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頭說過了,歐陽晗不傻。

他知道這個什麽張有人,不是善茬兒。

安定門四條?開什麽玩笑,安定門就頭條二條三條,從南往北數到第四條巷子,是方家胡同。

他一個北京城長大的娃,他一個在警察廳當差的娃,什麽沒見過,哪兒沒去過?胡編亂造一個安定門四條蒙誰呢,蒙誰也不該蒙他吧。

再說了,哪兒那麽巧那麽寸,就讓他在東山的土匪窩子裏頭撞上一個北京的客商?這不牽強?當然了,放下那雙總感覺賊光四溢的眼不提,這個所謂的客商在火車上跟他聊天的內容也有問題,總是拐彎抹角想問他在哪兒高就,或者言語之中總也離不開口外的匪和城裏的警,試想他歐陽晗在警察廳混了也不少年了,要是連這麽明顯的探口風都意識不到,豈不成了廢物點心。

直覺和事實告訴歐陽晗,事兒不對了。

挂掉電話,估算着江四爺部署人趕過來的時間長短,他離開了車站,溜溜達達往客店走。

那家店他熟悉,有過幾次外出給江一凡辦差,回來已經是深夜,懶得再走路回家,就幹脆住在店裏。那麽小的客店,住過幾次也就把內部結構都有意無意看清楚了。

不過就是個小三合院,三座簡簡單單的二層小樓簸箕形狀排開,正房一層是吃飯的地方,二層是老板一家人的住處,東西廂房每一層各有三間客房,總的算來一共是六間客房。客房有好有次,好的是小單間,次一點的,就是能睡四五個人的大通鋪。

想來,那位有人兄弟,不會傻到去住單間吧……

這麽想着,歐陽晗已經走到了店門口,對着眼看就要沖他招呼過來的老板比劃了一個收聲的手勢,他走到近前,壓低了聲音問。

“曹老板,今兒還有空房不?”

“沒了,爺,今兒住滿了。”

“哦。那,單間裏,都住着誰啊?”

“單間……”老板覺得奇怪,但久在街面兒混,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問,只管答也就是了,“我這兒一共四個單間,東廂房一樓是個過路的客商,姓劉,山東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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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呢……是小兩口,帶着個孩子……”

“這個不管,西廂房呢?”

“西廂房一層是我一熟客,宣武門大街開藥鋪的趙老板,剛從東北置辦人參回來。”

“哦。”

“然後二樓……是個剛住進來的先生,姓張,叫張……”

“有人?”

“啊對對對,我還尋思呢怎麽跟玉皇大帝一個名兒。”

“是。”歐陽樂了。

“那,您是想找這位張先生?”

“談不上,就先看看。”小眼睛眯起來,擡頭側臉看向西廂房二樓的一角,歐陽晗拍了拍老板的肩頭,“曹老板,這張先生……從進店之後,都幹什麽了?”

“就要了一壺熱水,叫了兩個酒菜。”

“然後呢?就一直沒出屋?”

“沒有。”

“嗯,那有沒有別人找他?”

“也沒有,您是頭一個。”

“好嘞。”心裏多少有了點底,歐陽晗點頭。

“那什麽,爺,您看我這店也小,家底兒也薄,最怕出什麽橫禍招惹上是非……”

“放心,沒那麽多是非。”擺了擺手,歐陽告訴老板盡管放心,過了今晚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別怕,別問,別聲張,保準沒有不請自來的橫禍。

老板将信将疑陪着笑臉一步三回頭退回到堂屋裏去了。歐陽晗則從西廂房一層的木樓梯一步一步輕輕往二樓走。

天雖說已經黑了,可畢竟是車站不遠處,人聲車馬聲還是遠遠近近不絕于耳,不過也幸虧有這些聲音作掩護,讓他不至于連腳步聲都不敢發出。歐陽晗想看看這個可疑的張有人在屋裏幹什麽,同時也是為了看住了此人別讓江四爺派來的人撲個空。

然而,他一千個一萬個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剛剛靠近那扇門的時候,門就突然被一股力量猛的拉開了。緊跟着,他都來不及失措,那股力量就将他拉進了屋裏,又緊跟着,門極快又極輕的關了個嚴實,他被整個人頂在門上,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另有一絲寒意貼在了他喉頭。

是刀。

寒意從喉頭升起,瞬間就彌散到四肢百骸。歐陽晗只覺得自己完了。

說來也真是哈,他怎麽就沒聽那算卦老頭兒說的話呢,這一趟真是險途中的險途,直到現在,險途還沒結束!

好你個張有人,算你黑,算你狠,算你……

“唔?!”嘴被捂着,歐陽晗喉嚨裏發出一聲奇怪的動靜,有點兒可憐也有點兒可笑。

他吓着了,比讓他猜想中的張有人用刀子逼住還驚悚的事情發生在他面前。

那用刀子逼住他的人,是穆紹勳。

啥?!娘了個腿的!啥?!!

起初,他真以為自己看錯了,但當眼睛适應了黑暗,借助着微弱的月光,他确信自己沒看錯時,訝異到恐怖的感覺就萌生出來。

穆紹勳怎麽會在這兒?!

是,的确是他,那只不會反射任何光亮的暗灰色眼睛也只有他獨穆狼才有,可,說真的,他怎麽會在這兒?!

