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垂山海

我沒想過這件事,但事實好像真的如此——

宋辭她,一直活在另一個世界中。

晚上九點,正是燒烤攤熱鬧起來的時候。

宋辭拉着陳若安往鬧哄哄的街道裏擠的時候,陳若安覺得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都可能認出宋辭來。

不過直到坐在燒烤攤裏點完東西,也沒人走上來要簽名合影。陳若安相當納悶地環視四周,宋辭看她這幅樣子,不禁好笑道:“給你說了,我沒這麽大知名度,非不信。”

陳若安終于捕捉到一個直勾勾看着這邊的眼神,她小心指了指那邊說:“那個人一直看你,絕對認出來了。”

“我看看。”宋辭偏頭看過去,毫不遮掩地直接對上那姑娘的目光,惹得人家猛地低了頭。

宋辭收了目光,笑道:“那是單純看我漂亮。”

陳若安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她還想再說什麽的時候,一個小夥子送上來兩紮啤酒,一邊擺了一紮。

宋辭往自己杯子裏倒酒,解釋道:“你覺得我在圈子裏夠出名了,實際上我們圈子小得可憐。大衆了解舞劇的有多少?願意花錢來看看的又有多少?”

她指了指陳若安的空杯子,催促她倒上酒,繼續說:“現在是好很多了,以前更沒人看。”

陳若安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如果不是十多年前孟習拉着她去看了那場演出,舞劇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聽說過的東西。

陳若安倒上酒,端起來和她幹杯:“那祝你能帶領你們行業發展得更好。”

她杯子湊過來的時候,宋辭卻一下子躲開了,她捂着自己的酒杯說:“你好好祝,搞得我有種參加單位飯局的感覺。”

陳若安也反應過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重新道:“祝宋辭新的一年賭運蹭蹭漲——”

她挑眉等着宋辭的反饋,後者好像很滿意這個祝福,暢快地和她碰杯:“行,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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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也一飲而盡,什麽酒似乎都要有這個儀式感,只不過喝到最後泡沫居多,舌頭壓到上颌泡沫就全部碎掉。

冬天喝不得冰鎮,但酒順着喉嚨下去的時候還是有冰涼的感覺。

“真怕以後都喝不成別的啤酒了,你們這兒酒也太鮮了。”

宋辭擡手倒第二杯,這時候她們的第一批燒烤端上來。

兩個鐵盤并排放着,燒烤被燈光照得好像在滋滋冒油。兩個人都深谙吃燒烤的道理,沒給這些肉串任何涼下來的時間。

看宋辭吃東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這人把吃東西時候的豐富情緒都寫在臉上。陳若安看她大快朵頤的樣子,不禁好奇道:“以前來靈臺沒吃過這些?”

宋辭喝着啤酒搖搖頭:“以前都是大飯店,請客的都覺得這些上不了臺面——我看他們才上不了臺面。”

她相當幽怨:“來兩天就趕別的地方,我很早就想來這種夜市好好吃一頓了。”

陳若安點點頭:“确實,這種地方正宗一點。而且垵山這邊要更正宗,比我們家那邊好吃。”

她們此行其實是為了爬垵山,在山腳下吃燒烤就像附贈。似乎大大小小的山爬起來都是一個感覺,可垵山是特殊的,三面環海給了這座山無可比拟的特殊性。

吃完燒烤然後夜爬垵山,在山群和大海的懷抱下等待黎明——陳若安都快忘了,這曾是自己嗤之以鼻的事。

一盆小龍蝦加三盤烤串,最後宋辭卻說自己是喝酒喝飽的。她們選最人煙稀少的路線,走在歪歪扭扭的山路上,宋辭攬着陳若安的肩,摸了摸肚子說:“過完年準胖,誤了工算你頭上怎樣?”

陳若安大叫冤枉:“那你剛才還要再喝點白的,到底是撐不撐?”

