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昆山雪原四
她轉身回到了現在魔神的身邊, 剛剛想要叫燕燕,卻發現他竟然睡着了。
他閉着眼睛,睫毛就顯得格外長, 她盯着他的睡顏看了一會兒,發現他這一世, 除了魔角殘缺和眼睛的顏色之外, 和壁畫上的魔神幾乎一模一樣。
她把外套蓋在了他的身上,取出一團業火捧在手心, 開始在這座衆神的沉眠之地裏慢慢地走着,每一步, 都仿佛能夠聽見自己的腳步的回音。
她沿着山壁, 去找天道的壁畫。
她也不知道——
魔神不是“睡着”了, 而是意識回到了沉眠之地裏的神像上。
魔神這一次歸位比前世提前了五十年,他很清楚絕對不會像是前世一樣順利,他算到自己有一道劫要度,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
直到他發現她找到的地方就是衆神沉睡之地後——
他就意識到, 恐怕這一次的劫,來自于他萬年前死去的舊友們。
魔神負手,就發現了衆神都齊刷刷地探頭去看他的小月亮去了, 交頭接耳的,那個發癫的太陽笑得最大聲了,似乎在說什麽萬年老鐵樹開了花,老房子着了火。
萬年·老·鐵樹·魔神臉黑了。
魔神發現, 無論過去了多少年,他還是很讨厭自己同僚們。
八卦、話多, 死了剛剛好。
當然了, 最讨厭的還是那個天道。
——只可惜他們殘留下來的, 不過是些記憶和部分的力量,連魂魄都算不上。
終于,感受到身後散發着陰暗氣息的魔神後,諸神都慢慢地安靜了下來。他們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神像上,齊刷刷地看向了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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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也漸漸地發生了變化。
魔神很平靜地說:“你們找吾,何事?”
在這看不見的虛空裏,一場無聲的對峙和考量正在展開。
魔神的大劫,開始了。
她一直順着魔神的壁畫往前走,好一會兒,終于來到了最新的一副壁畫前。
那是這萬年裏誕生的那個天道。
她的腳步一頓,很快,堅定地踏入了這幅壁畫當中。她知道,她會在這裏得到很多問題的答案。
和之前的壁畫上記錄的零星片段完全不一樣,這幅壁畫,記載的內容更多,一踏進去就仿佛踏入了一個世界。
她看見了大地上無數狼煙烽起,天地間一片混沌,厮殺聲響徹天際,屍橫遍野。
——這是萬年前的人魔大戰。
她看見了烽火中,人族的前方飄揚的昆侖劍宗旗幟。
旗幟早就破碎不堪,地上全是昆侖弟子的屍體,直到一個渾身浴血的高大男人,推開了屍體,從屍山血海當中爬了出來。
殘陽如血,蒼山如海。
是朝含光。
昆侖劍在他的背後,猶如一輪巨日。
萬年前的人魔大戰,究竟有多慘烈?後世的寥寥幾句,卻是觸目驚心的過去。
一道刀疤讓那個背着昆侖劍的男人看上去更加兇悍,卻絲毫不損他英氣勃發的面容。
朝今歲知道,這些都是過去的投影,而這個男人是天道的記憶——他是這個壁畫世界裏,唯一有意識的“人”。
等到他們的歇息的時候,她走到了在草垛上休息的青年面前。
她一塵不染的白衣,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朝含光,你後來,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
她本來沒有指望他回答,只是困惑又不解地看着他。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個靠在草垛上喝水的青年,竟然看向了她。
他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血,這讓他看起來更加兇了,他坐了起來,打量着她的眉眼,突然間笑了:“你是我孫子?”
她微微一愣,回答道:“曾曾曾孫女。”
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草垛,大手随意地掃了掃灰:
“來,孫子,坐爺爺旁邊。”
朝今歲:“……”
她懷疑他在罵人,但是沒有證據。
她想過自己發現祖師爺真的是天道後要怎麽質問他、怎麽對他拔劍,但是她看着這個臉上還有血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倒是真的乖乖坐在了他的旁邊。
昆侖劍宗的舊史當中記載,朝含光一生無子,是個很标準的注孤生劍修。只是他的弟弟在人魔大戰當中犧牲後,他就将弟弟的孩子養在了膝下,這也就是朝家的由來。
他問:“昆侖劍宗後來怎麽樣了?”