“你……”

“閉嘴!”惡狠狠壓低聲音呵斥着,穆紹勳松開了歐陽晗,“你回來幹什麽。”

“‘回來’?”摸了摸喉結,确認沒有見血,歐陽晗一臉怨氣反問,“我說當家的,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就為追殺我?我有那麽值得一殺麽?”

“看在紹瑜面子上,腦袋先給你留着。”更加惡狠狠說着,穆紹勳抓過放在地上的油燈,把極其微弱的光亮撚大了一點。

然後,讓歐陽晗立馬毛骨悚然的情景就展現在眼前了。

床上,躺着個人。人被繩索結結實實五花大綁動彈不得。人嘴裏塞着布團,還卡着一根短木棒,木棒則被單獨一根麻繩勒着,繩結打在腦後。

那結顯然是打得足夠緊實,不然也不至于讓被綁着的人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那個人,便是張有人。

等等……真的是張有人嗎?

“我說,穆當家的……”歐陽晗抖了一下,閃爍幽暗的燈火中他已經不能讓自己斷言誰更像個鬼了,是被綁的還是綁人的,“你這是……”

“這是我山上的人。”穆紹勳面無表情。

“啊?!”

“偷着跑下來的。”

“那,他叫……”

“剛上山的時候他說他叫吳文超。”冷冷笑了一下,獨穆狼慢慢溜達到床邊,慢慢坐下,繼而用鋒利無比的刀尖輕飄飄指了指那人的臉,“我剛問出來,他說他本來叫張有人。”

哦……

看來張有人是真名,廢話了,誰對着殺人兇器還大義凜然一通胡編呢,又不是革命黨烈士。

“那,他化名上山,目的是?”

“剿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穆紹勳将刀尖沿着張有人鼻梁一點點滑向腦門,“他是總督府的人,口外匪幫成患,地方兵力不足,才派了他這麽個膽兒大的當探子,看看東西兩座山上多少人馬。”

嗯,膽兒是夠肥。

這麽想着,歐陽晗點了點頭。

“難怪了,我就說……”

“說什麽?”

“就說你獨穆狼‘做買賣’不可能留活口……的……嘛。”話說到尾聲,才意識到獨穆狼三個字似乎不該是他叫的,眼看着那殺氣騰騰的目光盯着他,歐陽晗讪笑起來,抓了抓頭發,他一臉半真不假的苦惱指着張有人,“那,他一身的傷口,都是假的?他自己弄的?”

“你問他有這個本事嗎?”這話,穆紹勳是看着張有人說的,說話時,刀尖仍在繼續游移,“那是他不留神掉進了山溝,落在死人堆裏,又真的遇上了野狗,差點兒成了狗食。算他命大,居然能跑出來。”

這能叫命大麽,都捆成粽子還讓一把刀滿臉劃拉了。

心裏默默念叨着,歐陽晗嘆了口氣。

“那,穆當家的,這麽說,你是一路跟過來的?”

“嗯。”

“只為了确認他是不是叛徒?”

“是。”

“那現在确認了哈。”

“……”

“那,你看是不是就……”

“怎樣?”

“就交給我吧。”

“交給你?”穆紹勳皺眉了,擰起的眉心讓那雙眼更透着惡寒。

“我剛才給江四爺打過電話了,他眼瞅着就要派人過來了。實不相瞞,我也是覺着他挺可疑的。回北京一路上他老瞎打聽。當然了,我是不可能讓他打聽出什麽來,可……哎哎哎!”

歐陽晗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了,因為他眼看着穆紹勳欠身過去,把刀鋒架在了張有人的脖子上。

不好!

意識到情況要糟糕,他趕忙想阻攔。

然而他慢了一步。

穆紹勳壓根兒就沒打算聽他啰嗦,那把刀,那把狹長鋒利的刀,那新月一樣的刀鋒,就在一剎那間,橫着陷入了活人的皮肉。

他覺得,他聽見了血管被割破的動靜,甚至還有頸骨和刀鋒摩擦時讓人血都涼透了的聲響,然後,好像有一輩子那麽長的一段空白時間過去之後,鮮紅溫熱的液體就噴湧而出了。

歐陽晗躲閃不及,被弄了一臉一身……

他氣到快要說不出話來。

自己明明聯系了江四爺!明明想通過“官方”來解決問題!!可偏偏殺出來一個獨眼狼攪了他的局!!!

還殺了個大活人!!!!

唉……得……

這位張君有人先生。

甭管是不是跟玉皇大帝重名,反正他是見玉皇大帝去了。

“手怎麽就那麽快呢!”有點咬牙切齒欲哭無淚的說着,歐陽晗抹了一把臉頰上的血。

“敢騙我。”穆紹勳用那死屍的衣角擦了擦自己的刀,而後邊将之收回刀鞘,邊對着歐陽晗擡起眼來,“不殺,又當如何?”

那一刻,看着那樣的神情,歐陽晗半個字都沒回應出來,有一定成分是他被眼前的血腥和根本不覺得這一幕血腥的男人給吓着了。更多的,是因為他隐約間已經聽見了樓下響起的有點雜亂的腳步聲,正一點點朝着二樓蔓延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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