宋辭樂呵呵地笑起來,若不是害怕喝醉了爬山危險,她還真想再喝點白的。

她看什麽都有趣,臺階上挂着白色的燈泡,上面的石頭上還亮着更大的燈。她擡頭看月亮,覺得這些燈多少還是阻攔了些月光。

走過巨石之後,視野裏終于露出大海來。這是和剛才坐車時不一樣的,近在眼前的大海。宋辭驚喜地跑過去,趴在欄杆上往下看。頭頂的燈光打下去,給漆黑海面上的浪花描出光影,像一層流光溢彩的薄膜。海浪不斷地打在山石上,沖刷的聲音不眠不休,聽來好像一聲比一聲響。她呆呆地看着近處破碎的浪,又舉目望向遠方。

一望無際的海襯着高挂的月,一望無際的寂寞載着形單影只的孤獨。

震撼讓人不住地打着寒噤。

這才是黑夜完整的樣子,不是窗邊的一隅,不是樓宇之間的縫隙,它是個看不到邊界的東西,如同恐懼——不,它就是恐懼本身。

“垵山上看到的海,就再也沒有平地上的溫和,”陳若安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她扶着欄杆眺望遠方,故地重游,可夜晚來這裏對她來說也是第一次,“他們說夜爬垵山不要自己一個人,我現在才明白什麽意思。”

“會害怕嗎?”宋辭回過頭來。

陳若安點點頭:“就好像一眼看到深海一樣——我中學的時候看《海底兩萬裏》,看完的那天就做了一場噩夢。”

宋辭饒有興味地看着她:“看不出來你還怕這些。”

“我又不是機器人。”

“你當然不是。”

宋辭松開欄杆,晃着手臂接着往前走,半晌轉過身來說:“我知道有人總說你是機器人,你別聽他們的,都是些屁話——我說看不出來是因為你在海邊長大,我沒覺得你會怕海。”

陳若安本來沉默地跟在她後面,被這突如其來的解釋搞得愣了愣,但旋即笑起來:“好,我不聽那些。”

其實她也不在乎的,她的心裏有世界上獨一份的秘密,別人說她沒什麽感情的時候,反倒讓她總有竊喜的感覺。

宋辭把手伸出來,伸到她面前。

“害怕就給你牽手,”她說,“我牽着你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她的笑容裏或許藏着些別的什麽,可陳若安快步過去,乖乖牽上她。

至少現在的路還夠寬敞,她想。

按理說山上的溫度是越往上越冷的,可她們身上的汗反而越出越多。宋辭喜歡這裏,她覺得垵山和她小時候常去的一座山是很像的,連石頭的影子都一樣。

陳若安聽她講很多往事,從少年時帶着一群人爬屋頂到大學時參加某個比賽三天沒能好好睡一頓覺。她少見地了解到曾經的宋辭——那些繞開人生大變故的宋辭。

她不知道這些究竟有沒有經過美化,夜晚醉酒後繞着操場跑步究竟是不是酣暢淋漓。她只覺得宋辭實在不同,以往是自己看到,現在更是萌生出一種想法來——宋辭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一直如此,因她多舛的命運而來的另一個世界觀。

她仍能在現實中好好地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個瘋子住在她的身體裏。

淩晨兩點的時候,她們爬上望海臺。

兩邊延伸到半空中的巨石包圍住一個平臺,三三兩兩的游客在平臺上看風景。她們也站在那裏,張開嘴便被灌進海風。

“聊渴了,”宋辭問到,“這附近有賣水的嗎?”

陳若安指了指斜前方的路,那裏露出微微的亮光來:“那兒有自動售貨機。”

她低頭把挎包摘下來,放到宋辭身邊:“正好我過去上個廁所,你在這等我會兒?”

