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尚遠站在父親的墳前,把小白拉了過來,并按了跪在地上,自己也跪了下來,小白覺得別扭,不是因為跪拜一個陌生人,畢竟碑上寫着逝者是尚品,那肯定是尚遠的爸爸,自己跪拜一下沒什麽,但是跟尚遠一起跪着,怎麽都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正別扭着,聽尚遠說話了。

“老爸,旁邊這個小東西叫方小白,是老白家的後人,你臨死要我找一下,我沒找,因為覺得不可能活着了,但是小東西自己跳了出來,說的情況也基本吻合,只是那個姓方的警察似乎真有些冤枉,畢竟是他養大了白世飛的兒子,假如真是他殺了白世飛,又怎麽可能幫人養了老婆又養兒?所以,我相信小東西說的話,帶他來給你看一下,算是給你交代了。”

尚遠說完,按着小白的頭往地上磕了三下,然後拉起小白,了結大事一般長籲了一口氣,笑了說:“你這小東西蠻福氣的,當年那麽多人分幾頭追,都沒找到你,你算是傻人有傻福啊!”

小白揉着磕疼的額頭嘟了嘴,眼裏卻開始閃淚光,“不是傻福,是我爸聰明,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壞人都以為我們會逃得遠遠的,我爸偏帶我們回了老家的鄉下,那本來是最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可我爸有的是本事讓那些人找了去也摸不清真假,你都不知道我爸有多厲害!要不是我媽不聽話,相信了什麽白家老爺子在找孫子的謠言,我爸怎麽會被……總之,都是不聽話惹的禍,我爸不應該死的,他那麽聰明,那麽厲害,那麽好,那麽……”

小白哭得抽不過氣,尚遠忙摟過來拍撫,“算我說錯了好不?你爸是挺厲害的,能幫白世飛把個黑道世家清洗得毫不留痕,當然誤傳是你爸架空了白世飛,不過據你所說的情況來看,你爸的确是真心幫白世飛實現了願望,只是白世飛可能并不完全信任你爸,才會留下一些禍患,否則,以你爸的能力,應該能夠完全肅清禍端。”

“嗯,我爸說,他不後悔,他只是遺憾,雖然沒說遺憾什麽,但我覺得應該就是遺憾沒把那些壞人全部搞定。”

尚遠含糊着嗯了一聲,秦然在一邊哭笑不得,因為小孩并沒真正理解方楚懷的遺憾,那是沒能讓白世飛完全信任的遺憾,是方楚懷付出一生心血卻毀于一絲懷疑,但依然不後悔,只是痛到骨子裏的遺憾——傳聞,方楚懷曾是白世飛的枕邊人,一個警察,卻始終是人,而人,終究逃不開一個情,但卻是警察對黑道大哥的情,必須有多少情,才能累積出那樣的愛,背叛了自己,叛離了自己的世界的愛,卻終被所愛所辜負,沒有後悔,只有遺憾,悲涼到殺心的遺憾!

秦然沉沉嘆氣,尚遠也長長地呼出一口,兩人差不多的心境,小白直覺這兩人心情不好,但是自己的也不好,可是總得有人勸勸啊。

“你們不要難過了,尚爺爺……我是不是要叫爺爺啊?反正人死不能複生,你們節哀順變,那個……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沒了的才能安息,是吧?”

小白有些忐忑,因為自己都覺得說得不好,興許會被罵呢!

尚遠不想罵,因為有些心疼,秦然也無語對應,因為有點心酸——方小白,你,真的很好。

尚遠攬了小白的肩,“走吧,夜風涼了。”

小白點頭,卻跑回墳前跪了,“爺爺,謝謝你叫尚遠找我,但我不想做白家人,我爸叫方楚懷,他很疼我,我只有這一個爸爸,他叫方楚懷,不是白世飛,是方楚懷……”

小白哽着聲音,仿佛不是告訴墳裏的人,而是在跟整個世界說他的父親是誰,不是怕人不知道,而是怕被遺忘,或者說,怕被辜負,因為這個世間曾有一個叫方楚懷的人用盡了心血愛過一個叫方小白的,那樣寬厚的愛,那樣深重的愛,不為所知已經是罪過,不為所記就是辜負了天恩一般的大罪,所以小白一遍遍重複着父親的名,對着天,對着地,對着茫茫夜色,對着死去的、活着的人,重複方楚懷這個名。

尚遠和秦然都有些被震撼了,兩人都沒見過如此悲哀,卻如此倔強的小白,于是都不敢随便驚動,都默默陪在一邊,直到墳前那個小小的身影似乎就要融化在夜色中,尚遠才嘆息着上去拉起了小白,“走吧,我爸要是再不知道你爸叫方楚懷,我會叫人天天來說的,這樣行了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小白難過又欣喜,最少尚遠明白了他的心思,知道他不喜歡被當成白家人,如果尚遠能夠理解他對父親的感情,那就真的是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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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坐回車裏,小白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尚遠似笑非笑,“你在我爸墳前叨得他煩了,他現在在下面叨你……”

“不……不會吧?”小白驚悚。

秦然在前面悶笑,尚遠依舊一本正經,“怎麽不會?據說打噴嚏是在被人念,你打好幾個了,不是叨得我爸煩了反叨你,難道是你背着我有別的男人,在念你?”

