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單向鏡面-下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容易動搖,最優解變了又變,外界條件也換個不停。
可她想過最好的方法,不是傷害就是忘卻。
宋辭其實沒有旁人看起來那樣好,每每歡笑聲結束的剎那,她總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她感受着不同的人在身邊來往,感受他們性格裏獨特的部分;她沒再拒絕酒局、沒拒絕明目張膽的喜歡,可實際上這些東西帶來的刺激也淡化了,最後變成從別人身上找到那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能遇到一些無計可施的事,身上的病也是,陳若安也是。陳若安好像什麽也沒做就走進她的高牆,然後變成釘子戶,再也不願離開。
謝幕的時候她又在找人了,熟練地把每個觀衆都看過去,這回更過分一點,李成河拉着她的手彎下腰去,她固執地站着把二層觀衆也看了一遍。
她笑着看過去了,然後笑着咬住嘴裏的軟肉,陳若安真的沒來看過她,而時至今日她已經連自己都騙不過去。
床上只有失眠等她,她想到陳若安從前一旦碰上機會就會來看她演出,那人不會像別人一樣招手歡呼,只會努力地坐直身子想讓她看到。
她從沒提過這些,她後悔了,她想告訴那人其實她都知道,知道你每一次翹首期盼的樣子,知道你壓抑在歡呼人群中的愛意。
她翻來覆去地想,睡不着幹脆起來喝酒了。
周六,床頭的暖黃燈光亮起。
她想到那雙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那人對她的喜歡有多少呢?足夠她走出來嗎?
他們的第一次聯排大獲成功,甚至兩個導演也沒想到能呈現出這樣好的效果。
慶功宴必不可少,上面的人大手一揮,不光請了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南安歌舞團幫忙教課的老師們也被邀請過去。
包間裏五張大桌子都坐滿了,宋辭在離顧盼林最遠的那個桌子上。實際上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倒是順了她的意思,她太懂的如何牢牢抓住小姑娘的喜歡——距離要有張有弛,魚兒才會不舍得松口。
這些事給她來做,還真不用刻意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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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種場合下是不怎麽喝酒的,或者說應酬并不能成為微醺的理由。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起着哄上臺表演,倒顯得她們這桌“老人”異常端莊。
到顧盼林上臺的時候,臺下的掌聲好像更響一點。宋辭偏過頭去看她,穿過不同的交錯的人影,對上早就料想到的目光。
她不動聲色地看着顧盼林揚起得償所願的笑容來。
顧盼林這才肯拿過話筒,她笑着問臺下起哄的人:“想聽什麽?”
“都行都行!”
在一堆“都行”“唱就完了”的聲音中,有人突然說:“我們顧大小姐唱什麽不好聽啊?”
此言一出立馬引起哄堂大笑,顧盼林拍了拍話筒:“停停停,失去點歌機會了——那你們就聽我想唱的吧。”
“好!”
嘩啦啦的掌聲響起來,顧盼林把手機連上音響,坐在了旁邊的高腳凳上。
前奏響起來的時候,下面也安靜下來了。
“唱一首《追光者》吧,”她在前奏中開口了,帶着并不常見的認真的表情,這一刻她只看向宋辭,“希望我們都能找到——”
她的話一步一步走進宋辭腦中,臺上的少女,帶着未經世事之人獨有的幹淨澄澈的笑容。
——希望我們都能找到自己的光,滿懷笑意地講出這句話來,需要多大的底氣呢?
顧盼林再沒有移開視線,給旁人看來好像已經是放空。她給宋辭準備的禮物太過大膽又太過含蓄,在熙攘的人群中肆無忌憚地、用只有彼此知道的方式表白,她等這一刻已經太久。
可宋辭向來是不缺禮物的,這一瞬間太多東西湧現出來——每天不重樣的鮮花、為她舉辦的晚會、雕刻了古文的木簪……
追求者歷來會準備驚喜,時至今日很多都已經對不上名字。可她偏偏又想起陳若安來,陳若安喜歡把驚喜藏在生活的細微末節,她們就是這樣逐漸把對方的生活塞滿。
說起來,卧室的人工智能會哄她開心了,那些像它們主人一樣精準的計算機,也學會和它們主人一樣笨拙而蹩腳地講出笑話來。
顧盼林開始唱了,宋辭才回過神來。她以前專門學過流行樂曲,空靈的聲音響起,宋辭明白過來那些人喊她出來唱歌的原因。
顧盼林好像瞬間進入了另一個狀态,她是最虔誠的信徒,眼含熱淚地、仰望她心中的那縷光明。
宋辭一動不動地迎接着這目光,強迫自己回到當下的環境來。
飯局因此變得安靜了,顧盼林選這首歌似乎怎麽看都是不合時宜的。可宋辭明白她在做什麽,顧盼林表達愛意的方式,和她的性格一樣熱烈而明亮。
一曲終了,宋辭和所有人一樣為她鼓掌,掌心濕濕的,她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而緊張。
宋辭的酒局,是落得獨處的時候才開始的。
這一晚放棄掉很多枷鎖,擁抱最深處的夜晚、擁抱醉酒、擁抱吹傷了關節的晚風。
她似乎已經拿定主意要往前走了,她要給那個義無反顧奔向她的女孩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伸出手臂來,好像在和誰碰杯。
在不知名地方的你,陳若安,這回你還堅信自己的判斷嗎?
