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燕勒山之歌

很多年後,那晚習習的涼風仍會在陳若安心底吹拂。

會去看那場舞劇,一半因為室友的“游說”,一半因為被項目實在搞得心煩。

“月山歌舞團诶,八百年不來南安一次。”

“而且你也該換換腦子了,這麽幹想能想出來才怪。”

這句話可謂是直搗腹地,陳若安聽了直揉眉心。她申請了下半年CML華中賽區的比賽,但眼看着初審就要來了,研究方向還沒想好。找不到自己喜歡還不落俗套的項目,她只能被卡在這第一道門前。

“我跟你說,”孟習看出她在想什麽,鄭重其事道,“你指不定看着表演就有思路了。”

會嗎?

陳若安神情複雜地看着她,真的會嗎?她沒問出來,這些年來參加的大大小小的比賽,多少讓研究和創新變成一件功利性的事。為了自己的熱愛去開創和嘗試,想要尋找這種感覺,卻發現它好像早就消失了。

只能被無力地拖着走,在此之前,再等一下轉折吧。

她點了點頭,順勢關了電腦說:“走吧。”

從毫不相關的事情裏獲得靈感,心裏是這樣想的,但直到坐上去清河街的地鐵,心裏還覺得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那時怎麽走進了偌大的劇院,早就在翻湧滾燙的記憶中化為灰燼了。

燕勒山之歌,舞劇的開始,是在一片祥和的邊境地區。男女老少的叫賣聲鮮活愉快,駝鈴陣陣響,小夥子們從布景裏穿梭,表達着忙碌與生活。

到這裏,感慨場景之美的同時,陳若安的大腦仍然被比賽的事情占據。畢竟更多的效果源于舞美和布景,說起來多少有些難以脫俗,不過是表現美好生活,慢節奏總還是難以吸引人的注意。

但是很突然地,爆破聲滾滾而來,觀衆席整個被震得心裏發怵,這出舞劇似乎真的沒給人走神的餘地。僅僅隔着幾排觀衆,近在咫尺的舞臺一瞬間變了樣子。北風卷地白草折,火焰一瞬間翻湧而出,騰空而起。戈壁邊疆的荒涼暴露無遺,和平被啾啾馬鳴撕碎,血淋淋的死亡被藏在舞者的動作中,變成含蓄而絕望的悲歌。

倏爾倒地是折枝,在空中旋轉是絞殺,他們用身體表達破碎,表達未曾抵達的遠方和回不去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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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老母步履蹒跚,莊稼死在征兵隊伍的腳下,她喊:“兒歸!”

“兒歸!”

生靈塗炭,馬革裹屍。

戈壁灘蒼茫茫下起了雪,夜深了,他們消失在不知以何為名的大雪中,這是第一次高潮的結局。

劇院裏,沒人再說話了,觀衆席一片沉寂,好像被大雪淹沒的村莊。

聚光燈再次打下來的時候,鑼鼓聲取代了號角,在音響設備的渲染下,好像從千米之外傳來。一列人馬的影子被投在地上,吵鬧聲更襯得觀衆席鴉雀無聲,他們在等待,和無數農民角色一樣,等待大雪中的光明。

那是和親的隊伍。

沒有人不歡騰着起舞,馬夫的動作也随着塞外獨特的音樂搖擺,普天同慶的畫面,讓人覺得這真的就是無邊黑夜等來的黎明。

馬車裏走出一個人來,她向前躍了半步,她的腳腕上帶着鐐铐。

沉重的鎖鏈聲,和喧鬧不屬于同一個音軌。女人着一身長袖舞裙,正紅色襯得她膚若凝脂。她看過來,只一個眼神,讓她的角色瞬間有了靈魂。

那是陳若安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

隔得很遠,但就是能感覺到強烈的感情,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吧,因而就算模模糊糊,也叫人覺得真的對視了。

欲語還休,好像隔着前面的觀衆和她的目光相遇在半空。短暫的留白,把一個人的內心鑒照成冰。

歡樂熱情的迎親隊伍裏,只有一個人的傷悲。兩邊的朝廷、天下的百姓,好像此刻千千萬萬人都期盼着她的到來,未曾讓所有人讀懂她的目光,她便被托舉着“飛”向了半空。

這是兩個人的獨幕,女人掙紮着遠離,卻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手足無措。她的動作寫滿了破碎感,鼓點愈激烈舞步愈窒息,随白雪而下,不眠不休。她一次又一次的被強拖着站起,這裏是沒有邊界的牢籠,她像死水、像污泥,她把痛苦歇斯底裏地帶給人們,你們看,這便是你們短暫幸福背後的東西。

戰争,又何必以這樣的方式殺死一個人。

她只有她自己,這種感染力甚至吞噬了同臺的其他一切,把觀衆完全的拉入她的世界中。陳若安看着她,覺得即使沒有這個舞臺,即使讓她在街道上,在宿舍,甚至在實驗室,只要音樂響起,她都是那個早已離去多年的和親公主。

她死了,涼席卷成筒,小小的、蜷縮的身影,那是她的落幕。

“你哭了。”孟習說。

陳若安搖搖頭:“但我好像……真的想到選題了。”

她伸手抹去淚水,心底的震撼久久不能平複,這淚水更像是情不自禁,一眨眼便滾落出來。

“真想到了?”

