅,順便附贈誠摯的道歉。
揚州的老百姓們恨不得吓出心髒病來——這……這……這不對啊!進了衙門的錢還能吐出來?這青天大老爺得青天成什麽樣啊!這年頭還能見着包拯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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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龍慕帶領衆衙役押着十幾個罪犯回衙門時,老百姓夾道歡迎,“龍青天”的呼喊震徹天地此起彼伏。
龍慕坐在轎子裏窘得面色潮紅,都不好意思擡起頭來。
剛回衙門,居然看見雨墨跪在後衙裏,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腫得跟爛桃子似的。龍慕錯愕,“怎麽回事?”
雨墨“啪”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頓時鼓起個大包,得,這臉也像爛桃子了,雨墨哭訴:“知府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胡說八道,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好了好了,起來吧。你家公子好些了嗎?”
“好些了,在家靜養。知府大人,小人有眼無珠,我家公子叫小的給您帶句話。”
“什麽話?”龍慕見師爺慌裏慌張跑進來,問了一句,“怎麽了?”
雨墨抽抽嗒嗒:“他說,他能力卓越,足以擋風遮雨。”
師爺說:“下屬各級官員詢問什麽時候開倉濟糧、發放賀銀。”
倆人異口同聲,這倒好,龍慕眨巴眨巴眼睛,愣是一句沒聽清。
唉……師爺說的您沒聽見也就算了,您怎麽能把蔣三公子的話給忽略掉?您都煩惱一天了,您難道還想繼續煩惱下去?誰能給您解千煩釋萬憂?——蔣三公子啊!他說他能擋風遮雨啊!他能擋風遮雨啊!
龍慕把雨墨拉起來,“行了,擦擦吧,回去給你們家公子帶好。”
下午,與一衆官吏商讨國壽事宜,斟酌來商量去,原本各級官員們還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直到龍慕問了一句:“各州縣庫裏能勻出多少銀子來?”
這下可好,這幫官員這通哭窮啊!都快吃了上頓沒下頓了。某白胖子官員居然還有臉哭訴:“大人,下官今天的早飯還是昨晚的剩飯熬吧熬吧端上來的吶,這粥稀得,下官都省了鏡子了。”
龍慕眼角直抽搐,心中痛罵:這幫老狐貍!嘴上卻笑說:“大人深谙養生之道啊,減肥很成功。”
晚上,睡不着,躺床上想:怎麽辦?怎麽搜刮“中”?
平民老百姓的銀子咱搶不了,商賈大戶的銀子咱能訛不?
——那還用說?就為訛銀子才來當官的!
關鍵是怎麽訛?
當然是——索賄!
怎麽索?
——提供名目,暗示他們趕緊送禮!
龍慕一骨碌爬起來,抽了張紙,蘸飽毛筆,懸腕沉吟:提供什麽名目?
“吧嗒”一滴墨汁滴在紙上,龍慕翩然回神,寫:紅白喜事。
剛寫完,立刻把“白”字劃掉,再找不着銀子就真要辦白事了,盯着“喜”字想了半天,什麽算喜事?
呃……要不嫁娶生辰生孩子?
龍慕盯着“嫁”字直抽嘴角,還是……得了吧,這衙門裏連個丫鬟都沒有,嫁誰呀?
這個“娶”嘛……
一張溫潤的面容立刻闖進腦海裏,此面容唇角漸漸上揚,慢慢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龍慕驀然回神,搖了搖頭長長嘆出一口氣。
得了得了!他是湖州蔣家的中流砥柱,說不定将來還是內閣首輔。
至于……這個生孩子嘛……
龍慕眼角一陣狂烈地抽搐,将毛筆往筆海裏一扔,就它了——生辰!
唉……不選它也不行,就這一個靠譜的。
第二天跟管家師爺一說,倆老頭有志一同地點頭,朝龍慕豎大拇指——是塊當官的材料!
召集衙役差夫,通知他們悄無聲息地往民間傳揚——後天,知府大老爺二十四歲壽辰,國壽當前,該當輕減行事,不設宴席。
把自己彰顯得跟清正廉明的一方父母似的,龍大知府舒坦!喜滋滋地喝着小茶吹着小風,坐在衙門裏等着行賄的紛至沓來。
但是——
活活等了兩天,眼瞅着到了“後天”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龍慕納了大悶了。
唉……說真的,鄙人都為他着急啊……
他也不想想,揚州城什麽人最有錢?