她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是萬年前昆侖劍宗的弟子們——他們在戰場上互相攙扶着,狼狽但是意氣風發,坐在地上互相鼓氣。
這是昆侖劍宗最輝煌的時代。
她說:“宗主,也就是我爹,被我殺了;你的護宗大陣被我劈開了,現在昆侖劍宗群龍無首,不知道散了沒散。”
他愣了一下,卻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倒是比我想象中好。”
他又問了後來的許多事,她都一一回了,但是她再看不出來他在忽悠她拖延時間,就是傻子了。
但是她一想問,他就立馬起身,重新投入了戰場當中。
她跟在他的後面,像是一個小尾巴,他走到哪裏她跟到哪裏。
他不得不道:“哎呀,小兔崽子,你沒看見這麽多的魔還沒殺麽?你爺爺我忙着呢!”
她冷笑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裏都是回憶。”
“你不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就不走了。”
朝含光終于停下了腳步,“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
她冷冷道:“因為我曾經把《昆侖劍訣》當做畢生追求。”
他轉過頭,看見了她手中的昆侖劍,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許久後,他終于開口了:“你知道心魔麽?”
“就是在這次的人魔大戰當中,我激發了自己的天生道心。”
她跟着他朝着戰場的前方繼續走着。
天生道心,顧名思義,其實就是一種可以排除一切雜念,修煉起來一日千裏的天賦。但是這并不像是天生劍骨一樣,一出生就可以展現這種天賦;擁有天生道心的人,需要在經歷許多的磨砺後,偶然被激發,有點像是佛門的“頓悟”。
一旦被激發,修煉就會一日千裏。
“自從激發了天生道心後,我的修為開始了突飛猛進。”
“但是與此同時,我的身上也發生了許多變化。我變得十分淡漠,好像什麽事都不能在心中停留,感情也變得很淡薄,但是我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
朝今歲微微一愣,因為她突然間想起,她前世在朝照月死後的一段時間裏,瘋狂修煉,修為一日千裏的情況,和朝含光說的激發天生道心十分相似。
朝含光道:
“就在人魔大戰快要結束之時,我弟弟朝含玉被抓走了。若我想要救他,就必須放棄去救數百修士和弟子。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救人多的那一方。”
當時,得知兄長選擇後,祖師爺的弟弟含玉為了避免兄長為難,主動自盡了。
他說:“你知道我聽到他自盡的消息之時,有什麽感覺?”
他看向了遠方,嘆息道:“我什麽感覺都沒有,就是覺得有點空蕩蕩的。”
——這和她前世捅那魔頭一劍之時,何其相似。她當時無動于衷,只是覺得心空蕩蕩的。
他仰頭看天。
“你知道為什麽心會空蕩蕩的麽?”
“因為缺心眼啊。”
“天生道心,其實就是缺心眼啊。”
朝今歲:“……”
朝今歲說:“那你後來不後悔麽?”
朝含光搖搖頭:
“我當時只是覺得他犧牲得值得,于是,我決定替他照顧妻兒。”
“這就是天生道心的一個極大的弊端,就算是撕心裂肺之痛,你也沒有什麽感覺。但是感覺不到,就不存在了麽?”
“後來的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心魔。”
“一個和我弟弟長得一模一樣的心魔。”
朝今歲腳步一頓:“你沒有想過斬心魔麽?”
