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意失眠
渴求,從來都是兩種——相伴而生。
從走路變成小跑,電梯坐到三樓再走進樓梯間,噠噠的下樓聲在裏面回蕩,她其實有些不知道自己這麽做的原因。只是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強烈的沒有名字的情感突然造訪了。
好像因為那是宋辭,所以相信偶遇,相信自己所需要做的就只是下樓,站在門口,然後随便往哪個方向走,宋辭就一定會出現。
這麽想着,她突然就覺得也不必糾結。走出樓梯間是幹淨明亮的一樓,連廊的左邊是榮譽大廳,右邊通往信控大樓,她往前方的大門走去。
宋辭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她知道我也在這裏嗎?十年給她是如何走過?跳槽成功了嗎?去了想去的地方嗎?
無數個問題從陳若安的腦海中浮現,但她已經來不及思考答案,甚至來不及思考問題是否成立。左邊的牆壁變成透明玻璃的地方,榮譽大廳的燈光把走廊照成金黃色,她的身影模糊地映在地上。
快步走,小跑,影子一晃一晃的,就要走到金色盡頭的時候突然變得緩慢,驟停,甚至後面的腿還沒來得及收回來。
榮譽大廳裏一道黑色的身影,那人正擡頭看着牆上的名人榜。
陳若安隔着玻璃看她,金黃的展堂裏,那單薄的身影還是她記憶裏的樣子。陳若安知道她在看誰,南面牆第三個,伯召禮院士。
她站定了,什麽也不說,就靜靜地等她看完。很多說不清來自哪些時候的回憶在這幾秒湧上心頭,想起來未曾道別的夜晚,想起來夢醒時分一閃而過的後悔,想起來自己走進那家酒館,甚至想起來伯召禮院士最突出的課題……
最後才突然想到,宋辭就在她眼前了,宋辭一定是為她而來。
宋辭轉頭了。
隔着一層玻璃的久違的對視,讓兩個人都頓在那裏。一個眼神裏能傳達多少東西?陳若安想不明白,剛才在腦海裏流淌的十年又戛然而止,對視時只剩下當下。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打開了不知道哪個房間的門,關門聲在走廊裏回蕩,宋辭笑了。
“看我幹什麽?”她說。
一個笑容瞬間把陳若安拉到她身邊,恍惚間她自己又變回那個疲于競賽的學生。陳若安聽不清楚,但猜到她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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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路過,”她反問道,“你呢?”
“我在找你。”宋辭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走,把牆上最後兩個人一掃而過,站在玻璃門旁。
宋辭的面容就在眼前的時候,陳若安不由得感慨歲月對她的仁慈,只留了美好的沉澱在,其他累贅的東西如數帶走。
“我以為你會在這上面。”宋辭說。
陳若安也笑了:“又替我口出狂言。”
又,說出這句話來陳若安自己也有些恍惚,宋辭真是有種魔力一樣,明明分別活過了這麽久,見了面仍是當年的樣子。
一見如初。傾蓋如故。
“這叫預測。”
陳若安挑挑眉,不說話了。她覺得是時候讓宋辭出來,但說什麽呢?要去哪呢?想到這是個沒有後續的問題,她又不知道該不該問了。
何況學生還在樓上等她。
她最終問了個很保守的問題:“這次來多久?”
“嗯……”宋辭賣了個關子,“反正今晚不走——不盡盡地主之誼嗎?”
已經快要十一點,陳若安實在想不到還能帶她去哪裏玩,她只好說:“帶你逛逛學校?”
“不要。”
“那……酒吧?”