那還用說?本地特産——鹽商!自古官商勾結,鹽商更是極擅往官場裏鑽營,沒名目他們創造名目還要送禮行賄呢!但是——
前不久,鹽商商會會長陳浩東剛被他打了四大板,頭兒都讓人給辦了,其他鹽商會怎麽想?
——肯定想:來了吧!看見了吧!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三把火開始燒了吧!這年頭,誰還殺雞儆猴啊?要來就來絕的!先把頭兒給你掐了,看你還能往哪兒飛!你們誰去行賄?“缺心眼兒”這詞兒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
當晚,龍慕對月哀嘆,垂頭喪氣地出衙門上大街跟游魂似的晃蕩了一晚上,快午夜才回來,路過衙役值班房時陡然聽見一陣哄堂大笑。
龍慕一愣,靠到牆根下,屋裏七嘴八舌樂呵呵地嚷嚷,不知誰說:“……難道我們大人不知道嗎?他上任時,吏部榜文上黑紙白字寫着他的姓名、籍貫、生辰、過往經歷,貼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一人嘿嘿竊笑,不懷好意地明知故問:“大人哪天生的?”“臘月十二。”屋裏陡然齊聲大笑,一人笑噴:“這年頭,官員的生日老天爺根本管不着,他自己想什麽時候生就什麽時候生。”“你可拉倒吧,你懂什麽呀!今年是閏年,閏着閏着,臘月就閏到四月去了。”
“轟”一聲,屋裏炸了棚了。
龍慕臉上熱得能蹿出火來,一縮脖子,灰溜溜跑回卧房,往床上一趴,被子蒙着腦袋,嘟嘟囔囔:“全城都在看我笑話!死了算了,我還活個什麽勁啊!”
隔了一天,工坊司管寺廟修葺的小吏來了,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龍慕看見他就跟看見催命鬼似的,一頓破口大罵,把這小吏罵得蒙登轉向,稀裏糊塗就被轟了出去。
龍慕一頭倒在官椅上,“砰砰”拿額頭撞條案。
頹廢了半個時辰,又把先前那張紙拿了出來,盯着“嫁娶生孩子”五個大字眼睛發直。
跟木頭一樣呆呆坐了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腦袋裏天人交戰,腦仁疼得透不過氣來,最後,腳一跺心一橫,娶媳婦吧!
跟管家一說,老頭激動得老淚縱橫,一把抱住龍慕,簡直泣不成聲,“公……公子,夫人要是知道……在天之靈……定然大感欣慰……咱娶個媳婦正常過日子吧……咱把蔣啓鴻忘了吧……咱惹不起啊!!!!!”說完,老頭風一般刮了出去,趕緊的,趁龍慕後悔之前,趕緊找媒婆選人家啊!
提起蔣啓鴻,龍慕頓感全身乏力,往後一靠,腦袋挂在椅背上,瞪着北牆上“明鏡高懸”的匾額發呆。
渾渾噩噩過了一天,茶也不想喝,飯也不想吃,站在後衙門口,看隔壁禦史衙門的差役們懶洋洋地曬太陽。踮着腳尖夠着脖子,眼睛珠子都快突出來了,一直沒看見蔣初,也不知他身體好些了沒有。
傍晚,龍慕正坐在大堂上,直愣愣地撥弄田黃凍石扇墜子,糧倉小吏匆匆趕來,往地上一跪,只喊了聲:“老爺……”
龍慕幽幽回神,看清來人,頓時眼神清明,又一個催命鬼!抄起簽子就砸了過去,“滾!餓死一個是一個,老爺我自己都快喝西北風了!”
唉……他煩惱,管家更煩惱。
也不知為什麽,找媒提親一事坎坷到無以複加,先從氏族大戶裏尋覓德才兼備的貴族小姐,結果,人家一聽是揚州知府,“咣當”一聲,門關了。老頭活生生碰了一鼻子灰。一打聽才知道,好嘛,二十幾年來,揚州知府沒有一個是活着做滿任期的,全給咔嚓了,有些還是血洗滿門。
過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往沒落世家、鄉間富戶裏踅摸,這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貌美德賢的吧,出身低點也就不計較了,但是,人家不樂意啊,人家父母還指着這女兒攀高枝兒呢,誰看得上有今朝沒明日的揚州知府啊?貌醜無能的吧,人家倒是同意,結果老頭不幹了,自家公子爺怎麽說也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正經緋袍烏紗吃皇糧的!
嘿,您還別說,還真有不把自己女兒當骨肉硬生生往火坑裏推的。
您要問是誰?