酒精這才有了味道,辛辣而帶着獨特的刺激性。笑容不經意間爬上她的嘴角,她想起自己從前喝西洋酒的時候,暈頭轉向地倒進陳若安的大床裏。
那時候也是孤獨,可尚有期待在。
她想過很多種陳若安找過來的情形,可她已經做好決定,于是那些情形的結局都是那人的背影。但陳若安沒來過,宋辭猜她在準備些什麽,陳若安是個最不能忍受不告而別的人。
她有些戲谑地想,那人就不怕木已成舟嗎?那人看到她如今的生活會說什麽?看到她牽起別人的手,會反應過來她選擇了哪種方式嗎?會為擁有着自己真正的愛意而感到悲哀嗎?
她覺得好笑,走到這一步如今只有覺得好笑。她們太過契合,可緣分實在太多,過去的事走馬燈一樣來去,她知道自己也絕不可能忘個幹淨。
一切一切往事,一切手指交纏走向的夜晚,當時只道是尋常。
她仰頭喝酒,她聽見腳步聲。
“宋老師?”門口的女孩拎着幾瓶酒站在那裏。
宋辭沒想到她會找來,至少沒想到是現在,但她欣然接受了這份意外。
“找我?”
顧盼林走進來坐在她旁邊。
“找你來——陪你喝酒,行嗎?”
“好啊。”宋辭笑了笑,但她沒轉頭,她一直看着天空,看生長到三層樓高的樹幹,伸進來蜷縮的枝丫。
從心裏磨出的長篇日記就此暫埋回去,她像任人采撷的花朵,盛放在靜谧的夜空。
顧盼林把另一個凳子挪到她們中間,自己帶來的酒一瓶瓶放上去:“老師喝的什麽?”
宋辭于是把手裏的酒瓶也放過去,地上還有,她也一瓶瓶拿上來。她無意間看到顧盼林單薄的長褲,淡淡道:“大晚上的過來吹風,膝蓋受得了嗎?”
“嗯?”顧盼林嘻嘻一笑,無所謂道,“就一次啦,老師別告訴我們汪姐。”
“真以為你們汪姐什麽也不知道?”
“随便喽,她不罵我就行。”
顧盼林不知道從哪又掏出兩個杯子來,她一一擺好之後拍了拍手說:“好了!顧師傅酒吧可以開業了。”
宋辭笑道:“還會調酒?再說哪有用客人自帶的酒調的?”
“材料不夠嘛,我這也是緊急買過來的,”顧盼林開始倒酒了,從瓶瓶罐罐裏選着倒出酒來,給宋辭的那杯是淡橙色的,“小道消息,老師會在這裏喝酒——嘗嘗?”
宋辭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又看向顧盼林:“喝了會怎麽樣?”
她的目光好像終于卸下所有修飾,溫和背後的侵略感,紫銅色瞳孔的黑貓。
她試圖從女孩眼中看出些不夠坦誠的東西,可顧盼林只是愣了一瞬,旋即笑開了:“喝了會醉,但老師的那杯,更容易醉一點。”
她的攻擊性是浮于表面的,調一杯名為什麽“炸彈”的酒,等待她的心上人喝下去。她的老師是個瘋子一樣的藝術家,她想看到藝術家放掉所有枷鎖的樣子。
月光冰封着水霧。
“你倒是坦誠。”
宋辭不碰她的杯子,還拿自己的酒喝。
顧盼林看着她的側臉,看她的頸線被衣服的領子隔斷,喉結滑落的時候酒瓶就升起氣泡來,她突然認真道:“老師,我們來打個賭吧。
“猜拳,贏了的人可以問一個問題,答不出來就喝酒。”
“這算變相的真心話大冒險嗎?”宋辭露出逗小孩一樣的表情,“小孩兒,你知道老師多大年紀了?”
