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沉默羔羊

一個人,如果她的一切現在都基于既定死亡;

你去告訴她生的希望,你去告訴她尚有曙光——

這會是一種毀滅嗎?

宋辭喝醉了,破天荒地。

那杯特調喝完臉上就泛起紅暈,直到她自己的那些也喝個差不多,身體便開始使不上力氣。

“宋老師?”

“嗯?”她看見顧盼林站起身來,伸手想要扶她。

“我送你回去吧。”

她想到這人或許就是她的女朋友了,想到把她灌醉應該只是小孩計劃的開始。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好。”

帶着點自暴自棄的感覺。

顧盼林攬過她的肩頭,在她耳邊小聲說着小心。可就要邁出去的前一刻,宋辭突然頓住了。

她猛地停下,然後猛地回頭,她看見陳若安倚在欄杆上,看着她沖她伸出雙手來。

宋辭呆呆地看着那個方向,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躲開顧盼林的手。

她自己站穩了,縮了縮眼睑,一句“現在才知道來?”就要問出口,可視野裏哪還有什麽陳若安。

“老師?”

顧盼林又把她攬回自己懷裏:“我一會兒會回來收拾的。”

Advertisement

空酒瓶散落一地,錯綜複雜的影子織成黑色的網。

“哦……”宋辭才反應過來那是幻覺,點了點頭道,“那你一定記得收哦。”

“放心~”

顧盼林扶着她慢慢回了宿舍,宋辭再也沒有回頭。

顧盼林是有着更大膽目的的,她聽說宋辭會自己待在這喝酒的時候、甚至她唱歌給宋辭的時候,這種想法就已經膨脹。

宋辭是一個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的人,酒精掩蓋了太多秘密,可冥冥之中,顧盼林倒覺得老師不是不能接受別人——正相反,她覺得對現在的老師而言誰都可以,而她出現了,不管怎麽說,她找到了時機。

她近乎貪婪地靠近着宋辭,黑黢黢的走廊裏窩在懷裏的老師。她們越走越靠近,一切都正常、一切都循序漸進,所以當她從宋辭口袋裏摸出鑰匙,當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那扇門,當她把宋辭抵在門上——她也覺得一切在穩步進行。

好吧,不管你心裏還有誰,任何惹你心煩的東西,我願意幫你把它們驅趕出去。

被自己房間氣味包圍的時候,宋辭想不清自己是否清醒了點。她靠在門上,面前近在咫尺的是喜歡自己的學生。

啊,是顧盼林。

她有種被暖光燈炙烤的感覺。

她一下也沒躲,從漫漫長夜走到開着燈的暖巢,一路上所有向她伸來的手她都沒躲開。她唯一想要逃避的是幻想中陳若安的臉,她感到壓着自己手腕的那雙手更用力了些,這一刻她的大腦全神貫注地克制去想陳若安,可眼前模糊的面容還是和那人重合。

那人的面容變得傾斜,壓過來……她的手也熟練地伸過去,撩開衣擺環上腰肢。可掌心的觸感傳來時她感覺好像被人打了一棒,什麽都不對,弧度不對,溫度不對,摩擦的感覺不對——

吻落下來的那一瞬間,她猛然別過頭去。

耳鳴聲襲來,冰涼的觸感緊貼太陽穴,她真想落淚,這一刻她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接納別人了。再多的心理建設不如最後一次轉頭,她的身體只能接受那一個人。

嗡嗡聲消下去的時候,她聽見顧盼林劇烈的喘息聲。

顧盼林看着眼前的老師,姣好的頸線上繃起細骨,下颚線延伸到側頸,那些她為之着迷瘋狂的骨骼,像尖刺插進她的胸膛。

老師躲開她了,老師會說些什麽嗎?會說還太早、還太快嗎?尚有希望對不對?

沉默好像待了很久,需要平複心情的不只是顧盼林。在手腕已經有些發酸的時候,宋辭開口了。

“盼林,”她仍別着頭,說話的時候脖子上微微顯出青筋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知道你為什麽喜歡我。”

顧盼林害怕她不笑的樣子,她突然反應過來,老師這才終于認真了嗎?

她為什麽喜歡老師呢?她腦海中還是那一幕,那一縷跨過老師的陽光。

“我在你眼裏是優秀的、耀眼的……”

是這樣的,宋辭在臺上的時候、講課的時候、受萬人歡呼崇拜的時候,顧盼林看着她,就像看着光芒本身。

“可是——”宋辭突然梗住了,她不自覺地吞咽,她轉過頭來,望進少女的眼眸,“盼林,可老師心裏的那個人,她要比我耀眼千萬倍。”

你應該見見真正意氣風發的樣子,一個人從最好的年華開始就是這樣,帶着最蓬勃的生命力和永不服輸的勁頭,帶着對自己事業雖萬死猶未悔的忠誠,帶着走馬上任揮斥方遒的氣魄,帶着絕不屈服于任何的自信傲然……