“真的。”她說。

這出舞劇的高潮并不是和親女之死,燕勒山的長調歌頌的是最後一場戰争中保家衛國、骁勇善戰的将領。但那一幕之後又演了什麽劇情,陳若安已經全然不在意了,她的思緒都被那一個人占據,或者說被她的選題占據,似乎都說的通吧。

她要找到她,尾聲,腦子裏只剩這一件事。

孟習先一步回去,陳若安蹲守在劇院後門的巷子裏。若不是打聽到演員都是淩晨才會在這裏走,恐怕早就開始勸自己離開。

淩晨的清河街變得很冷清,屋頂上不時滴下來殘留的雨,路上沒有什麽行人。陳若安坐在石板凳上,把項目從雛形變成了完整方案。她不需要組員,她只需要那個人本身,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為她從那第一眼便開始給這個片段加上濾鏡,總之那人戴着鐐铐跳進了她心裏。

如果代碼也有其藝術價值,那它應該作為另一個舞臺。

想到這裏的時候,裏面走出來很多人,陳若安立馬打起精神來,有奇怪的目光投來,被“浏覽”了個遍,她卻一無所獲。

兩點十分。

舞劇帶來的激動已經回蕩的只剩餘燼,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浪費這些時間去等一個甚至一無所知的人,她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真的太過荒唐。

時間是金,打開手機,壁紙上寫着這句話,有點像高級的諷刺。

又一聲清脆的關門聲過後,高跟鞋噠噠地響了起來,陳若安趕緊擡頭。興許是她的動作太突然,剛走出來的那人也定住了。

對視,延續舞臺上隔着好幾排觀衆的那一眼,這次只隔着條小巷。

陳若安半張着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人,她很美,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襯衫,把頭發挽起來,夾進鯊魚夾裏。在臺上一襲紅衣和火熱的舞臺融為一體,在這裏又恰到好處的融進月光。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陳若安的腦海中精準的出現這句話,她才發現眼前的人應該是那個領域頂尖的人物,是渾然天成的藝術家,應該日日鑽研于舞蹈、交出好的作品來然後供世人永遠流傳。她的到來顯得唐突又魯莽,請人家和自己合作,褪去激情之後去想這件事不禁覺得可笑。接下來怎麽辦?說再見嗎?

但是那人先開口了。

“找我嗎?”宋辭問。

本能讓剛才的糾結與思考都被忘記,陳若安呆呆地點了點頭,手機屏這時候自己熄滅了。

時間是金。

她說她有個項目,籠統地、通俗地講出标題來,她看到宋辭的目光暗了下去。

宋辭還是站着,剛才的話消散進清冷的古街。

陳若安明白自己錯了,她在做一件很荒唐的事,她在跟一個剛剛死去一次的靈魂談模型。她覺得她搞砸了。

“對不起,”接受本就預想好的失敗,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耽擱你時間了。”

“嘶——”

宋辭露出一種剛看完一出好戲的表情,她歪了歪頭,仿佛思考了片刻,她問到,“要去吃夜宵嗎?”

“嗯?”

兩點三十八,在這個時間游蕩在大街上,對陳若安而言,與其說是特例,不如說是先河。

在便利店相對而坐,陳若安看着宋辭打開自熱火鍋的料包。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表達。”

宋辭點點頭:“所以找我談合作?”

“不不,”陳若安明白她會錯了意,匆忙解釋到,“不是的,我只是擅自地,想留住你在舞臺上的身影,用一種可能你也沒有嘗試過的方式。”

她可能真的很笨拙,在靠近宋辭的時候用盡了效率最低的方式,但她字字發自肺腑,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努力交出真心。

倒進水,蓋上蓋子,宋辭支着下巴笑了起來:“那再給你一個機會,從頭說說吧。”

好像這才步入正軌,故事還需從新來過。不管對方在想什麽,不管這個機會是否是她的玩笑,總之從新來過。

“我叫陳若安,是南安大學計算機系的學生。”

關于找不到方向的選題,關于未曾計劃的舞劇,關于你看向我的那一眼……

“好吧,言過其實了,”說到這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應該是——看的遠方還是故鄉?但我單方面和你對視了。”

宋辭挑了挑眉,她突然打斷道:“那你覺得燕勒山之歌,是什麽樣的歌呢?”

陳若安看着她,和親公主,她是那個被歷史抹去的犧牲品,穿過戈壁,她坐在她面前。

沸騰水聲,熱氣翻湧。

是悲歌。

無論落幕時如何歌舞升平,燕勒山吹響笙簫的從來都是死去的英靈,和漂泊無依的姑娘。

“悲歌。劇也一樣,雖然結局是‘好’的吧,但是讓我來說的話,應該是一出悲劇。”

她忘了這是歌頌骁勇善戰的将軍的産物,或者根本沒去想。全心全意地走進宋辭的世界,那少女的一生變成意難平,于是悲劇脫口而出。

“好。”宋辭把指尖掐得泛白。

“我也不懂這些,但既然你問起來了,這就是我一個外行人的看法。”

宋辭點點頭。

陳若安猜不出她的欲言又止裏藏着什麽,但無所謂了,宋辭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終于說對了一次。短暫的相遇,混沌不清的淩晨和升騰的熱氣,“陌生人”飛速進化成為可以共情的地步,那不如就聊你的領域吧,聊邊塞的雪,把其他的東西統統抛之腦後。

淩晨不宜聊代碼。

可宋辭說:“接着說吧,你想做什麽?”

這次換陳若安愣了,話題又被拾回來。她看着面前的人,和親女還是宋辭?她看着她未卸幹淨的眼尾的紅,看進她期待下文的眼眸中,她突然想換一條路走。

“我能不能——”陳若安頓在這裏,似乎在找合适的詞,“我能不能認識你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說。

十五分鐘到了,打開塑料蓋之前,宋辭伸出手來:“你好。”

她的眼角彎彎,紅色像是,被微風撥動的桃花。

“我叫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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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又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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