“十八?”顧盼林很認真思考的樣子,“還是十九?”
宋辭被她逗笑了:“小了點,今年剛二十。”
“二十玩這個才正好,真的真的,”顧盼林趕緊抓住這個機會,懇求道,“就——兩局?就當慶祝我們兩個單位合作了。”
“就兩局昂,”宋辭撸起袖子來,懶散中竟然演出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你非要玩的,別怪我不讓你。”
“開玩笑,我猜拳就沒怕過誰。”
蕭瑟的氣氛好像一下子緩和了,顧盼林背着手開始念口訣,她慢慢地臨摹着老師的樣子,露出的手腕內側繃緊的骨。近在眼前的老師,比遙不可及的時候要迷人太多。她深愛着老師陪她變得幼稚的樣子,這樣的老師如果只屬于她……
她不敢想了,口訣念完,忘記伸出手來。
“呆什麽?”
“沒,”她狡黠道,“故意的,這樣我就摸清你的底細了。”
宋辭一臉不信,結果第一局真的輸給她。
她生無可戀地看着自己的拳頭,無奈道:“問吧問吧。”
“嗯……”顧盼林抿了抿唇,看着外面想了片刻,轉回來,小心道,“那什麽都能問?”
宋辭無所謂道:“反正答不答我說了算。”
“好,那——”她帶着不摻雜念的真摯,望進宋辭的眼中,“老師喜歡過女人嗎?老師會有一天喜歡女人嗎?”
這回換宋辭愣了,但也轉瞬即逝。她聽完這個問題,聽完伴随着這個問題而來的晚風,不動聲色地拿起酒杯來。
橙色的酒,一靠近就聞出來加了什麽。
“怎麽?”她嘴邊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意,仰頭之前擡眸掃了少女一眼,“我如果說喜歡女人,你要追我嗎?”
她沒等答案,她一口氣喝下去,杯子見了底。
顧盼林沒抓住那一秒,她想要說出來的時候,宋辭已然是一副不在意回答了的樣子。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老師喝酒了,老師沒能答出這個問題來,可結果已經明了。她本該因為這個答案而雀躍的,但有種挫敗的感覺,脫口而出的欲望被壓下去,可那種話真的可以脫口而出嗎?
“調得不錯,”宋辭誇她一句,無縫銜接地舉起手來,“再來。”
于是顧盼林一點縫隙也抓不到了。
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如說是一種陳述句。
又猜拳,恍恍惚惚地,宋辭發現自己輸了的時候都有些難以置信了。她想到陳若安說她賭運不好,她覺得這個魔咒恐怕要跟自己一輩子了。
她按了按眉心:“問吧問吧,這麽看幸好只答應你兩局。”
顧盼林從前沒覺得自己這麽會猜拳。
“那老師有愛人嗎?就現在。”
她看到宋辭在聽完這句話的那一刻便張開口,她所期待的結果呼之欲出,她期待老師以任何語氣說出來“沒有”、“當然沒有”,她想要窺進那雙眼眸中呼之欲出的秘密。
希望噴湧而出的時候,宋辭停下來了。微微張開的嘴變成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沒大沒小的,你還真是什麽都敢問哈?”
她的眼睛分明帶上可悲的感懷,把秘密都講出來。
顧盼林不說話,她默默地看着老師擡腕倒酒,看着酒杯盈滿透明的酒精。
現在有愛人嗎?她覺得這個問題不過一句是非而已,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這有什麽好答不出來的呢?敞開心扉用的游戲,卻讓秘密變得更多。
又是想要一口氣喝完,這次要更局促一點。馬上喝完的時候宋辭突然嗆到自己,她馬上劇烈地咳嗽,還未等顧盼林反應過來又繼續喝下去。
她似乎終于酣暢淋漓,放下酒杯的時候看向愣在身旁的女孩:“我也很想說沒有。
“但想了想又覺得,還是讓懸念多留一會兒吧。”
她不知道心虛有沒有真的被掩飾下來,她只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剛才自己斬釘截鐵。
可如果一句“沒有”能解決所有事,那還哪裏有今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