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哀家複哀家
作者:十七劃
文案:
蕭太後蕭緯,英明神武、剛毅果決,享年六十九,生時是人間最尊貴的女兒,死時是人間最尊貴的女人。重來一世,她只想當個好母親。可是,那個沒用的太子還是像只蒼蠅;還有那個妖孽,一樣重生而來。這一次,她誓要揭開前生所有謎底。
敲重點:雙重生,雙女主,故事很玄學,感情戲不是特別多,結尾he,內容有糖有辣椒
內容标簽: 宮廷侯爵 重生 女強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蕭緯,秦壁,妙童 ┃ 配角: ┃ 其它:重生,打臉虐渣,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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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海之痛
天剛蒙蒙亮,壽康宮外,管事姑姑秋姿站在石榴樹下,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個小宮女火急火燎跑過來。
隔着老遠,秋姿便喊道:“公主回來沒?”
“還沒有,奴婢已經讓人候在那邊,只要公主一回王府就直接帶進宮來。”
秋姿擺擺手,灰溜溜踏上通向壽康宮的長廊。唉,一封封病急書信發出去,玉檀公主至今不肯回京,真不知道太後心裏得多傷心。
午時剛過,一個小太監又來報信,玉檀公主回到王府了。可是不肯進宮。
皇帝秦瑞親自下了一道聖旨,命公主即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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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玉檀公主跪在壽康宮外的石榴樹下,一字不發。聖旨她不能違背,她進宮了,只是不進壽康宮,不看太後那張讓她憎惡的臉。
對這個妹妹的倔強,皇帝也無可奈何,只得讓她跪到禦書房去,省得惹來流言紛紛。
蕭太後生病已近一月。太醫們已經悄悄同禮部官員打招呼,太後約莫就這幾天,治喪的東西都得備着了。
太醫們候在宴息室,蕭家衆人候在花廳。蕭太後見了一衆親人,身心俱疲。她如今還未曾閉眼,不過撐着一口氣罷了。可她的親生女兒,玉檀公主秦幽幽,怎麽也不肯走進壽康宮見她最後一面。
她不怪玉檀,她們母女陌路不是玉檀的錯。
玉檀不認她這個親娘,情有可原。換成她,大概也不會認一個傷她至深的女人為母。
蕭太後躺在榻上,盯着手裏的紫血玉,腦中越來越空茫。
紫血玉,她和先帝秦壁的訂情之物。就是這塊圓形玉佩,讓她和秦壁結為連理;也是它,讓他們夫妻情絕。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蕭緯;她也想起自己幼年的小字,阿阮。
阿阮,阿軟,自從爹娘離世,已經三十幾年沒人叫她的小字了。十歲那年,她和秦壁一同掉進護城河,當時秦壁還是太子,昏睡三日不醒。皇後娘娘聽從大清寺三了禪師的話,找她借走紫血玉,說是要替秦壁鎮魂。
紫血玉在秦壁胸口的記名符上躺了一天,秦壁醒了過來。
從那之後,皇後娘娘格外善待她,秦壁看她的眼神亦和幼年有了些許不同。他們一起長大,小時候秦壁總是管她叫野丫頭,嫌她不像個女孩子,還曾言到,她霸道潑辣,膽子比天大,根本不該叫阿軟。
哪裏是她想叫這個小字,阿娘說,“阿軟”是她出生時一位道長賜的小字。道長說她出生在大旱之年最熱的日子,純陽命格,天生就比天下人貴重。正因命格至陽至剛,八字就偏硬,于是要以“阿軟”這個小字調和一番。呼叫時稱“阿軟”,書寫作“阿阮”。
秦壁親親熱熱叫她“阿軟阿軟”,也叫了許久。他們小時候自然好得緊,做了太子妃時兩人也甜蜜,甚至秦壁登基頭兩年,他們也算得上帝後和睦。算上幼年一起,通共也有十幾年和順日子。
