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栖霞齋的偏廳中,陶秀珠摩挲着手中的細瓷茶具,等着曾廣田擤完鼻涕。餘懷縣歷史最悠久的兩個胭脂鋪的掌櫃──“陶一彩”的陶秀珠和“栖霞齋”的曾廣田,一年中總要約定俗成地見上幾次。內容不外是計議某些貨物的價格,交錯開賣得好的貨色,互相打聽對方有沒有便宜的原料商,等等。陶老爺子陶東如做掌櫃的時候,曾廣田跟陶東如打交道;陶東如出家不管事了之後,他又跟陶秀珠接上頭。
今日陶秀珠親自駕臨“栖霞齋”,一進門就道那林世卿要斷大夥的飯碗,他們兩家得攜手應對才是。曾廣田聽得直冒冷汗──因為他前一日剛剛将“栖霞齋”折價出售給林老板,以後自家就坐在家裏吃幾分紅利。這可怎麽跟陶秀珠說是好呢?
曾廣田只好把個蒜頭大鼻子擤過來擤過去,附和着跟陶秀珠叫苦:我們“栖霞齋”日子很難熬,自入秋以來,就沒進過五兩銀子以上的賬目。再這樣下去,我連丫鬟小厮都雇不起,得自己上陣坐堂賣胭脂。
陶秀珠趁機數落林世卿,說這個北方佬好沒個人情味,要将人趕盡殺絕,他們得同仇敵忾才是。她等曾廣田發話,後者卻仿佛鼻子裏有擤不完的鼻涕,一抽一吸,一咳一噴,帕子換了三條仍然堵不住。
陶秀珠冷眼看他,道:“曾老板總不至於坐以待斃吧?這鼻涕擤完了,可有什麽好對策?”
曾廣田丢下帕子,摸摸腦門,索性道:“閨女,我實話跟你說,我已将栖霞齋賣給林老板了。”
陶秀珠柳眉一挑,無限譏诮。
曾廣田又道:“你別瞪我,全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那個胥德順早就暗地裏巴結上林世卿,把他的品顏堂囫囵交了出去。林世卿這下已握有縣裏八成的胭脂生意,剩下的兩成,就指着你那陶一彩了。”
陶秀珠臉色變幻不定,想一想,道:“怎麽?那姓林的還預備逼我交出陶一彩?”
曾廣田唉嘆一聲:“他逼得你沒錢進賬,關門大吉,跟你主動将鋪子賣與他,有什麽分別?你主動賣與他,還能撈回些本錢,跟他談的投機入港,以後吃上紅利也說不定。”
陶秀珠道:“看來你一定跟他談得投機入港了。他允你幾分紅利?”
曾廣田期期艾艾不肯講。
陶秀珠冷笑道:“姓林的若是将鋪子一收,再也不做胭脂買賣,門戶關了人員清了,典賣了店頭櫥櫃,卷鋪蓋回去京師北地,你到時向哪個人收你的紅利去?”
曾廣田哼道:“約契上寫得分明,他能賴我帳?”
“人家京城巨賈,世代公卿,就是賴你帳你又能如何?再者,他故意經營不善,日日虧損,也照樣付你紅利不成?”
“陶大侄女,你要這麽說我也沒法。我要不是生意實在做不下去,也不會把栖霞齋給他。你當我對栖霞齋沒感情?可是人要吃飯,樹要開花,我這裏上下那麽多張嘴,一天都餓不得。過去兩個月,我夜夜睡不着覺,急的要上吊……總之,人活在世上呢,要學會站在贏的那一邊。”
陶秀珠“騰”得站起,張嘴就想罵人:你娘的仗還沒打呢,怎麽知道誰贏誰輸?這麽早就迫不及待抱大腿了,怪不得“栖霞齋”敗在你手上!
