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巍巍高牆
然後呢?
妄圖打碎一個世界最基本的準則嗎?
陳若安再回到單位的時候,甚至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僅僅不到兩個月而已,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她這樣對時間有精準把控的人,竟然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來——在和時間糾纏不清的日出與傍晚中,她好像已經和宋辭走完了一生。
那個人的世界裏,似乎連一天的長短都可控。
她說她像宋辭的獵物一樣,她環着宋辭,書本倒扣在身邊。
“你織網,我掉進去。”
宋辭蹙眉說我哪有織網,她抿了抿嘴:“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這麽說。”
“哦?”
“別不信,”宋辭垂眸的時候看到地上的書,書脊上寫着密碼的消亡,她收回視線來,“別人說說也就算了,可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你怎樣。”
她挪了挪身子,和陳若安面對面坐着,笑着說:“我不會對自己真正欣賞的人下手,你懂吧。”
“你沒下手?”
陳若安覺得這人簡直耍賴,她不禁回憶起重逢的那個夜晚,久違的屬于宋辭的氣息,還有那個點燃酒精的吻。
“那算什麽……”宋辭似乎突然回憶起什麽來,再開口确實有點心虛,“那時候不是……氣氛到那兒了。”
“好哦,我講不過你。”
宋辭乖巧地笑,這一頁就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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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安敗給她,不過她是明白的,宋辭或許真的沒刻意做什麽,可是捕獸夾而已,不也本來就靜靜地待在原地嗎?
宋辭也一樣,很多事她自己甚至沒反應過來,結果就俨然明了。
陳若安拾起書本來,把書簽放進去又合上了。
宋辭橫過來躺在她腿上:“第一天開工感覺如何?”
“沒感覺,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更難的時候還沒到,現在是過渡期。”
宋辭閉着眼,接着問到:“你一回去就續上工作狀态了?”
“沒,今天就是給我彙報工作……不過我也沒離開多久,接手也不難。”
陳若安用指尖碰了碰宋辭的睫毛,宋辭覺得癢了,忽閃忽閃地睜開眼來:“癢诶。”
“我以為你感覺不到。”
“怎麽可能。”
宋辭靜了一會兒,伸手玩她衣領上的垂下來的系繩:“诶,你們單位連個年會也沒有,我還想去露個臉呢。”
她揚着嘴角,眼睛亮晶晶的:“你想讓我去嗎?”
“當然想,”陳若安看着她,“我們大項目結束會有類似慶功宴的東西,我想着到時候帶你去。”
“哦?都計劃好了?”
“有宋大首席當老婆,很難不計劃這些。”
無論是相信宋辭會回到自己身邊,還是相信項目會如期完成,陳若安對自己的判斷總是篤定的。她沒失誤過,也從不去想失誤的可能——在她的認知裏或許只有單行道,至少認識宋辭之前是的。
宋辭笑了,她把手背蓋在眼睛上,罕見的被誇得有些赧然。
陳若安扒開她的手看她,宋辭的一雙眼睛彎成月牙,陳若安最喜歡看她這樣——畢竟能逗得這人害羞實在太難。
她輕撫宋辭的眉骨,問到:“你們呢?什麽時候開工?”
“也快了,出去巡演。”
“演什麽?”
“‘弦斷’。”
陳若安好奇道:“怎麽不排新的了?”
“你以為那麽容易啊,一個舞劇光籌劃就要一年,立項之後給出基本框架來,然後請動作設計、劇情設計、舞臺設計,請編導老師。落到演員本身之後還要再排練幾個月才能演出,我們團基本是兩三年出一個新劇。”
陳若安這下算是學到了,她以前單從宋辭的角度去想排劇難,沒想過背後還有這麽多事。
“而且……”宋辭頓了頓,“你知道‘弦斷’有多成功嗎?”