一切改變是從周韻音這個賤人進宮開始。可惜當年她不知道這個賤人的深淺,只一味責怪秦壁幼稚貪玩。
周韻音是周太傅家的養女。養女,沒有真正的家族,這個出身在衆多貴女裏可說毫無根基,更別提跟她比。須知,歷代蕭國公府的女兒,貴重堪比公主,那是能在京城橫着走的人家。只不過蕭家家規嚴,不許子孫在外頭恣意生事。
周韻音相貌生得極好,芙蓉貌黃鹂音,尤其身段婀娜,善舞,一把水蛇腰忒招人妒。不過,這姑娘極其乖順,不僅對她這個皇後謙卑有禮,對待其他妃嫔亦如此。處處退讓,從不掐尖要強,看着就是個被欺負的角色。
這樣一個弱女子,她蕭緯自然不會當回事。只當她是因出身低微,才表現安分。
可這些年她時常反省,她犯下的第一個大錯就種在這裏了,狂妄自大。
周韻音是随着一波秀女一同進的宮。采選沒多久秦壁就變了,變得沉迷溫柔鄉,越來越無心國事,成天只和太監宮女玩耍逗樂。不過一兩年功夫,皇宮成了戲園子,皇上也成了個變着法兒讓各地進獻奇珍異寶的糊塗蟲,早朝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後宮驕奢淫逸,前朝賣官鬻爵興起,整個大景朝逐漸變得烏煙瘴氣。
她身為皇後,自然不能眼見秦壁在作死的路上走到底。然而她越是勸谏,秦壁越是厭惡,長期話不投機,兩人漸行漸遠漸無言。到後來,秦壁幹脆像老鼠躲貓似的躲着她,鬧得滿朝文武皆知,順德帝秦壁竟然也是個“懼內”之人。而她,也落得個“千古第一悍婦”的名聲。
呵呵,她嫁的男人是皇上,這悍婦程度自然也是震古爍今了。
秦壁嫌棄她性子不溫軟,再也沒叫過她“阿軟”。
這還只是冷淡期,帝後尚未絕裂。此時她仍未将小小的韻婕妤放在心上。正如她從未想到,她和秦壁絕裂的原因,竟然會是……
秦壁十八歲登基,她十七歲為後。入宮四年,她久久不孕,彼時後宮僅有九位嫔妃,兩個是潛邸時侍奉過秦壁的舊人,還有七人,包括周韻音在內,是登基後第一次選秀入宮。九個女人,無一人有身孕。
這是多麽不合理的事情。當初她查遍六宮,打殺大批內侍、宮人甚至太醫,也沒能查到真相。她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居然從沒懷疑過周韻音。
這是她犯的第二個大錯:盲目自信還輕敵。因為覺得周韻沒資格和她做敵人,她又一次忽視。
回憶到這,床上的蕭緯不禁痛苦咳嗽起來。是她走眼了。
誰能想得到,誰能呢?那麽個小白花一樣的姑娘,剛進宮時留着齊劉海,說話連頭都不敢擡,臉紅就要紅一大片,每逢請安見禮總是戰戰兢兢的弱女子,她居然那般厲害,一出手全是殺招。
皇上登基四載,後宮無一人懷胎。梅太後急得悄悄問太醫,是不是秦壁龍體有什麽隐疾。太醫說皇上龍體康健。
漸漸宮裏傳言:皇後不孕,整個後宮誰敢先生下皇子。秦壁聽信流言,痛罵她心狠手辣、嫉妒心重。幸運的是,沒多久她懷上身孕,看在皇嗣的份上,秦壁消了氣未作責罰。
到這個時候周韻音才漸漸冒頭。每個月,輪到韻婕妤侍寝的日子最多。秦壁也喜她性情溫柔,一高興封她做了妃子。
韻妃風頭漸盛,日漸有獨寵的苗頭。雖照舊和氣待人,對她這個皇後也算恭敬,不過她還是起了防備之心。
距離分娩還有半年,秦壁命韻妃協理後宮事宜。性子綿軟的韻妃對宮女太監慈善,頗得人心。除了韻妃,後宮中還有兩位喜歡争寵鬥勝的妃子,一個出自恩義侯府靳家,一個出自沈閣老家,兩人隔幾日就鬥上一回。
為免除生産時的後顧之憂,她避到大清寺行宮待産,恰逢蕭國公夫人,大嫂卓氏也身懷六甲,便叫了卓氏同去。
她有福,頭胎一舉得男,就是如今的皇帝秦瑞。然而因胎兒過大,生産時産道大出血,她幾乎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先是惡露不止,後來又添了帶下之症,太醫說恐怕再難有孕。如此這般,不能侍寝先不說,主要是這身子也虛得很,不像是長命之象。
她成了失寵的皇後,除了一個“狠毒跋扈”皇後的名頭,什麽恩寵情意全無。