你見過她了,就明白世間只此一人。

顧盼林的淚水斷線一樣落下來,宋辭卻不敢落淚,她不習慣于這件事,不習慣坦然地落下淚來,或者說,她猜到淚眼朦胧中又能看到那人。

我們兩人之中,誰都得不到成全。

“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比老師要年輕,比老師更适合你,至少要是一個心裏裝滿了你的人,”宋辭終于笑了,她幫顧盼林擦去淚水,溫和道,“讓我再傷害一個人,我好像做不到了。”

陽光而幹淨的少女的眼中,一切利用都不能存在。

“可你們——”

顧盼林把宋辭的雙手交疊着扣在頭頂,她不甘心,她所有因為這段感情而生的沖動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她紅着眼睛想要質問,開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回憶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心甘情願。

可眼前的老師為何還是讓人覺得麻木不仁,從前也是,事到如今也未曾改變。她不知道老師究竟還有什麽秘密能講,她以為說到這一步已經是最最坦誠。

她受不了這些,她的另一只手伸入宋辭的大衣,發瘋一樣去解她襯衫的紐扣。

宋辭是沒力氣反抗的,可她知道什麽也不會發生,她縱容着這一切,聽到針腳被扯開的聲音也不為所動。她聽着顧盼林的抽泣聲越來越劇烈,第三個紐扣解開,顧盼林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她崩潰地哭,然後拼命用大衣把眼前的老師包裹起來。

宋辭擡起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顧盼林在她懷裏哭到不能自己。她深愛着老師,她深愛老師的所有,又怎麽能做那個把她拉向陰溝的人呢?

“盼林,”在顧盼林已經安靜下來之後,宋辭仍然輕輕拍着她,“今晚這些,就當它從沒有發生吧。”

顧盼林的身子猛地一緊,她僵住,然後所有肌肉又舒展開。

她點了點頭,她摸到宋辭冰涼的手腕,把自己的手心環了上去。

“好。”她說。

宋辭做了一個決定,她既然再難接納別人,不如就如此活過。

她發現大腦是身體的傀儡,大腦叫嚣着要灑脫地活着,身體卻死守那道防線。也好吧,人們抱着回憶其實也能活下來,所幸回憶夠多,她就是要這樣和虛假的、幻想中的陳若安一起走進墳墓。

手指/進/入/身/體,她跟着那起伏痛快地口/申/口/今,她能感覺到陳若安的手,她着陸、手指/抽/出來,潮濕溫暖的大地——那才是她的故土。

她在很多重人影裏看到那張臉,一瞬間就消失在人群中。

她僵在原地了,刻舟求劍一樣,眼前人流湧動,再也沒有什麽熟悉的影子。

從演員通道離開之後便被簇擁着上了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分神,她上車的那一腳竟然邁錯,不小心崴了一下。似乎沒人看到,她又匆匆上去了。

她坐在窗邊死死地掐着手指,她不敢看,不敢掀開車窗簾看出去。時間讓思念剛好拉長到這樣一個環節——抛棄所有想法,看到她的那一刻只有向她奔去。

大巴開動了。

車程很短,劇院離她們單位就兩條街。她恍恍惚惚地靠在靠背上,就快到的時候手機震動起來,她低頭一看,那人的名字赫然寫在屏幕中央。

被證實了,真的是她,比她想得還要晚,如今俨然深冬。

她沒想接,卻摸出來藍牙耳機戴上了。響鈴聲停下來,耳機裏傳來一聲“喂?”

對面似乎比她這邊還要安靜,一通電話把兩個相同的夜晚連接起來。

“宋辭?”

宋辭不說話。

“宋辭,我知道你在聽,我還知道你在大巴上。

“我五分鐘之後到你們單位……

宋辭還是不說話,她的嘴角抽動着,這一刻千言萬語都想要說,可時機還正好嗎?

“宋辭,你自己說過——

“不告而別的事,不會再發生在我們之間了。”

她給出的理由,宋辭根本無法拒絕。

宋辭下車的時候不禁裹緊了羽絨服,冬天實在太冷,夜晚的寒氣更是不可小觑。

她獨自一人往偏門走——以往陳若安等她下班的地方——院子裏沒什麽人,街道上更是冷清。她一直走,盲道彎彎曲曲地繞過消防栓、公交站,她走到了。

陳若安一襲黑衣,正站在路燈下,呼吸時吐出白霧來。

冬天把什麽都凍上了。

她看過來的時候,宋辭的心猛地一疼。

就算裹着厚厚的羽絨服,這人看起來未免也消瘦了太多。宋辭站在她面前,只一眼便紅了眼眶。

她沒有伸出手去,她害怕撫上陳若安臉頰的觸感,她不知道這幾個月陳若安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如果一切因她而起,她願為此承受千刀萬剮。

“好久不見。”陳若安看着她,不自覺地便笑了出來。

重逢好像就是這樣,越猛烈越被平靜掩埋。

“我有沒有來晚?”陳若安牽起宋辭的手來,小心揉揉她,“宋辭,我真怕我來晚,可是很多事是需要時間的。

“你要我去想明白那些,也是需要時間的。我——”

宋辭突然擡手捂住她的嘴,望着她,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想讓這人住嘴,想好好看看她。

