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圍獵數日,滿載而歸。高堅站在院裏看下人們清洗腌曬,收拾幹肉和毛皮,阮良便興沖沖轉到後院去找丁蘭商議“大事”。
不多時,高堅聽到阮良慘叫着從後院撲出來,丁蘭握着一把利剪追出,跑得雙目赤紅,鬓發彈散,簪釵落了一地。
“你你你你……你這是……”阮良逃到高堅身後,急扯白臉的喊:“你不答應便不答應,鬧什麽呢?爺讓你紮了一手,你還想怎的?”
高堅像是早就料到會有此着,神色漠然,直挺挺站在院裏,像是一柄孤劍。
阮良雙手抓着高堅的衣袖,探出身來分辯:“爺也是為你好。你高大爺到現在也……将來收你做個妾室,正經就是個名份,你怎地不識好人呢?”
丁蘭急急喘息,一手指着阮良說不出話來,淚珠子一滴滴滾出來,流了一臉。
阮良被她哭得心軟,小心翼翼地從高堅身後繞出來,手裏拿了汗巾出來幫她擦臉:“爺也就是這麽一說,跟你商議商議。你要是不樂意,那就算了,爺回頭再買一個姑娘來也就罷了,你這動刀動剪的是要幹什麽?性子這樣烈,将來可怎麽得好?”
丁蘭一雙杏眼幾乎不轉,裏面無悲無喜,只餘下深深的空洞,她偏過頭來看了阮良一眼,猛然一揚手……高堅長劍出鞘,輕輕巧巧地挑開了利器。
“哎哎,你別……”阮良生怕高堅一怒之下把人給捅了,連忙攔在中間,“她一個女人家,你莫要更她計較。”
高堅垂眸看了一眼,淡然道:“你手上傷了。”
“嗯。”阮良愁眉苦臉的甩開指尖的血,“這女子……真是。”
“阮良,你好,你好……”丁蘭咬牙切齒,拼盡全力甩出一個巴掌,阮良饒是眼明手快地躲了,腮邊還是讓她抓出兩道血印。
鬧到這個份上,阮良再好的脾氣也要怒了,偏偏他對姑娘說不得重話,張口結舌的憋了一陣,手上指着丁蘭點了兩點,竟扭頭走了。女人追到大門口,把一雙繡鞋砸到阮良背上,撕心裂肺地罵道:“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阮良委屈得要死,坐在酒樓裏跟人抱怨,爺買了一個丫環回來伺候而已,終日寵得她沒法沒天的,銀子敞開了讓她花。爺不過是看自己兄弟孤寒,問她樂不樂意伺候,居然跟爺動刀剪?你們看她把我給撓的!
衆人一陣同情,只說阮公子真是溫柔太過,都沒了家風,要是自家有這樣不省事的丫環,早就打發給牙婆賣掉了。
阮良罵了一通,又聽人幫着自己罵了一通,終于覺得好過了些,心也平了,氣也順了,便想着回去怎樣收拾殘局,打是打不得的,罵……大抵也是罵不開口的。只是這女子性子如此剛烈,回頭再要鬧起事來……阮良這麽一想,又覺得頭大如鬥。正在他左右為難之際,家裏有小厮找上門來,只說高大爺有急事。阮良不敢怠慢了高堅,馬上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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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良進門看到衆人神色古怪,便以為是大家都在背地裏笑他治家無方,頓覺無地自容。高堅站在他身前靜默了片刻,方嘆息道:“還是你自己來看吧。”
阮良不明所以,跟着高堅繞進中門,進到自己內院,房門呀呀洞開。阮良一聲驚叫,兩腿戰戰發軟,跌坐到地上。
“這,這……”阮良指着梁上的屍首。
“青鹿來給她送晚飯,推了半天推不開門便來找我,我過來一看,就如此了。”高堅淡然道。
“這……”阮良左右看了看,眼中一脈茫然悲恸,聲音已然哽咽,“你怎得這樣想不開呢?!”