榮華宮的幾個宮女見她失了聖心,暗地裏都投了別的妃嫔。包括在蕭家跟着她長大的大宮女秋蓮,被她發現同外頭傳消息,紙條裏寫着“紫米粥”。紫米粥,她的膳食都叫外人知曉,一怒之下她杖殺了秋蓮,還有幾個小宮女。
秦壁聽聞她的暴虐事跡,又兼先前的流言之故,愈發不待見她,還派了玉虎公公過來一頓斥責。她懶得再辯駁。
帝後成仇,蕭家人在外頭替她操碎了心。
即便從此得不到帝王寵愛,她也不想整日纏綿病榻。她們蕭家的姑娘自幼騎射,哪個不是胯騎寶馬、手執長鞭長大,過不慣病怏怏的日子。
于是,她四處求醫問藥,宮裏的太醫看不好,又讓哥哥從宮外找民間游醫。
沒想到,沒想到,周韻音送來一劑方子,還有一副丸藥。正巧哥哥替她找來個游醫道士,人稱長生。長生道長确定方子極其對症,尤喜那幾顆丸藥。據他所言,這丸藥是由一種靈草提煉,世間罕有。
的确如此,先按方子調理三月,再服丸藥一月,惡露盡除,身體果真全好了。
這大概就是那個賤人的過人之處吧?進宮一蟄伏就是五年,處處小心謹慎,即便得秦壁愛重也從不恃寵而驕。在還沒吐出毒汁前,誰能知道她是毒蛇,只會以為她和外表一樣,溫良無害。
她就這麽信了周韻音,且對她感激的不得了。如何能不感激,她們蕭家家規寫着“天地有仁心”,行事做人必要頂天立地問心無愧,這知恩圖報自然少不了。周韻音這方子跟丸藥可說是救了她的命,她對她投桃報李也是應當。于是她對韻妃愈發沒了防備。
就連秦壁,也誇贊梓童懂事了,不再為後宮女人拈酸吃醋。隔段日子,偶爾也會往榮華宮走一趟。秦壁登基的第七年,順德七年,大皇子秦瑞兩歲了,她再度有孕。
沒隔半月,周韻音也有了身孕。且因為懷上龍胎,位分升成貴妃。韻貴妃,開始寵冠六宮。
與此同時,周韻音簡直變了個人,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和從前不一樣。
從前,秦壁賞賜的各樣珠寶奇珍,她從來不戴,懷孕後全挂到頭上、身上,藍的寶石、紅的瑪瑙、江南染織坊最珍貴的綢緞、最新式的花樣,整個人裝點得珠光寶氣。秦壁搜刮來的珍寶一箱箱往千韻宮送過去,千韻宮的宮人個個脾氣見長。周韻音也再不去榮華宮給她這個皇後請安。後宮嫔妃則日日往千韻宮噓寒問暖。
兩人再相見,周韻音眼角眉梢全是得意,話裏話外皆是冷嘲熱諷。不是說秦壁昨晚又宿在千韻宮,就是說秦壁又送了新玩意兒給她把玩。
她這才後知後覺,周韻音長着許多張臉孔。伏低做小、伺機而動是她,韬光養晦、不動聲色是她,對敵人施恩交好是她,撕破臉皮掀戰還是她。
這個女人兵法玩得太好,虛而實之,實而虛之,簡直深不可測。
☆、移山之恨
到兩人同時懷孕之時,蕭緯才第一次真正重視這個對手。她全然看不懂敵人所圖為何。
若說為了争寵,不贈予她養身的方子和、丸藥,她也懷不上二胎。周韻音到底想幹什麽?
她左思右想,也摸不着其中要害。
周韻音深得秦壁寵愛,她卻被秦壁深深厭棄,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為了肚裏的孩子,明顯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她選擇退讓,避在榮華宮深居簡出。十月懷胎,她只見過兩回娘家人,中間一次禦花園沒去過。因為她心底有股深切的不安,卻找不到根源。
退讓至此,榮華宮的是是非非也沒見少。
先是秦瑞昏睡不醒,起因是奶娘生病喝多了安神湯,藥劑通過乳汁入了秦瑞口。她二話不說換了奶娘。
沒幾個月,秦瑞不知碰了什麽草木,全身長滿紅疹,幾個服侍的宮人一問三不知。這樣一來,榮華宮的宮人又換了一大波。
她愈發提心吊膽,吃穿用處處小心,命唯二信任的秋葵、秋棠貼身看顧秦瑞,唯恐瑞哥兒遭到什麽陰謀詭計。
千辛萬苦挨到臨盆之際。那是冬月,外頭不是雪就是冰,她已經足不出戶多日。誰曾想,那種惡劣天氣下,同樣身懷六甲的韻貴妃,居然纡尊降貴跑到榮華宮這冷清地。
說是一個人悶得慌,來串門子來了。周韻音甚至故意說些怪話,說千韻宮的地龍燒得太熱,她特地來冷宮裏涼快涼快。
她說得對,沒有帝王恩澤,榮華宮可不就是後宮最冷清的地兒麽?
