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的序章
南安沒有梅雨季,宋辭的雨下在心裏。
“月亮太大了,”宋辭說,“我只要屋裏的光。”
陳若安去夠牆上的按鈕,按下去之後窗戶降下來,深色的窗簾把這裏包圍。
她沒有開燈,黑暗讓呼吸聲變得炙熱。
宋辭親吻她的耳廓,不時觸碰到眼鏡架,她伸手摘掉它:“太黑了,你看不到我。”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無法隐瞞,任何欲蓋彌彰都會顯得冗餘,所幸很默契地,誰都認可了它的發生。
“我早就……”陳若安把宋辭細長的皮帶抽出來,她說,“我早就見過你最美的樣子,永遠在我眼前。”
宋辭笑了,那必定是一種陳若安未曾見過的笑容,她坐下去,把腰肢變成橋。她帶着陳若安的手穿過重疊的紗裙,好像在以這樣的方式炫耀自己身材。她走過自己的小腹,走過側腰,然後停下來。
這時候親吻耳後,她不說“單手能解開嗎”,她說忘記和親公主吧。
陳若安一怔,這樣劇烈的心跳,她覺得是生平第一次。
“去開燈吧,”宋辭說,“你應該見見另一個我。”
陳若安覺得自己變成舞伴,想來這是最好的一種形容。舞臺上舞伴用以托舉,她也是,只不過在沒有觀衆的陽臺。
只有宋辭要的光。
她未曾見到過這樣的宋辭,一步一步帶她走進來,循循善誘四個字總是劃過腦海,是這樣的,宋辭總能教她些什麽。然後抱着随便什麽喘息,好看的脊背和毯子若即若離,她的脖頸有時會弓成一彎搖搖欲墜的橋,陳若安不敢看她,只知道她仰頭的時候不再咬着舌尖。
宋辭總是要綻放的,而且要光,要屋裏的光。陳若安什麽都懂了,但她依然笨拙,她想要更多的看到宋辭,有了這種念想之後不知所措。
宋辭牽起她的手,不知道是第幾次。貼着毯子轉頭,看向她,筋疲力盡但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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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安的心一直在膨脹,她現在發現胸腔是最為博大的東西,紅色從宋辭的臉上溢出,眼角的紅變成陳若安心髒裏流動的血。
她學會了,看到宋辭的表情,明白過來不是所有東西都有一套能寫出來的理論,她把宋辭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我沒見過它這麽跳。”她說。
宋辭笑了,笑得手指跟着一彎一彎。她把陳若安拉下來,陳若安躺在她旁邊。
這回沒有風,陳若安側着看她,宋辭的脖子裏蒙了一層薄汗。最裏面的吊帶裙松松垮垮,她不知道上面是折疊的陰影還是汗濕,總之宋辭的身體輪廓清晰得很,包裹在一種野性而朦胧的氣氛中。
“要開這屋的空調嗎?”陳若安問。
“沒開嗎?”
“沒,客廳的開着——我們才剛關上窗子。”
宋辭的手背放在額頭上,陳若安只能看見她彎彎的嘴角:“就這樣吧,熱熱的也挺好。”
她接着說:“要是南安的夏天都像淩晨一樣就好了,給人點出口,呼吸的空間。”
陳若安想,不是所有的呼吸都伴着你的聲音,否則還是要熱死。
“明天要工作嗎?”宋辭也側過來。
陳若安點點頭。
“正好,我明天要去煙橋。”
聽到的那一刻就頓住,兩個字在陳若安腦子裏過了一遍,煙橋在南方,很遠的地方,她有些木讷地想。
宋辭翻過身來,支着下巴趴在她身邊。她白色吊帶裏的秘密若隐若現,好像在肋骨的更深處。
“巡演,”她說,“不告而別的事,至少我們之間不能再有了。”
陳若安看着她,煙橋在很遠的地方,但車馬很快,一切都不似從前。
一小部分皮膚貼着,陳若安克制住更加靠近的沖動,這種溫鈍的熱讓她頭腦不清晰。
“你說,如果兩個人注定了不能相伴着走一段,上天為什麽讓她們相遇呢?”
反複在心裏問自己的問題,她第一次說出口來。
“是你在想的東西嗎?”宋辭反問。
“嗯,”陳若安點點頭,“我想不出結果來,我的腦子變得像機器人了,她們總這麽說我。”
“說我太鋒利迅速的時候,我就在想背後一定還有什麽,太精準總要喪失什麽。”
宋辭不置可否,她靜靜地聽。
“你也沒答案嗎?”
宋辭抿了抿嘴,她短時間內一定是想不通這個問題的,但她有另一個答案。
“活着的事死之前是想不完的,”她說,“別想了,有更偉大的事去做,想不通就繞過去。”
久久的凝視之後,陳若安支起左臂來,她撐着自己吻上宋辭的雙唇,她發現一切都剛剛好,宋辭的位置仿佛也是量身打造。
這個問題她的确可以繞過去了,她想,她們有相伴着走一段路的機會了,上天總還是仁慈一些。
宋辭攬着她再一次倒下來,陳若安想到宋辭說過的話,她學起來,她說:“沒要夠嗎?”