她出演大型舞劇已經十多年了,其中也不乏很契合的角色,制作團隊也有更為出色的,但《弦斷聲》的成就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跑各種地方領獎、展演,最後一趟是蘇俄,那段日子陳若安的工作正水深火熱,她不知道那些成就陳若安了解多少。
《弦斷聲》的成功,讓她一躍成為全國現役最賣座的現代舞女演員,她的身體吃不消,所以就算有大量舞蹈節目的邀約擺在面前她也去不得,她只能好好地演犯花,完成已經排好場次的巡演和駐演。
她有種預感,這樣密度的巡演恐怕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或許知道?”陳若安想了想說,“我就知道都獲得了什麽獎,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那些獎的含金量。”
她挑了挑眉說:“給我科普一下?有沒有相當于舞蹈界的諾貝爾的?”
宋辭被她的說法逗笑了:“沒有相當于諾貝爾的,有相當于奧斯卡的。”
“這麽厲害?”
宋辭點點頭:“所以啊……所以演出就多一點。”
陳若安總覺得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并不全然是高興的,可是獲獎難道是什麽不好的事嗎?
宋辭對職業的理解是很不一樣的,舞蹈家區別于研究員,而宋辭又區別于其他舞蹈家。她對自己的苛刻太過恐怖,有時候甚至要把自己挖空,用空的軀殼來迎接一個全新的人。
對,宋辭說自己是容器來着。
交接工作的确是很容易的事,陳若安一回來,王志和劉青都松了口氣。
陳若安對于整個組的把控,已經讓本來也該有此能力的二人逐漸退化了。這倒不是她故意要□□,只是帶領一個組、帶領這些本就各懷本事的科學家,這件事本身太複雜了。沒有絕佳的領導才能和能折服衆人的技術,很難做到這些。
陳若安開了大大小小各種會議,然後便正式投入工作中。賈文宏聽說她回來了還專門找了她一次,着重提醒她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幹。人其實真的很脆弱,看起來已經養好的身體,只需要幾天就能垮下來。
“實在謝謝您,”陳若安認真地道謝,“費心了。”
“你別先謝我,我不用你謝,”年過半百的醫生嚴肅道,“把我說的話記心裏。”
“一定。”
實際上她很難不熬夜,無論如何都是剛接手。她錯過了一次組裏的系統性測試,各分部提交上來的數據都要看。不過也就這兩天了——她是這樣安慰自己的,過了這兩天一切就恢複正常。
宋辭開年的第一場巡演是去晏城,陳若安本來說要送她去機場,結果臨了也沒能去成。
陳若安自己也要出差,首都那邊的相關部門秘密地把一部分研究員召集起來。宋辭只催她趕快走,告訴她路上小心。
弗蘭林斯的第一個療程需要一月一次注射,小拇指大小的針劑,按在手臂上就自動注射。這藥需要低溫保存,她去單位住的時候,帶了兩支放在了那邊的冰箱裏。
她需要很多天來恢複狀态,幾乎完全與舞蹈脫節的一周讓她對自己的身體變得有些陌生。整日待在排練室裏,她發現年紀越大越覺得不能完成構想的動作,就算從生疏到熟練只用了兩三天,她也從未停止過自我譴責。
她沒有資本再去荒廢功力了,再這樣下去,她身體裏的角色就要與她剝離——找不到犯花的那幾天裏,她是這樣想的。
可這次好像有些不一樣了,直到出發去晏城的那天,她還沒有找回原來的狀态。
《弦斷聲》裏有一個情節,是張軍把情緒瀕臨崩潰的犯花擁在懷裏,犯花拼命地捶打他想要掙脫。背景音逐漸消失,燈光只剩下他們頭頂的一盞,犯花的無力就在這中間傳達出來。
排練的時候,宋辭一如往常地被李成河圈進懷裏,她抓狂又吶喊,用力地顫抖、把自己縮成一團。一切好像都在穩步進行着,她卻突然間停了下來。
她靜下來,呆呆地挂在李成河身上。犯花的無力變成宋辭的無力。
李成河明白發生了什麽,他也一動不動地站着。或許宋辭只是需要緩過來的時間,他想,或許理解犯花真的太難。
“張軍……”宋辭頓在這裏,搖搖頭重新開口道,“李成河,我好像找不到她了。”