就在周韻音轉身時,她看到紫血玉。沒錯,就是這塊紫血玉,當初替秦壁鎮魂的紫血玉,挂在韻妃腰上。秦壁居然将他們的定情信物送給周韻音。
事已至此,她對秦壁殘存的兩分兒時情意終于消散殆盡。
若說先前是心灰意冷,到這裏,她對秦壁已不做他想。他愛怎樣就怎樣,即便把這江山糟踐沒了,那也是秦家的事兒。她再也不會将平帝和梅皇後的叮囑放在心上,自讨沒趣做什麽媲美長孫皇後的“賢後”。
可紫血玉是蕭家的傳家寶,不能落在外人手裏。先禮後兵,她開口索要玉佩,周韻音不肯給。她不願同周韻音廢話,直接伸手去搶。大概是周韻音腳底的冰屑化了水,兩人推攘一番都摔倒在地。
兩個人同時早産,引來宮人們一頓鬼哭狼嚎。外邊天寒地凍,讓周韻音回千韻宮生産已來不及。最後,遵照太醫的意思,兩人都在榮華宮生産。
……蕭緯怔怔望着紫血玉,眼前越來越模糊。
那個賤人就是有預謀的,她故意安排好一切,從榮華宮的宮人更替、到臘月天串門,甚至早在懷孕時的撕破臉皮,都是她的計劃。她步步為營,就是為了換走她的孩子,她的玉檀。
于是,玉檀一生下來就成了周韻音的女兒,成了和她這個親生母親——蕭緯,天然的仇人。
她和周韻音鬥了十七年,若不是她出身夠硬,若不是蕭國公府手握重兵,只怕她早就被廢了。最後她鬥死周韻音,秦壁也死了。那女人死得早死得巧,留下玉檀一個人獨自承受上一輩的仇恨。她把所有的恨發洩到玉檀身上。
周韻音,賤人,賤人。
蕭緯在心裏罵了不知道多少回。她對玉檀和蕭朗下了“鴛鴦血咒”,玉檀恨她,她們母女相殘,玉檀死也不肯認她這個親娘。
想到這些,蕭緯胸口一陣要命絞痛。一滴豆大的老人淚,沿着她枯槁的皮膚流淌,最後滑落到玉佩上。
紫血玉被打濕,裏頭隐隐有冷光流動。
秋姿端着茶水走進卧室,她之前處理外頭的吵鬧去了。方才,康樂公家的星兒小姐和臨江王府的傾城郡主,因為紫血玉打了起來。康樂公府和臨江王府都姓蕭,都是蕭緯的母家人。
蕭緯抹掉眼淚:“若哥哥泉下有知,蕭家出了這等眼皮子淺的後人,不知有多失望。”
蕭國公府一分為二,說到底,也是那個賤人害的。
要不是周韻音欺騙大嫂,說她在大清寺行宮換走大嫂的孩子,大嫂也不會錯以為秦瑞是她的兒子,長期積郁成疾,終至瘋狂。
大嫂一瘋,哥哥蕭英才違背蕭家家規,娶了平妻。
然後,蕭國公府變得面目全非。
蕭緯琢磨片刻,為免她死後蕭家子孫愈發不肖,還不如眼下就箍緊些。
趕在太陽落山前,一道太後懿旨傳下:大景定鼎時所封爵位,凡世襲罔替者一律改成襲五代,臨江王和康樂公爵位襲三代。除非子孫後代有功于社稷,恩封爵位方可延續。
反正她就要死了,挨罵的事就由她來扛。她要讓兒子統禦這片天下更順手、更得民心。只要瑞兒能做個聖明君主,她在地下也有光彩。
該做的都做了。
她答應平帝會好好輔佐秦壁,她盡力了。
秦壁駕崩時扔給她一個滿目瘡痍的大景朝,她平息叛亂、力挽狂瀾,将大景從戰火裏拉出來;她還培育出了秦瑞,一個精明能幹的帝王。
如今四海承平,天下安定,她可以放心到地下見平帝、見蕭家祖宗了。
回顧這一生,她沒有負過任何人,除了玉檀。她可憐的玉檀。
“秋姿……”蕭緯艱難坐起身,一聲叫喚幾乎費盡全力。