還能是誰啊?——鹽商呗!商人本性——唯利是圖,女兒算哪根蔥?
第二天,拿着生辰八字到人家去合命盤,剛進門還沒來得及說話,直接讓人堵大門口了,人家陪着笑說:“小的世代從商,實在高攀不上,恐折了壽數,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這茶哪還喝得下去啊!塞牙啊!
此後,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哪兒哪兒都找不着未婚小姐,有些人家頭天還滿口答應,就高興了一晚上,第二天,得!反悔了。
幾次下來,老頭一頭跪在後院裏,仰望蒼穹,半天冒一句:“夫人啊……”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明朝的耽美故事。此故事我記得比較清楚,主要是因為它已經超出耽美故事的範疇了,應該算得上是勵志故事。應該是個底層文人杜撰的,文中所描繪貴公子的生活做派遠遠達不到當時江浙一帶貴公子生活配備的最低标準。江浙一帶,某唐姓大家族(不要問我為什麽能記住姓氏),官宦後代,族長去世,族中各門各戶開始欺負孤兒寡母,時隔不久,母親去世,就剩下一對同父異母的姐弟。這下可好,歇了大菜了,族中人把他們家田産、房産、財産、奴仆搜刮一空,為分贓不均時常大打出手。某天,唐公子發現姐姐被連夜嫁給了隔壁縣的富戶,富則富矣,夫君卻自小癡呆,沒幾天,姐姐上吊自殺,這下唐公子徹底崩潰了。雖說孤苦無依的唐公子當時還不足十歲,但是,按世理,他父親去世,族長之位應當是他的,但是,那年三十晚上,祭祖之後,族中長老活生生削了他的宗籍,從祖宅中趕了出去。在街頭流浪了一日。此時,貼身小厮滿城找他,在破廟裏找到了。唐公子饑寒交迫,随小厮去了賤民聚居區。小厮說:公子,您接着讀書吧,将來金榜題名,奪回家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唐公子答:如今,衣食無處着落,哪來餘錢讀書?小厮說:您不用管這個。從此,小厮四處賣苦力,苦苦支撐兩個人的花費,特別是唐公子的附讀費。節衣縮食,過得凄慘無比,唐公子經常打退堂鼓,小厮正顏寂色,厲聲質問:公子沒看到祖宅裏住着一群惡狼嗎?如此過了幾年,唐公子考上了秀才,進了縣學。某次,上課之餘,同窗嘲諷他住在賤民聚居區是個喪家之犬,唐公子據理力争,此事被小厮知道了,抱着唐公子恸聲大哭,第二天卷起鋪蓋送唐公子去廟裏寄居。于是,又多出了一項開支——寄居費,美其名曰:香火錢。小厮迫不得已從事了大多數人都不願幹的傷天害理的行業——殺豬。經濟稍微寬裕些,給唐公子從頭到腳換成了絲綢衣服。年歲漸長,唐公子于科考一路過關斬将,殺進了北京城。第一次參加會試沒考上,寫信回來說在北京苦讀三年,如若再考不上就回鄉教書。小厮把家中所有的積蓄全寄了過去。三年後,唐公子金榜題名,一飛沖天,進了翰林院。唐大人極度善于鑽營,一年後,從翰林院出來,升了官(忘記什麽官了)。又一年,唐大人又升官了,衣錦還鄉,前呼後擁,一路上官員夾道迎送。進了城,唐族之中人人自危,跪在祖宅門口沿街乞罪。唐大人挑起轎簾。哇塞,我老人家就喜歡看這種場面——一位風度翩翩的大明貴公子持折扇挑起轎簾,看一眼匾額,轎簾再撲簌簌落下來,詳情請參見第一章我們的蔣三公子回家。唐大人風塵仆仆趕往城南賤民聚居區,找到肉鋪,惶惶乾坤衆目睽睽,撩袍跪在小厮面前。小厮驚得仰面栽倒,人事不省。此後的事情是可預見的,一應資産全部發還,族中惡人得以嚴懲。但唐大人拒絕再入族譜。入朝堂,結私黨,争鬥一生,官至高位(忘記什麽官了,只記得他走的是工部這條線)。終唐大人之一生,未曾娶妻,與小厮厮守到老。多年之後,唐大人年過花甲,遇上黃河大決堤,黃河奪淮,兩條大河一起泛濫成災。唐大人奔赴災區不分晝夜連日辦公,終于煎熬不住,躺下休息,再沒醒來,至此與世長辭,噩耗傳來,小厮當場殉情。生同室,死同穴,形影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