有點蹩腳。仿佛是為了給她演示一般,宋辭在她耳邊笑道:“是你沒要夠。”
“陳教授,下次別用這種語氣。”
陳若安一下子紅了臉,她望進宋辭不知道藏着什麽的笑容裏,算不上安全的信號響起,她固執地問為什麽。
“怕你訓話的時候想起我——你會訓話吧,是這種語氣嗎?……
“陳若安,我确實沒要夠。”
陳若安路過食堂的時候發現,印有宋辭的海報還沒有撤掉。她昨天也路過這裏,但那時恐怕滿腦子別的什麽——應該在想研究院那邊的事,由她做副手的項目,第一個階段尚為雛形。
總之完全沒看到這些,她笑了笑,看結果的話,其實不提前知道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又是關于研究方向的組會,陳若安看了眼時間,匆匆忙趕去了會議室。
說實在的,她有很多事情等待處理,這種組會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早就變成空殼。她真不想聽那些人就“理論”更有意義還是“材料”更有意義讨論半天,上面不來旁聽的時候,好像組會變成他們的辯論場。
不該是這樣,陳若安每次都想,這座古老的大學恐怕要走下坡路了。這不是任何一個研究者能夠攔下來的,她在這股洪流中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項目、學生帶好,然後等待漩渦把她打回院裏去。
她深有感觸,有太多更重要的事去做了,宋辭說的一點沒錯。
“陳教授應該說兩句,都說你們辦公室燈火通明。”
算是褒獎的話吧,陳若安從他臉上看不出褒獎的意思。
“不必了。”她說。
上面的人自讨沒趣,趕緊又點了一個人出來。陳若安一動不動地坐着,一雙眼好像在看他們,又好像什麽也沒看。
她又在想研究所的事,這邊學生成果出完了,她的精力全撲在那邊。C-81仿真軍用機器人,這是上面下達的任務,而他們連次層材料都難以抉擇。說是用陶瓷,然而這段時間快要把所有類型的陶瓷實驗完了,都沒有滿意的效果。
耐高溫,耐高溫,做到這一點動作靈敏度又必然是問題……
這是她沒法介入的領域,她看了看在場的人,有多少個材料學院的?算了,是又如何,他們腦門上又不會寫着答案。
她總有好的想法,很多時候靈感乍現,在哪裏都能拿起電腦來工作——一種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方式,一種不是學校的也不是院裏的工作,僅僅是小的想法。很多人驚訝于她的創造力,驚訝于提出一個觀點的時候她總能予以佐證,或者甚至說,“我已經做過了,問題在于……”
她的那些工作夥伴一樣的電腦,沒人能猜出來究竟有多少絕妙的東西,合作時露出的冰山一角,那是陳若安獲得的成就和敬仰的源泉。
又過了幾天,幾天裏甚至連回到自己陽臺加班的時間也沒有,一直讨論,不同人分工不同也免不了在項目之初瘋狂開會。
不記得是周末還是周一了,總之在茶水間遇到組長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
陳若安接了一杯咖啡坐在他旁邊:“最近辛苦了。”
見她過來,黃續稍稍側過身子,他動作慢吞吞的,帶着些不屬于這個年齡的人的遲緩:“你也是啊……”
他嘆了口氣:“早就該開工,全給前面的耽擱了。”
“也不用煩,程序基本雛形都有,這幾天研讨會也不是沒有結果,引中那邊給的方案,我和劉青弄出來點東西,到真要拟合的時候就快了。”
黃續點點頭,不禁感嘆道:“你總是這麽有底啊。”
陳若安抿了口咖啡,不置可否。
“行——”
“我也知道你考慮的肯定不止這些,今天下午開會你沒來我就想是不是上面又找你……”陳若安雙手環着咖啡,“但我覺得只要問題是技術上的,就不用怕。”
黃續輕笑一聲,沉寂一會兒之後,又說了句行。
“行,”他頗有一種先放下這些煩心事的感覺,話鋒一轉,“我就服你,熬這麽些天了不見你沒精神的。”
“這不是,”陳若安指了指杯子,“咖啡的功勞。”
黃續呵呵地笑,不說話了。
陳若安也是會斷電的,她路過燒瓷的實驗室時不禁往裏看,這些東西真嬌貴啊,把奢侈的時間白白浪費。無力感有時也會來襲,但多數被消化了。
人的情感是會被工作沖淡的,最後變得鈍化,在遇到宋辭之前,陳若安對這種理論深信不疑。
但她現在發現,不吻合之處在于每天半夢半醒的時候都走不出那個陽臺,夜晚無數次上演,燈打開又關上,窗戶擡起又落下,一模一樣的晚風撩動黑色的裙擺……有一句話一直作為背景響起,伴随着一切同時進行的東西,宋辭的神态,她的猶豫。
“不告而別的事,至少我們之間不能再有了。”
她想,好的,這樣最好,我們都不是失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