“好。”

宋辭看着她去了,一直看着她,身影就要隐入小路的時候,她果然回過頭來。

宋辭按亮了手機,沖着那邊招招手。

快走吧,她看着身旁別的游客想,把這裏留給我。

望海臺漸漸出現在視野中,看清那裏的時候,陳若安頓了頓,然後腳步愈發快了起來,最後變成小跑——眼前的望海臺空無一人。

連剛才放在地上的挎包也不見了,這一瞬間無數不好的念頭沖進她的大腦,好像因為這是宋辭,她不能接受一點差錯。她站在那裏,除了海浪的聲音沒有任何。

她害怕了,她發現自己原來這樣容易慌張。她把礦泉水放在旁邊的石頭上,拿手機,對,打電話給她。

忐忑讓她的心亂得不成樣子,她不停地吞咽着,似乎這能讓梗在喉嚨的心髒重新回到胸膛。

號碼撥出去,她直起身子來踱步,嘟聲還未傳來的時候,她突然看到側邊石頭上的人影。

本來只是匆匆瞥過一眼,可那一幕宛如月光穿透了她的身體。

她把電話挂了,那道身影她永遠不會認錯,而眼前的景象她不敢打擾任何。

巨石伸到半空中,似乎懸浮在那裏,下面便是大海。宋辭不知道如何爬了上去,安靜地坐在邊緣,她已經完全融入進夜幕的山海中,燈光從她身後打過來,她變成模糊的剪影。

蕭瑟的海拍打着她的靈魂。

這太危險了,禁止攀爬的标識就在眼前,陳若安覺得自己應該把她叫下來,看着她小心的落地,然後歪着頭讨饒說再也不這樣了——好像應該這樣,但她一動也沒動。

她像另一尊石像,在巨石的腳下仰望着宋辭。仰望,看她伸展成山的指尖,她在這一刻突然發現了另一個宋辭。

是這樣的,無論是在黑暗中墜落還是在大海中溺亡——死亡似乎從來都是宋辭的朋友。

這樣的人,她敢說自己能永遠擁在懷中嗎?

她敢說她屬于自己嗎?

宋辭回頭看向那條小路,她以為陳若安還沒回來。收回視線的時候,卻撞上正在仰視自己的目光。

她愣了愣,旋即撐着身子站起來,然後一連串動作跳下去了,流暢得仿佛已經排練過很多遍,甚至身上還背着兩個挎包。

她知道陳若安在想什麽,那一刻她坐在高高的山石上望向她,小小的人影子被拉得老長,她後悔沒提前點下來。

她把陳若安摟在懷裏,貼緊的時候才發現羽絨服的外表其實已經冰涼。

“你……

“別想那些,”她說,“我想看看海而已,我在想站得高會不會不一樣一點。”

陳若安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緊。

“陳若安,”宋辭說話的時候哈氣冒出來,“我也……”

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從來都習慣于在黑暗的邊緣踱步,沒見過的山和海的交界,那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好,”陳若安摸摸她的背,涼,和手一樣涼,“但你——”

她頓了頓,似乎在想還有沒有必要說這些,半晌,她淡淡道:“但你那樣太危險,這些石頭……随時都有滾下去的可能。”

“真的?”

“沙灘上的石頭都是這麽來的,本來只有沙灘。”

宋辭蹭着她的羽絨服點點頭:“好,記着了。”

陳若安牽着她去望海臺,走到欄杆旁邊,海風越過這裏就變成山風。

“宋辭,”陳若安看着遠方,她突然感覺大海也沒有那麽可怖, “我希望你永遠是快樂的,我希望你能永遠選擇自己最喜歡的道路。”

“好。”

“真的。”陳若安倚着欄杆,轉過頭來看她,她的愛人,在任何一種燈光下都有着讓人觸不可及的美。

“真的,”她說,“還有就是……希望你面臨選擇的時候能自私一點。”

宋辭這回不懂了,她不懂陳若安在說什麽,不知道陳若安又有什麽思考。自私一點,她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到盡然。

可她看着陳若安的雙眼,那鏡片後深沉的凝視,她覺得自己應該記住這一晚。

她扶着陳若安的手臂,閉着眼睛吻上她。

輕輕地,耳邊伴着無盡的海浪聲,無盡的夜幕吞噬着山的影子。

踮腳踮累了的時候,宋辭松開她,靠在她懷裏。

陳若安拍拍她說:“一會兒身上該冷了。

“走吧,去賓館。”

在暖和的被窩裏,等待日出把海岸線變得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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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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