“怎……怎麽可能?”小白紅了臉,捏着指頭半羞半喜,假如這也是尚遠在吃醋……不可能。

“阿飛,”尚遠喊着這一聲,蹬了前面的椅背一下,“你那事抓緊時間弄好,同樣的話我不說二遍,另外,方楚懷的事,你負責理摩清楚,當成我的私人恩怨來處理,該咋就咋,給方楚懷,也是給小白一個交代。”

“是。”

“不是啊!”小白差點跳起來,“我不要交代啊,我爸也不需要!他說過,不要給他報仇,真的,我答應了的,他還說他不恨,不過……”

小白似在猶豫,似在疑惑,尚遠斜瞟一眼,“不過什麽?你以後再跟我吞吞吐吐的,我讓你變成真的結巴!”

“哦。”小白很認真地點頭,然後很認真地說:“我爸說他不恨,但我聽他說過一個話,他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只是那時候壞人還沒來啊,我就是不明白沒壞人的時候,我爸好像有可恨的人,壞人來了,我爸反而說他不恨,我不明白。”

小白目不轉睛看着尚遠,明顯希望尚遠能替他解惑,尚遠沉吟一陣,踢踢前面的座椅,“阿飛你給小白說說,這種沒什麽難度的問題,我不解答。”

“是。”秦然應得無奈,這雖不是老大在刁難,最少是在為難吧?

“方楚懷前後所說的恨,不是一個概念,前一種是有特別指向的,後一種則是單純地指殺身的仇恨,他應該是不希望你為了報仇而惹禍上身,也是希望你不要活在仇恨裏,他要你平凡而快樂地活着,大概,就是這樣。”

“那個有特別指向的恨,是什麽意思?”小白讷讷請教,直覺秦然甚至尚遠,都知道一些他不清楚的事。

“大哥,這個……”秦然稍稍扭頭,真心希望大哥要麽自己答,要麽不準他答。

尚遠無謂地笑笑,“難得小白這麽有求知欲,你随便答一下,給他個清楚就行。”

随便答,能清楚嗎?秦然暗惱,嘴上則應了一個是。

“據我所知的情況來看,方楚懷所說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應該是指白世飛……”

“我爸不可能恨白世飛,不然不會那麽幫他,還……養我。”小白顯然讨厭自己不是方楚懷的孩子。

秦然頓了頓,見老大沒有阻止的意思,只好往下解答。

“有時候,恨是因為愛。”

“愛?”小白想了想,搖頭,卻愣了愣,然後點頭,随即又搖頭,“我爸不可能愛到恨,因為……那樣……不對頭……因為……”小白咬了咬唇,憤憤地說:“我爸不恨白世飛,更不會愛那種人!根本不值得!一點也配不上我爸!還跟女人有了小孩,憑什麽要我爸愛他?我爸才不愛他!根本不愛!永遠也不會愛!”

小白啞着聲音吼,吼完開始大喘,仿佛要找什麽東西發洩似的,尚遠帶了一點無奈一點寵溺,伸手将人撈進懷裏,感覺小東西想掙紮,于是把左手往小東西嘴邊一塞,小東西果然一口就咬了,下了狠勁的,可見真的憋壞了,也真的氣極了,也很顯而易見,方楚懷是小東西禁忌一般的底限,是小東西心裏的一片天,是不可輕慢、不容絲毫不敬的,神一樣的存在,方楚懷。

尚遠苦笑,微微感覺了心底有一絲酸,是很陌生的酸,卻在記憶中有過那麽一點印象——老宅的紫槐下,那人曾對一個女孩微微笑,于是尚遠讓那女孩消失了,因為那人那樣的笑,只能對他一個人,當發現也會對別人時,尚遠心底酸了。

今天又有了這樣的感覺,卻不可能再來一次,因為方楚懷已經死了,不可能消失第二次,尚遠苦笑。

“呀!”小白一聲驚呼,見鬼似的看着尚遠,怎麽可能呢?是他讓自己咬的嗎?還是自己失心瘋了抓來咬的?

“不……不是我咬的……還是……是啊?”小白雙手托着尚遠的左手,難以置信地看看被咬破的地方,又看看似乎面無表情的尚遠,這是生氣還是生氣啊?

尚遠嘆息般笑出聲,“你怎麽敢咬我?是一只有戀父情結的小狗咬的,你說,我是拿鋼釘把他釘成一個小太字貼在床上,還是拿鋼索把他繞成一個小粽子挂在梁上?”

“沒……沒有第三種弄法嗎?”小白眨巴眼睛,似哭似笑。

“有啊!”尚遠寬和而溫柔,左手貼上小白的唇,“舔吧,不許用手托着,小舌頭伸出來舔舔。”

“哦。”小白乖乖地放下手,真的象只小狗一樣去舔,舔着舔着停住了,奇怪地眨了眨眼睛,然後驚了一下,“你這個傷不是我弄的,我只是咬你,不可能直直地這麽一條,還結疤了,你受傷了,有人傷了你,是誰?誰傷了你?這是刀子割的,是誰?誰這麽……這麽……”

小白捧着尚遠的手掉淚,輕輕撫着上面的疤痕,感覺是劃在自己心上……

尚遠笑了,笑得舒心而惬意。

不管怎樣,我活着,小東西是我的,即使小東西的心裏還有別人,但已經是死人,所以,你安息吧,方楚懷,小東西是我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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