高堅漠然站在一旁,看着阮良把屍首抱下來,看着他哭天抹淚,悔不當初,這一切全然發自真心,沒有一絲一毫作僞的痕跡,卻不知怎得,越看越覺得冷,好像春色倒轉,又入了數九寒天。
阮良不明白丁蘭為什麽要尋死,高堅卻能領會。
這女人自絕境讓人拉回來,平日讓阮良寵得不行,便以為飛上枝頭已成鳳,渾然忘了自己不光不是正妻,甚至不算個妾。
世人就是這樣貪心,得了好還要更好,從不管那好處是不是你應得的,好日子沒嘗過也就算了,如今得而複失,仿佛從九層雲端跌下來,讓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若不能殺了那個男人,便只能殺了自己。
可惜,這男人是個活的誘惑,如珠玉般悅人耳目,也如珠玉般無心無情。
他從無錯處,只讓你愛恨難舍,有如這世間所有可遇而不可求的富貴榮華,功名利祿,金珠寶玉……
◎◎◎
阮良為了丁蘭的死郁了足有月餘,終日悶悶不樂的,幹什麽都少幾分精神。高堅衙門裏事忙,又怕他悶壞,只能托人帶了他去附近的大郡游玩。
阮良是個閑不住的人,若是這城裏沒有好地方供他玩樂,他便會自己生出哪個地方來。阮良從州府回來,便着人買地,要蓋酒樓。這簡直算得上一樁正事,高堅自然随得他折騰。遼邊地價便宜,人手更不值錢,馮關雖小,卻是游商藥販的必經之地。那些人雖然穿得破落,懷裏卻着實有些銀子。
況且阮良一出手,便是十裏揚州的風華,直唬得那些邊塞的土人一愣一愣的,終日裏客似雲來。
阮良開了個酒樓,又開了間賭坊,若不是高堅攔着,他還能再開間青樓。消息傳到揚州,阮老爹幾乎要感動得落下淚來,這最小最渾的兒子,居然也知道做事了,連忙快馬加鞭地給他送得力的掌櫃夥計過來。
其實阮良幹這些事業,全然不是為了賺錢,所以對高堅的同僚們也都是極大方,替他把人緣攏得熟熱。高堅自己性子堅毅淡漠,便更襯出阮良的活潑可喜,衆人不知道前因,都說高爺有阮爺這樣的表兄真是天給。
高堅有時自己想想,也覺得老天待他極好,至于阮良更是十足成金的好,好到讓人心悸。
高堅是武進士出身,且為官勤勉,又有阮良替他灑銀子做人,不多時就升了一階。阮良收到消息竟比他還高興,在自家的酒樓裏大擺宴席會客。高堅讓人灌多了酒,便有些糊裏糊塗的,渾身熱似火燒。
這時節已近初秋,夜裏寒涼,阮良架着高堅回房,起身時打了一個哆嗦,竟貪他這口熱氣,又倒了回去。叫下人送了熱水進來用過,便和高堅滾進了一床褥子裏。
高堅平時為人正經,醉态卻十分可愛,一雙漆黑的眸子水亮光豔,自眼目周圍暈出緋色,他本來就生得極為英俊,只是平日裏嚴肅過度,失了風情,此時凝眉定目的看着阮良笑,竟把阮良笑得意馬心猿,百爪撓心般的癢。
高堅雖是個男人,卻是個極俊美的男人,陽剛英武,少年意氣,一身古銅膚色,光潤古樸。他無需像那些男人似的學做女人樣,只略略垂眸,便生出了女子萬般不及的豔色。
阮良是個好色的人。
他雖然離不得女人,但他着實更好色,馮關荒蠻,大半女人還不如他自己生得細嫩,自從丁蘭死後,便沒怎麽正經沾過女人。高堅貨真價實算得上是個美人,阮良越看越是喜歡,對高堅也越發的好,恨不得一粥一飯都由自己親手喂食,每日早起幫他梳頭束發,連一根頭發絲都不舍得弄斷了。
阮良這人,心裏惦記上誰時,簡直能掏心掏肺,且高堅不像那些輕浮女子,學不會恃寵而驕的把戲。阮良對他好,他便受着,哪天冷了一點,他也不抱怨,來去随意,寵辱不驚,更是讓阮良喜歡得緊,整個冬日都不想出門,每天挖空心思琢磨的便是吃喝玩樂,怎樣讓高堅開心快活。
高堅拿阮良是一向沒什麽辦法的,如今見這人密不透風地貼上來,除了提醒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只是,自打他出生起,就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大約這世上,也沒幾人享過這般福。高堅有時看着阮良那雙含笑的桃花眼,竟止不住地想到永遠。
世人就是這樣貪心,得了好還要更好,從不管那好處是不是你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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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神仙般的日子過了一冬,待到來年春歸,高堅騎馬帶着阮良出城踏青,雪花馬肆意馳騁過草色淡然的曠野。高堅感覺到獵獵的風割過耳際,一手摟了興奮驚呼的阮良填進懷裏,阮良聞言大笑,轉過臉來看他,眼眸間盈着春情,不是這漠上的荒野,是溫融融醉死人的三月江南,只一笑,就綠了楊柳堤岸。
高堅恍惚間只覺這人十年未變,竟與初見時一般無二,可是細細看去,面目還是松泛了一些。那年,十八歲的阮良是緊繃繃的,現在卻像一顆熟到軟透的荔枝,每一點笑意,每一個眼波,都散發着甜膩的香味。
高堅勒住馬,靜靜等着。
阮良就像一幅活的畫,眼波流轉間,一點點笑起來,他先是挑眉,又低笑,最後竟望着高堅的眼睛。
高堅別過臉去,幾乎要落淚,只覺得不能立時死了,真是一樁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