陳若安笑了,她把宋辭的手拿開:“宋辭,我要說。我攢了很多話必須要說給你……我怕你再也不見我了。”

宋辭的手被她握着,攥緊了拳。她發覺自己是危險的,這個晚上陳若安帶着哈氣講出的所有要求,她沒有斬釘截鐵拒絕的底氣。

“說多久?”她問,“我晚上……還有約。”

“五分鐘行嗎?”陳若安央求道,“我說快點。”

宋辭好像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點頭了,緩慢地點頭,咬着自己的舌尖。

陳若安好像終于放下心來,她開口了,卻是緩緩地說,沒有急切的感覺:“我這幾個月工作比上半年還要忙,甚至是我沒想到的程度。

“但是還好,熬一熬也就過去了。靜下來之後我一直想你走的那天說的話,我懂你想說什麽:你不想耽誤我,你不想無疾而終,你不想自己抱憾死去。宋辭,遇到你之前我好像沒什麽過不去的坎——

“但這次好像真的過不去了。”

夜晚對她而言太過漫長,不敢回家的人不只是宋辭自己。她做好了把一生都交給研究所的打算,可如果老天給她一段不一樣的旅程,她有什麽理由不去珍惜呢?

周圍突然變暗了,這條街的路燈一到淩晨就自己暗下來。

“宋辭,我可能沒時間給你講那幾天了,總之我過得很不好。我出生以來好像還沒這麽不好過,我很想怪你,但我每次走上那個天臺的時候,我就理解你了

“我去了趟蘇俄,我的一個朋友是研究科勒托的專家,你的病不是沒有辦法的——”

聽到這裏,宋辭的表情突然就變了,淚眼婆娑中顯露出驚訝,甚至是惶恐。她立刻想要說些什麽,這次換陳若安打斷她。

“等會兒,聽我說完……

“反正一切事都會有代價,選擇治療可能就要放棄很多——一些我知道你不願放棄、我也不想看你放棄的東西。所以我沒說太多,我只告訴她說給我們點時間。

“宋辭,我做這些,只是想讓你多一個選擇。”

宋辭的淚水盈滿眼眶,她低下頭去,淚珠就直直地落在地上。

她遇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為她的結局而傷悲,善良些的會去安慰她,會說“輕于鴻毛重于泰山”。而陳若安帶來的竟然是生的希望——我只是想讓你也能有所選擇。

她不敢再看陳若安的雙眼了,已經被工作填滿的日子裏陳若安尚能去想這些,她為自己的所為感到慚愧,她甚至為陳若安這樣赤誠的愛感到不值。

“別哭,你這樣搞得我也想哭,一抽一抽地說話又慢了。”陳若安幫她擦淚,還像以前一樣逗她。

“說真的,我本來沒想過自己會活成這樣,”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重新牽起宋辭的手來,“我從前覺得生命中有個人能随便左右自己的喜怒哀樂是一種悲哀,現在才發現這是一種幸福、一種好運。我一直以來在最方正的跑道上跑,到頭來才發現自己追尋的竟然就是那一小點偏離航道。

“宋辭,我真不想逼你,但我最不懂怎麽拐彎抹角地馴服人心了。所以我想了個好辦法……”

她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來,找到一張照片,那是她在單位的床,床頭上一排一排地貼着很多條形碼。

“這都是我們單位廢棄的條形碼,上個階段剩下來特別多,我就拿回去了。我每次想你想到失眠的時候就貼一個、自己喝酒喝暈的時候也貼一個、還有難過的時候、看到有誰像你的時候……

“原來還少一點,工作不太忙了之後,我一天能貼好幾條。我覺得以後也只會更多,宋辭,我這個人必須和自己認定的人走下去,否則就自己活一輩子——我不怕這些。

“是,我給你看這些就是想威脅你,想讓你可憐可憐我,讓你別走了。

“我太笨了宋辭,我找不到辦法了,我——”

宋辭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感情被催化生長成洶湧的巨浪,她在這一刻整個人撲進陳若安懷裏。

“停,”她的聲音打着顫,“別說了。”

羽絨服鼓起來了,又慢慢癟下去,冬天的氣味差點要蓋過陳若安的味道,宋辭埋進她的臂彎,那感覺和記憶裏重合。

她的一切堅持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就先這樣吧,她想,擁抱的時候就好好去想擁抱,蒼白的解釋分開再談。

她沒辦法不去擁抱。

陳若安攬着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上次擁抱的時候還是單衣,這次就已經這樣臃腫。

也很好,會有抱個滿懷的感覺。

陳若安又緩緩開口了:“哎,我數了數,我其實見過你的很多追求者——你從來都不拒絕,你那麽相信他們。

“可是宋辭,長相厮守只是愛情的一種結局,除了相信這個,你也應該相信有人願意給你不計回報甚至不計未來的愛意。

“你如果愛我,應該好好看看我的。”

--------------------

作者有話要說:

沉默羔羊,呦呦左采。道其所至,為萬木先。

沉默羔羊,踏踏陽采。道其所致,為日俯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