忍了半天,終於沒罵出來,手裏茶碗往桌上“咚”得一置,昂頭走出門外。
與此同時,陶府北院的三個仆婢閑來無事,正在荷花池邊的回廊避風處,或坐或站,議論他們的小少爺。
“我明明聽見他跟個男人說話嘀咕哩,我又沒聽錯。”小柯子一口咬定陶獻玉屋裏躲着個漢子。
小梅子道:“他屋裏有沒有人我不知道,就是小少爺呆在家裏居然能連院門都不出,這實在不尋常。”
小伍子道:“你們沒發現最不尋常的,是少爺飯量變大了嗎?早上的粥和中午的米飯,足足下去了小半鍋。”
小柯子、小梅子面面相觑。半晌,小梅子道:“如果就是少爺吃的呢?”
小伍子反問:“他一個人能吃半鍋飯?”
小柯子摩拳擦掌:“不可能,不可能!少爺屋裏肯定有人!回頭我就告訴大小姐去!”
小梅子指着他:“你忘了,少爺說,你若是嚼舌頭他讓陶福抽你棍子!”
小柯子滿不在乎道:“我看護少爺有功,小姐賞我還來不及,少爺的話不作數。”
小梅子又道:“如果少爺屋裏的不是男人,卻是個婦人呢?”
小柯子不高興了:“我耳朵可沒毛病,聽的就是個男人在講話。再說,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報予大小姐知道。”
小伍子提醒他:“你真要上報,就要把證據坐實了。還要防止那人溜掉,否則你帶着小姐趕過來,那人望風而逃,小少爺再來個死不承認,你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小柯子拉着他:“既然你主意多,那就你跟我一起捉奸領賞去!”
小伍子拍掉他手:“我才不幹!你是小少爺的正牌小厮,你一人擔待着去!真要抓個現行,就要趕快,別等到勞燕分飛,芙蓉帳冷,那人不等你來抓,就悄悄溜了……你自己拿主意去!”
小柯子道:“好個心細如發的小伍子!難怪少爺那時喜歡摸你!瞧你生的細皮嫩肉的,來,也讓爺摸摸看!”說着就去抓人的手。
小伍子一腳踢過去:“你真是作死!枉我好心給你出主意!看我不叫陶福知道!”一溜煙兒跑了。
小柯子好沒意思地望着小梅子:“這小子臉皮忒嫩!”
小梅子板臉呸他:“真是什麽樣的主子養什麽樣的下人!”
陶秀珠從“栖霞齋”出來,回到“陶一彩”,餘怒未消。問了陶白媳婦兒,知陶壽尚未從小歇水巷回來。坐下看了幾頁賬本,想到曾廣田的話猶自憤憤然。
不一晌,鋪子外的橫街上又是人聲喧嚷,話語鼓噪。陶秀珠掀簾問出了何事,就有兩個捕快模樣的人進得店來。陶秀珠定睛一看,正是那日見過的走在隊伍末尾的大漢。
只見那大漢悄悄瞅了陶秀珠幾眼,展開一幅畫像,道:“這是近日官府正在捉拿的采花賊施明軒,店家看仔細了!提供消息線索者,有賞!”
一屋的夥計丫鬟便圍上來看熱鬧。
陶秀珠看了畫像一眼,道:“前段日子的秦漢秋捉到了?現在又來逮這人了?”
那大漢搔搔頭皮:“這姓施的手段下作,最是害人,姑娘還請小心些!”
陶秀珠見他直盯着自己看,微微一笑道:“謝官爺提點!官爺尊姓大名?”
大漢作揖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戚,名大海。”
“姓戚麽?”陶秀珠心裏忽得一動,“小歇水巷的戚寶花你可認得?”
戚大海訝異道:“那就是我的老姑媽!姑娘也認得我姑媽麽?”
陶秀珠但笑不語。
戚大海還要上別家去指認那采花賊,戀戀不舍地離開“陶一彩”,臨別道:“姑娘若有事,上小歇水巷來找便是!”
陶秀珠心道:這還用你說!
陶壽在上燈前回到鋪裏,道那戚寶花陰陽怪氣,也不說幫還是不幫,帶去的禮品吃食倒是收下了。陶秀珠思慮片刻,召來小環,說這幾日就住在鋪裏,不回陶府吃飯,讓她坐轎回去通報一聲。順便讓那小柯子盯着小少爺,有事立刻來報。
打發走小環,陶秀珠對陶壽道:“咱們先用夜膳,完了一起去那小歇水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