“娘娘,娘娘。”秋姿以為太後快不行了,哽咽着撲到床帏處。
“別怕,哀家這會還死不了。去,傳長生進宮。”
秋姿擡起眼,只見蕭太後氣色果真比上午好,眼珠子像在冒光。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秋姿捂着嘴跑出去傳話。
蕭緯目不轉睛盯着承塵,她不甘心,她不能就這麽死掉。玉檀還沒叫過她一聲娘,她怎麽可以這樣死。
距離床一丈遠之處立着一只銅仙鶴熏爐,仙鶴尖嘴一直在吐氣。細細白白的煙冉冉上升,然後在空中繞了一圈又一圈。
蕭緯不記得數了多少圈,數着數着就忘了。
天剛入夜,長生到了。他如今叫無憂,臨江王妃替他起的名字。
蕭緯盯着眼前不及弱冠的無垢少年,心底再次風起雲湧。他本該和她一樣老,結果成了這般年輕的模樣。他真幸運,很多事都記不得,就連他曾說過要帶她離開皇宮的話,他也記不得了。
自從他重生回來,多少次,多少次她都想殺掉他。若不是他告訴自己有“鴛鴦血咒”這種惡毒邪術,她怎會施在玉檀身上。然後,再也不能回頭。
她和玉檀,此生注定不能和解。不,其實已經兩世了。
第一世,玉檀和如兮都死在桃花庵;第二世,幾乎所有人都求仁得仁,如兮和蕭君悅結成連理,蕭朗和玉檀也破除日夜永隔的詛咒。
除了她們母女……
“你想殺我?”少年睜着無辜的眼,很快又閉上。“你殺吧。”
不知為何,從見到太後第一眼,他就感覺格外親切。若能死在她手上……
無憂無聲笑了起來,一臉天真無邪。
蕭緯眨眨鈍重的眼皮,幾道厚重的褶子堆滿眼簾。
“我不殺你,因為,那是哀家的錯。雖然是你施的法,但你是聽命于我。哀家犯的錯,哀家自己擔責。”
當年長生第一次進宮,也是在這壽康宮裏,不過是在正殿。他看見垂簾聽政的她,失魂落魄,哥哥讓他下跪,他傻傻站在原處,久久回不過神。那副蠢模樣,簡直像沒見過人似的。
不過,他的确道法精深,且通醫術,非尋常神棍能比,她便留下他聽用。這才導致後來她們母女陌路的悲劇。
無憂搖搖頭:“你說的是什麽?我聽不懂。”
蕭緯深吸一口氣:“你很多事都忘了,當然不懂。忘了就算了。哀家只想再問你,鴛鴦血咒真的解除了嗎?當初破咒,你說你的陣法會讓你變回五歲,為何重生回來你是十四歲?是不是你的陣法出了錯?”
無憂凝眉思索,再度抱着頭在地上來回翻滾,不小心撞到茶幾腿,上頭的小瓷瓶倏然砸到地上。
每次都是這樣,蕭緯已經來來回回問了數十次。一說到鴛鴦血咒那個陣法,無憂便頭疼不已。但這次,蕭緯顧不得他有多疼了。
“你想想,仔細想想。鴛鴦血咒是不是沒有解開,能不能重新破一次,讓我回到懷玉檀的時候。哀家不甘心,不甘心啊。哀家明明是為了對付那個賤人,為什麽會報複到自己女兒身上,為什麽?你再幫哀家一次,最後一次,你再替哀家施一次法。哀家求你了。”
蕭緯激動得從床上跌落到腳踏,又從腳踏爬到無憂身邊跪着。
屏風後頭的秋姿不敢進去扶起她,也不敢出聲。
這時,外頭傳來內侍總管尹公公的聲音:“啓禀太後,大清寺三了禪師求見。”
秋姿走到門外:“稍等,容婢子通報。”
然後進屋,将太後扶到羅漢榻上,又拾起地上的瓷瓶。“三了禪師求見,娘娘可同意?”