宋辭不答話,自顧自地說:“我困了。”
沒等陳若安反應過來,她接着說:“我為了等你,都沒坐我們團的大巴。”
“我送你過去?”陳若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車鑰匙在辦公室裏,“但可能要等我一會兒,還剩一點點安排要……”
“嘿。”宋辭曲起手指來敲了敲她們中間的玻璃,陳若安停下來,無可避免地望着她的雙眼。
宋辭說:“我來是找你的。”
陳若安聽見自己的吞咽聲。
“好。”她說,“給我十分鐘。”
宋辭點點頭,一副溫順的樣子。
夏夜蟬鳴,晚風不起。
還是電車後座,還是南安。宋辭張開雙臂的時候說你們這裏氣候真不行,人造風都是熱的。
陳若安說張開手太危險了。
宋辭咧開嘴笑,笑得只能靠在陳若安背上。她看着深夜依然繁華的街道,不禁又覺得這真是個神奇的城市。
“我其實有點想喝酒。”
聽到這句話,陳若安心想她還是有些變化的,從前提要求沒這麽拐彎抹角來着。
“主要是……”宋辭接着說,“和你待在一起就很想喝點。”
見到你就渴望微醺。
陳若安點點頭:“想喝什麽?”
“喝紅的怎麽樣?我們去買嗎?”
“我家什麽都有。”
我也泡進酒壇裏了,她想。
轉彎的時候,宋辭攬上她的腰,好像故意在等這個轉彎一樣。坐在前面的人身上連洗衣液的味道也沒有,于是氣味這一塊的記憶一直空白。熱乎乎的風從她的側臉吹過,我要融化在風裏了,她說,我要融化進南安了。
陳若安的家,給人一種本就沒有準備接納第二個人的感覺。極簡風的裝修,幹淨的藍色色調,甚至垃圾桶也幹幹淨淨,總之到處充斥着強烈的個人風格。
全是空間的房子,宋辭卻有種不知道該坐在哪裏的感覺。
“陽臺你應該會喜歡一點,而且再晚一會兒風就涼快了。”
陳若安拿上紅酒,帶她去了陽臺,這裏的畫風确實和外面很不一樣。地上有一塊很大的毛絨毯子,懶人沙發放在一個小玻璃桌旁邊,落地窗整個往上掀開,這裏和天空之間只有一個半人高的圍牆。
外面的燈光透進來,到這裏變成矮矮的一方,好像夜晚變得清明。
宋辭窩進懶人沙發裏,擡頭看着她:“這裏是秘密基地?”
陳若安被她逗笑了:“有時候加班會在這邊,有靈感。”
深夜加晚風的效果總是顯著的,陳若安清楚這是個壞習慣,但這麽多年了早已改不掉,往往熬夜到三四點鐘,白天再無縫銜接趕去研究所。
她在毯子上坐下,倒了兩杯酒出來。她喜歡看宋辭晃動酒杯的手腕,絲質的黑色袖口垂下去,陳若安發現這種燈光下宋辭的手臂白到透明。
宋辭向她舉杯,兩只杯子碰撞時發出清脆的聲音來。
“祝什麽呢?”宋辭問。
“慶祝,”陳若安看着她,這張更多是在夢中出現的臉,“祝我們重逢。”
紅酒劃過喉嚨,完全沒有品酒的意思,宋辭的酒杯見了底。陳若安又給她倒上:“你就是想喝醉吧。”
宋辭把新倒滿的酒杯端起來:“好敘敘舊。”
“我總覺得你會搜搜我,就知道我來南安了,但又覺得你不會搜,”宋辭舔了舔上唇,“現在看來你是不知道了。”
差一點,但是只有一次。陳若安想到搜索欄裏已經打好了的“宋辭”,那天猶豫片刻還是删去了。注定要永遠分離的人,還是不要耽擱遺忘的進度為好。
當時是這麽想的。
“的确,”她說,“所以你呢,怎麽知道我在這?”
“你們學校展廳裏有個表彰欄,上面寫着你呢,從631研究院聘回來做博導?”
陳若安點點頭:“316研究所。”
“唔。”
她們今晚的話題都太小心翼翼,就連宋辭也是,句句都帶着詞不達意的感覺。陳若安不能明白薄霧後面隐藏的是什麽,可自己也問不出話來,問不出想知道的、有意義的東西。
你又是為什麽呢?你不是向來有話直說嗎?別這樣耗盡夜晚,她想。
“酒是好東西。”宋辭突然沒來由地說。
陳若安點點頭。
“什麽時候喜歡上喝酒的呢?”