她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所有的記憶和動作,甚至給旁人完全看不出區別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犯花在跳。
之前怪罪到疏于練習上,後來覺得是沒進入場景,和李成河搭着跳到一半多了她才終于接受這件事——她好像真的找不到犯花了。
機械的、并不真正因絕望而生的顫抖,她裝不下去了。
半晌,李成河安慰她道:“也正常。”
宋辭不答話,她明白事情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控制,事到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掩飾了。
“還跳嗎?”李成河問她。
“跳完。”她說。
她們這一組卡司在晏城演了兩場,第二場回程的大巴上她一言不發地坐着,低頭看手機,聊天記錄一直往上滑,除了“早安”“晚安”就是陳若安的一句“我可能要三月份才能回去”。
那時候她說“記得休息”,陳若安也囑托她,讓她別感冒、少受傷、少熬夜……
她沒再往上翻,關上手機倚着靠背看外面,她看到一晃一晃的車簾外成群的粉絲,閃光燈星星點點随着人群湧動,車開走了,她把簾子拉了起來。
她一刻不停地審視着自己,找不到犯花,找不到秋女,甚至刨開自己想把小星拉出來,結果誰都只剩碎片。
她不知道究竟哪裏改變了,目前似乎沒有觀衆發現,可李成河已經察覺到這些,她覺得觀衆回過神來只是時間問題。
人真的會經歷這樣的瓶頸期嗎?無緣無故的,在某個短時間的空白期之後就開始破碎,然後再也回不到正軌。她完全想不明白,生平第一次,好像她再也不能說自己懂得舞蹈。
她跟着最早回南安的一撥人回去了,一天又一天,在寬敞明亮的排練室或者冷風習習的陽臺,在下着雨的院子裏或者空無一人的閣樓,她從沒放棄過嘗試,或許犯花有時候一閃而過——風穿透她,喝個爛醉然後把陽臺的欄杆當成把杆。
她想到就此跳下去的時候,看到犯花向她走來。
還有其他人,很多,她看見穆将軍扶着和親公主下了馬車,看見秋女輕拍小星的肩頭,月光忽閃嫦娥款款而過,犯花懶懶地撥弄着琴弦,秦淮小調不知從哪裏傳來。
“去哪了?”她坐下來,醉了還是喝酒,喝到過飽和,“明知道我離不開……一走這麽久。”
沒人回答。
她笑了,她拎着酒瓶走出陽臺,拖着步子走在只有自己的走廊上。
她不知道這些人明天是否還在,不敢抱有期待,其實是期待已經麻木。她不能說自己沒思考過這些事的原因,也不能說她真的一點答案都想不到,很多時候是她不願承認罷了。
是,她早就想到了。
酒瓶放進去,藥劑拿出來。
她放在手心裏看,然後對着光,白光在玻璃管裏被拉扯成各種形狀,她轉着看,俄文,全不認識。
她放下藥了,撕開酒精棉片。衣服褪下一點露出肩頭,酒精塗上去,涼絲絲的感覺一圈圈擴大,她安靜地做着這些,然後丢了棉片,安靜地看着自己。
那一小片皮膚的涼意退去的時候,她知道酒精就要幹了。她重新拿起玻璃管來,小小的一支,打開保險蓋之後握在手裏。
紮下去,盡量快,盡量垂直……
陸望瞻的囑咐在她腦海中回蕩,還有歌聲——吳侬軟語的小調。
她咬着嘴裏的軟肉,陳若安說小時候怕打針就會咬着嘴唇。她不怕打針、不怕疼,可她已經嘗到嘴裏的血味。
她發覺自己早就挖出原因的時候,也就意識到自己已經找到方法。這件事能做嗎?或者說,她舍得嗎?
她閉上眼,拿着藥劑按過去。她不知道那一刻針尖離肩膀還有多遠——但是玻璃管斷在她手心裏。
手心被紮得生疼,淚水比藥水先滴下來。
是這樣的,聊天記錄一直往上滑,陳若安囑咐她很多事,甚至告訴她別再喝劣質的白酒——
她唯獨沒說記得打針。
先這樣吧,宋辭想,就先找回她們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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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寫着寫着我自己也覺悵然若失,你們能懂宋辭嗎?
你們看看她,或者去看看二十七章的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