蕭緯此時已是精疲力盡。她輕皺着眉:“先将無憂扶起來,再讓大師進來。”
“是。”
秋姿領着白眉白須的三了禪師踏進寝室。
禪師一看到太師椅內渾渾噩噩的無憂,即合掌道:“阿彌陀佛。老衲今日來此,是受故人之托,來了結一段冤孽債來了。”
蕭緯猝然擡頭。“哪位故人?什麽冤孽債?”
三了禪師尚未答複便盤腿坐到地上。“故人乃蕭家的有緣人,債是女施主的債,和鴛鴦血咒有關的冤孽債。”
禪師說到這頓了頓,嘴裏一陣念念有詞,感覺像是在作法。蕭緯看得雲裏霧裏。
過了片刻,禪師接着道:“上一世無憂在桃花庵作法那次,鴛鴦血咒并未破除,反而啓動了換命之術。如今,臨江王妃的肚子裏已懷上妖胎,若不逆轉乾坤,只怕這世間又要有一番浩劫。”
“你說什麽?什麽妖胎?”蕭緯大驚失色。
“正是那位韻貴妃,她才是真正的施咒之人。她去世距今已有二十九年,如今已附到了臨江王妃肚子裏。那位有緣人千裏傳音給老衲,此非蕭家應有之劫,老衲特來做個了斷。”
“鴛鴦血咒不是我命令長生對玉檀和蕭朗下的詛咒嗎?怎麽施咒人會是周韻音?”
“所謂鴛鴦血咒,不過是轉世之術的第一步,其關鍵在于“血咒陣引”。血咒引不是瑤光郡主,郡主只是他喂養出來的藥人。”禪師擡頭看向無憂,目光裏充滿悵惘。
他嘆了口氣:“真正的陣引,是中咒的兩個人,玉檀和蕭朗。他們身上都含着蕭家人的血。此種轉世之術,從鴛鴦血咒施放的那日起,先擾亂陰陽時序,再奪強者運勢逆亂天命,等上三十年吸盡世間氣運,那顆精魂便能自主輪回。”
那個賤人,她居然投胎到了如兮肚子裏,她要來禍害蕭家。蕭緯氣得雙目圓睜,張嘴翕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這本上古邪術本該早就消失于世,如今卻又來禍亂人間,老衲願用畢生佛法化去這場災難。此事說來,也有老衲一份過錯。阿彌陀佛。”
蕭緯腮幫子狠狠一合,生生将下唇咬出血痕。
“大師,轉世術既如此複雜,她如何能控制過程當中的每一人、每一步?世間正與邪相生相克,若遇上運勢剛強之人,又怎會聽她安排?”
三了禪師睜開眼,一臉慈悲望着蕭緯:“女施主不就聽從她了嗎?那鴛鴦血咒,正是她教給無憂的。而你聽無憂說起此咒,果然用此咒報複她的女兒,最終報複到自己頭上。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望施主下一世好自為之。”
蕭緯聽到這,五髒六腑都在翻攪,腸子幾乎要疼斷了。她大口呼哧幾下,數不清的回憶在腦海翻滾,那些想不通的問題此刻都有了答案。
原來,原來那不是尋常人,那就是個寄生于人的妖孽。她,她……
一口氣喘不上來,蕭緯睜着眼斷了氣。
三了禪師知曉太後已駕崩。他起身看了看,在床邊找到那塊樸拙無華的紫血玉。念了段咒語,一縷幽魂從蕭緯肉身飛出,附到紫血玉上。
他收好玉,看向癡傻傻坐在椅子上的無憂,語重心長道:“下一世,你可切莫再任性了。”
跟着,寝殿響起一聲渾厚長鳴:“太後駕崩。”
昭仁二十九年,蕭太後溘然長逝,享年六十九,谥榮毅皇後。
☆、阿軟歸來
二月裏的九龍山更不負“仙山”之名。綠樹蔥茏,草長莺飛,奇花異草,芬芳馥郁。時不時見到一兩只兔子在草叢裏穿來穿去,有時還能看到通體雪白的狐貍,在林子裏一閃而過,就像成了精一般。
山腰上,幾個垂髫小道童正在給道觀外的菜地澆水,兩畦青菜綠油油的,長勢喜人。
“你看你看,那是什麽?”一個道童推了下旁邊的人。
“好像,好像是個人。”
只見靠近山巅處,隐隐有團氣冒着白光,而且會動。
兩個道童拼命揉着眼睛,期盼看得更清楚些。
“快去叫師父。”
矮些的道童忙轉身往觀內跑,剛跑到門口,一位身穿八卦袍的老道人正從臺階上下來。此人姓白,山下的人管他叫九龍真人。不過在九龍山,除了幾個親傳弟子,他習慣讓人叫他白真人。
“師父,師父……”
“慢點跑。無心,是不是有客人來訪?”白真人方才蔔了一卦,卦象顯示“異人登門”。因此,他這才下來瞧一瞧,看看異人為何。
“不是,不是。師父您快來看,有神仙,真有神仙。”小道童急得上氣不接下氣。
