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長身漢子将笠帽壓得頗低,他目光越過石拱橋朝城內方向打量半晌,仿佛聽見了什麽,迅速藏身於一叢灌木後。
片刻,幾名官差模樣的人騎馬執杖自灌木前“噠噠”而過。直到馬蹄聲消失後很久,漢子才緩緩現身。左右一望,只見四野無人,暗雲飛渡。緊了緊身上的包袱,他往剛才陶秀珠的轎子消失的的方向急行而去,很快便在雜枝亂葉中不見了身影。
陶家的宅院大門正巧面對著一帶清流。河邊立著棵老槐樹,亭亭如蓋。槐樹的樹冠所指之處,就是陶家的黑漆大門。這會兒門兩邊的大燈籠正挑得高高,照亮了門前的青石板路。
管家陶福已經親自到門口探過幾回,這時又忍不住出得門來,沖著左手方向翹首張望。風吹槐樹,枝葉嘩嘩作響。
陶福靜候了一陣,剛旋锺欲回,便聽見腳步踏青石的聲響,他高聲招呼:“可是大小姐回來了?”
就聽得對方答道:“正是!”
陶福聞聲,先回首沖宅子裏叫“小姐回來了!”忙匆匆上前,恭迎陶秀珠歸家。
門內奔出婢子小蓮。轎夫在大門前落了轎,壓下轎杠。陶秀珠掀簾而出,她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問道:“少爺可回來了?”
陶福道:“已經派人接回來了,正等您一同進晚膳。”
秀珠攜了婢子穿堂過院,進到內廳。廳內四壁各點著一盞五彩玻璃燈,宅內的家仆侍婢正将一盤盤菜碟端上桌。陶秀珠一擡眼就瞧見桌旁的太師椅上大咧咧叉腿坐著的陶獻玉。只見他正吮著自家手指,滴溜溜地盯著一道道菜色吸氣。
話說這陶老爺子的麽子不過一十六七,按常理正是積極考取功名的年紀,再不濟也該幫著長姊料理家裏的生意,好歹也遂了陶老爺的心願──“莫成了一介酒囊纨!”。可偏偏陶獻玉自從於那私塾庠院結業之後,便瞅著空兒往花街柳巷裏鑽,吃穿裝扮也無一不講究。有時候玩得樂不思蜀,陶秀珠只好著人将陶獻玉從那紅燭昏羅帳裏抓出來。幸而陶小公子對他長姊到底有幾分敬畏,倒也不拒絕反抗,每次也都能被順利請回。
“阿姊,”陶獻玉見長姊進屋,忙将手指放下,裝乖扮巧地叫道。
秀珠見幼第眉清目秀的乖巧模樣,臉色明裏一緩,不過想起他屢教不改,不務正業,流連於勾欄妓院的行徑,又禁不住微微生愠。
丫鬟侍候她淨了手臉,入了座。
姊弟二人默默無言地開了飯。
陶獻玉偷偷瞧秀珠臉色,暗道不妙,手上筷子就不敢下的太急。他坐正身子,一小口一小口扒拉著碗裏的米飯,用勺子舀了燒湯羹,嘟起潤紅的小嘴吹了,慢慢咽下。
這邊廂陶秀珠也拿眼觑他,燈光下看得分明。“獻玉,你唇上又抹胭脂了?”她皺眉道。
陶獻玉立刻用手背狠狠一擦,“沒有哇。”手背上一抹紅印,邊上的小厮丫鬟看得清楚,紛紛肚內憋笑。
“阿姊,今天街上出事了?”小少爺趕緊轉移話題,眨巴著圓圓的眼睛問。
秀珠盯著他道:“獻玉,你是男孩子,怎麽就那麽喜歡調脂弄粉呢?成天把嘴塗得紅通通,像什麽樣子!”
獻玉馬上癟了嘴,矮了身子,一副可憐相。
秀珠心內嘆氣,“今日官府放了海捕公告,走失了一個兇犯,正四處追捕。”
獻玉立時來了精神:“我也聽說了,那兇犯名叫秦漢秋。漢宮秋月,名字倒別致的緊。”
秀珠道:“這幾日不太平,你安生些。江都府離這裏不遠,這人指不定會藏到這裏來。”
陶獻玉将口中飯菜慢慢嚼了,咽下,擡頭沖陶秀珠道:“阿姊放心,我這幾日不出門便是。”
聽了這話陶秀珠臉色稍霁。一頓飯也順利吃完。
趁仆婢收拾碗碟之際,秀珠道:“獻玉,我有話問你。”
“阿姊請講。”小少爺正用一方帕子擦嘴。
秀珠道:“我聽人說,你去那倚翠樓飛鴻院都只是聽曲調笑,跟一般粉頭小倌喝酒拉呱,從不夜宿。你終日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如今你年歲已長,有無想過收一個通房丫頭,過上個一年半載我再給你物色一門好親事?”
她頓了頓,見獻玉只是不言不語,将一雙雪白嫩手翻來覆去地揉抹、審視。她又道:“勾欄妓院偶爾逛上一逛尚可怡情,整日介在那裏打發光陰卻是不妥。”
獻玉仍垂頭不答,一根手指放到嘴邊啃起指甲來。秀珠見狀甚為無奈。
半晌,獻玉道:“阿姊,我還小,著急成什麽親哪?我也不要通房丫頭。”說著,一張勾勒的半成型的菱形小嘴撅了撅。
秀珠以手扶額,又想嘆氣。
獻玉站起身:“我先回屋了,阿姊也早些休息。”說完轉身去了。
秀珠看他背影,這才發現獻玉今天穿了件眼生的白底深緋花色長衫,袍腳和衣袖上都繡了紅色花樣,腰中系了條暗紅綢帶。長衫質地輕薄,剪裁工巧,襯得獻玉格外纖秀。
秀珠一時有些發愣,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她回頭問小蓮道:“少爺今日穿的可是件新衫子?”
小蓮道:“可不是前幾日在樊掌櫃衣鋪裏做的新衫子麽!”
秀珠也起身,讓小蓮跟著,往她自己住的南院走去。
“少爺在家的時候,都做些什麽?”
“回小姐,我聽侍候少爺的小柯子說,少爺閑時翻一翻詩詞歌賦,翻著翻著便會瞪著窗子發呆。有時候又弄來一堆鉛粉胭脂細細品用,喜歡的便留下,不喜歡的便扔給小柯子。新衣裳也是少爺喜愛的,這不小柯子昨兒才說,房內的衣箱都滿了,要添置新衣箱呢。”
秀珠嘴上“唔”了一聲,折過回廊時,向著隔了一個荷花池的北院望去。那是獻玉住的院子,此時正燈火暈黃。
她按下心中疑慮,掉頭往自家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