宋辭用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看她,一種奇妙的俯視。地毯上的陳若安又回味了一下這個問題,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從很多年前就深陷泥潭,手裏的酒是證據,對上宋辭的眼,然後陷入熱熔熔的空氣中。
什麽時候喜歡上喝酒的呢?腦子裏想出答案的時候,才發現已經開始撥雲見日。
從我們第一次認識開始,後來喝酒就像懷念。
“不記得了。”她說。
“你總是留謎語,從前也是,你都留了什麽謎給我?”
沒給人留出回答的時間,宋辭接着說:“為什麽啊?”
那種感覺又席卷了陳若安,坐在沙灘上看撲面而來的巨浪,被淹沒的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必問為什麽的,我們明明抱有同樣的心境。面對不可避免的分別,只好把所有情感變成謎語。
“你結婚了嗎?”陳若安突然問。
宋辭笑了,是那種被笑話大王逗笑的表情:“沒有,舞蹈算嗎?我生死不離的愛人。”
宋辭和她幹杯,失控的話題,不知道接下來要走向哪兒。仰頭的時候不禁從沙發上下滑,所以放下酒杯的時候只剩一點距離。陳若安不躲開,光線模糊的邊界在宋辭鎖骨處搖晃,她看着宋辭幹脆地放下酒杯,然後回過頭來,擡起一只手又放下去。
宋辭眉眼含笑的時候,會叫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我進南安歌舞團,已經三年了。”
陳若安心裏咯噔一下,宋辭總能說出她所期待的東西來,下一句也是嗎?
“你們這裏氣候真的不行,人造風都是熱的。
“但我應該逃不掉了。”
逃不掉,陳若安反複去想這三個字,搭配近在眼前的宋辭的笑眼。她想起來宋辭說話的另一大特點,隐晦含蓄,半啞謎。
她覺得這回她應該猜對了。
“不走了是嗎?”
宋辭點點頭。
空曠的夜晚,渾濁的寂靜,陳若安的吞咽聲變得明顯,她知道宋辭一定聽得見,第二次被她忍下來。她用目光描摹宋辭的眉眼,然後是鼻梁,最後唇線。她突然就明白了剛才宋辭擡起又放下的手,她心裏有同樣一只手擡起來。
風的邊緣捎帶上這個陽臺,宋辭的發絲跟着飄出來。
她開口時,聲音也好像飄進風裏。
“你要是再不吻我就太——”
然後又安靜了。
接吻和喝酒都是兩個人的事,把宋辭的脖頸攬下來的時候,陳若安想,之前的酒精全都白費。
她無疑是個笨拙的人,不會接吻,宋辭的舌尖好像把電流傳過來,陳若安想機器人想要拟合這個效果的話恐怕真的要靠漏電。她沉醉于宋辭,看到面前明晃晃的第二個深潭時,她的另一只手扶上宋辭的腰肢。
從前沒覺得這個沙發這麽容易掉下來,可宋辭滑到她懷裏。這麽看親昵就像是本能,追逐的時候又有欲拒還迎的感覺,獨屬于宋辭的暧昧氣氛又出現了,間隙裏她還會用氣聲笑出來。
宋辭分開/腿跪在陳若安兩側,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她喜歡對方仰頭湊過來時的樣子,低頭啄她的唇瓣時總要不自覺笑起來。
陳若安不敢看她皺起的黑色長裙,一層層紗在她的腿上蜷縮,她也不敢想宋辭跪在自己身側的腿,還有山頂幽冥的秘密。
可她的手指不自覺解開宋辭的腰帶,金屬的卡口撥開,感受到宋辭越發收緊的手臂,她好像懂了今晚的詞不達意是為了什麽。
除了對彼此心靈的渴望,她看到另一片土地也已然幹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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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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