白真人登時用起輕功,倏忽間落到觀外的菜田處。
此時觀外已聚滿人。九龍觀除了白真人和幾個徒弟,還收留了幾位能人異士。确切講,不是白真人收留,而是這些人各憑本事上的山。
九龍山的傳說有很多。最久遠的說法,在大景朝定鼎之初,九條龍飛進山中無影無蹤。據老人們講,這九條龍乃是大景的守護者。若他日再有九龍現世,則意味着大景覆滅之日到來。
故而,九龍山是所有修道人心中的聖山。也是一座避世的世外桃源。
九龍觀位于半山腰,尋常人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凡能上山者,必有過人之處。或武藝高強,或智力超群,或是魯班在世能修棧道,或擅易蔔天生能趨吉避兇,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說,能上得九龍山之人皆是當世奇人,十個手指頭數得出。
此刻,幾乎觀中所有人都望着半空中。
“道法自然,佛法無邊。天道無極,天道無極啊。”
随着山巅處一聲高呼,一團白光陡然滑出山體,空蕩蕩懸在半空,落在山腰衆人眼裏,恰似一仙人在騰雲駕霧。只是仙人的模樣看不清。
小道童和道觀中幾位亦客亦主的異士皆瞠目瞪着上頭。
一團丈高尺寬的白光緩緩移動,裏頭的人影隐約可見,那人走着走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浩蕩雲霧中。整座大山瞬間靜寂,風停雲駐,山林裏聽不見一絲細小窸窣聲,鳥兒不飛也不叫了。
“白日飛升!師父,這是否就是圖上畫的白日飛升?”小道童壓抑不住驚呼起來。
“正是。無量天尊。”白真人跪地合掌作揖,“弟子白思平,恭賀師尊飛仙。”
見真人都下跪,其他道童和客人也跟着跪地叩首。
跪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九龍山恢複往日的自然之聲,鳥獸祥和。
小道童無心久久回不過神。他在山下時,曾聽村民說九龍山上有神仙,來了這麽久連神仙影子都沒見着。原來真的有,哈哈。
無心笑呵呵看着白真人:“師父,弟子日後一定誠心修煉,弟子也要修到白日飛升的境界。”
白真人撫了撫無心的頭,和藹說道:“做好了人才能做仙,你只要善待師兄弟,善待山下的村民,做不成神仙也不要緊。”
他又望了望天,輕輕嘆了口氣。
要修到白日飛仙的地步談何容易。那位師尊他也只是聽說過,第一代“九龍真人”,俗名不詳,道號無極。算下來,自己身為九龍觀第五代觀主,應該算他的第四代徒孫。
世人愚妄,所謂“九龍真人”,不過是個名號罷了。一百多年裏,也只有剛剛這一位九龍真人才修成了真的真人。其他真人,不過都化成黃土,歸于大地。只有上天的,才是仙。
罷了罷了,師尊都說了,天道無極。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強求。
白真人攏攏袖子,準備回到觀內。
“師父,這裏有個人,快不行了。”遠處藥田傳來道童尖利的叫聲。
一行人跑過去一看,是個披着頭發的小姑娘,八九歲模樣,五官緊皺成一團,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摸了摸鼻息,還有。
“來,将她扶到觀中,喂一顆回陽丹。”白真人指示兩個道童。
一個壯漢伸手将無心撥到一邊,“還是我來吧,你們那小身板不夠折騰。”
這壯漢名田絕,天生神力,當初上山愣是殺了一頭老虎、一條蟒蛇,到達九龍觀時渾身是傷,且腿被蛇咬了一口。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卻留着濃密的絡腮胡,看上去活生生老了十歲。
田絕一只手将小姑娘挂到胳膊上,行走極為利落。
幾人給小姑娘翻身時,白真人注意到,這姑娘雖穿着粗麻衣裳,卻生得極為好看,且皮膚細膩、手掌如綿,不像窮人家的孩子。
白真人不由幾許困惑。卦象顯示有異人,到底異人指的是飛仙的師尊,還是這位只剩一口氣的小姑娘呢?
而她,又是如何上得九龍山的?
***
蕭緯醒了。
一個小丫頭歡天喜地朝蕭家祠堂跑去,還沒進祠堂大門就開始嚷嚷:“夫人,小姐醒了,醒了。”
蕭國公夫人金氏正在祠堂訓斥幾個丫鬟,一聽這話趕緊給祖先牌位上了三炷香。
“阿軟總算醒了,多謝蕭家祖先保佑。謝天謝地。”
“夫人,小姐這一醒定要叫餓,您還是趕緊過去看看。”
“對,趕緊讓廚房弄些熱湯熱水。”金夫人領着兩位嬷嬷快步出了祠堂。
蕭緯這一醒,蕭國公府上下皆松了一口氣,尤其是蕭緯的四個大丫鬟。
前天,蕭緯非要跟着哥哥蕭英跑去北郊玩,那裏有條護城河,上游挨着丹山。因靠近皇家獵場,很少有百姓過去。同去的還有太子殿下秦壁。
原本準備捉蚯蚓釣魚,沒想到丹山拐彎處的護城河段,河面上居然還有冰。蕭緯歷來是個野丫頭,非要看看那冰有多厚。太子殿下是蕭小姐的跟屁蟲,也跟着下水踩冰。這一踩,兩人都掉進水裏。
雖說開了春,可那一段河水格外冰涼,掉進去就是要命的事。聽說,太子到眼下都沒醒過來。
“秋桂,別跪了,趕緊動一動,免得一會小姐叫人伺候,腿發軟。”秋棠見嬷嬷跑出去,扯了扯邊上的丫鬟。
秋棠和秋桂是前天跟出門的兩個。蕭緯踩冰時故意讓一個撿柴禾,一個找蚯蚓,将兩人都打發了。太子和蕭緯一同落水,兩人因此受罰。
秋桂是個木頭性子,還是跪在那一動不動。“夫人沒發話,怎麽能起來?讓關嬷嬷知道,又得挨罵。”
秋棠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也乖乖跪回先前的位置。
哼,做主子的醒了,自然得有人伺候,她們很快就能放出去。
兩人一跪又是一夜,除了秋葵送來幾個饅頭,并沒聽到蕭緯叫她們回去的消息。
蕭緯的确醒了,可她的記憶還留在上一世,那種五髒六腑疼得打轉的感覺還留在身上。
她怔怔望着閨房中最高的櫃子角,一句話不說。
周韻音,周韻音,那是個妖孽,不是人。
難怪她會送給她調理身體的方子和丸藥。她根本不是要争寵,若是争寵,只要眼睜睜任由自己一天天流血,流幹血死掉,她便能輕松坐上六宮之主,或者,做下一任皇後。甚至,她想要做太後都行,只要她生個兒子,孤零零的秦瑞定不是她的對手。
難怪她對元嘉沒有一點兒情分,連親生女兒都舍得下。
難怪收養她的周太傅後來被抄家流放時,她沒有向秦壁求情。當時秦壁誇她什麽來着,重國輕家、大公忘私,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難怪她對自己這個皇後前恭後倨、先施恩再百般侮辱,她就是為了刺激自己,讓自己恨,恨到食其肉寝其皮,恨到她死後繼續報複玉檀。
她還害得大嫂發瘋,害得蕭家分裂……
最後,自己變成她轉世之術的一枚棋子。
環環相扣,太狠,太絕了。哪個人能想出這麽惡毒的連環計?
她摸準了長生的性子,用鴛鴦血咒誘惑長生;她也摸準了自己的性子,知道自己一定不會讓她的血脈嫁入蕭家。
将人心玩弄得徹底,每一步,每一步都那麽精準。
死了二十九年,她居然還進了如兮的肚子。轉世之術?這樣厲害的妖孽應該去做妖怪,為什麽要來人間興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