朝含光:“想過,但是他反而越來越強大了。”
一開始是弟弟含玉的死,他察覺不到自己的後悔和撕心裂肺,于是那些東西就變成了最初的心魔。
他認為自己有一顆天底下最純淨的無上道心,就是個至純之人,從未懷疑“天生道心”也有弊端。
就這樣,他不珍惜身邊的一切,只一心追求着最高的大道,将凡塵瑣事全都抛在了腦後,眼裏心裏只有蒼生、大道那些東西。
他沒有給弟弟上過一次墳,更加沒有去珍惜自己後來遇見的愛人、朋友;後來,他認為弟弟的死對他的修行産生巨大的影響,他就幹脆抽去了這段記憶,遺忘了弟弟。
他以為自己已經摒棄了一切的私欲,走的是最正确的道路。
他無牽無挂,不會後悔。
但是他錯了,他死死壓抑的,抛在腦後的“小我”、“私欲”,其實全都喂給了心魔。其實當他進入化神之時,他的心魔已經強大無比了,但是他一直沒有引起重視。
就在祖師爺準備好了一切,準備飛升的那一天,心魔再次出現了。這個強大無比的心魔,竟然已經壯大到徹底可以脫離祖師爺而獨立存在了。
祖師爺和自己的心魔,進行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打鬥。
祖師爺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自己的心魔、飛升天道。
但是他發現自己錯了,那個和弟弟長得一模一樣的心魔笑着說“哥哥,我死了也沒關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并沒有遺忘,他竟然劍抖了一寸。
就是這一寸之差,于是最後,心魔取代了祖師爺,飛升成為了天道。
這個故事不長,講完了,兩個缺心眼都沉默了。
朝今歲以為他是後來利欲熏心了才變成那樣的,誰知道,其實祖師爺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只是敗給了自己的心魔。
于是,她心中對祖師爺最後一絲的敵意也消失了。
她轉頭問道:“天生道心,有辦法彌補麽?”
他說:“也許有吧,把自己缺的心眼補回來。”
只是,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心眼了。
他們站了一回兒,回到了那個草垛上。
祖師爺一拍大腿:“說吧,兔崽子,你找我到底是什麽事,難道就為了搞清楚這點破事,鑽洗心池來找我?”
朝今歲點頭,“對啊。”
祖師爺:“……”
她能進入神的沉眠之地,其實朝含光已經猜到她的身份了。
朝今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知道上一個天道是誰。”
他說:“既然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還有些問題想問你。”
“問。”
“成為天道,是不是也要度過生死大劫?”
祖師爺颔首:“正是,我斬心魔,就是自己的生死大劫。”
朝今歲若有所思,祖師爺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瞥了她一眼,稀奇道:“你不是正在渡生死大劫麽?”
朝今歲微微一愣。
祖師爺負手道:“生死大劫的形式有很多種,有人是情劫,有人是雷劫,還有人是心魔劫……甚至有人重活一世,也是渡劫。”
“只是當年我掉以輕心,沒有想到大劫在最後一刻。”
朝今歲微微一愣——
重活一世?
是了,她的确是在前世就已經差半步就成為天道了。
他的意思是,其實重活一次,也是她在渡劫?
她陷入了沉思。
祖師爺以為她的問題問完了,就會乖乖地走了,但是她還是站在原地。
她最後提出了一個要求:“祖師爺,你能現在就教我用天雷麽?”
祖師爺瞪眼:“《昆侖劍決》上不是寫了麽?你不識字啊?”
她說:“太慢了。”
“第六重需要機緣,但是機緣需要時間等,我的時間不夠了。”
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魔魔頭馬上就要回歸九重天,如今最後一塊補天石還不知在何方。
尤其是魔神每一天都在失去一部分七情六欲,就像是一個無情的倒計時,在不停地走動着。
她承認,自己的确有些開始着急了。
她直接三言兩語,簡單将外面發生的事告訴了他,祖師爺面色終于嚴肅了起來。
他在壁畫裏萬年,根本不知道後來心魔到底做了什麽事。
她最後說:“魔神即将回歸九重天,我必須在那之前,斬殺那個心魔。”
祖師爺收回了思緒,嘀咕了一句:
“魔神,你是說隔壁的那個黑臉神?”
“那黑臉神最喜歡暗無天日,你說你剛剛跑去過送他個燈做什麽……”
他突然間卡了,因為他看見了隔壁的壁畫上——
魔神摸了一下小月亮,又摸了一下。
最後幹脆揣進了懷裏。
每一次跑去隔壁串門,都被以“太亮了”為緣故,一腳踹回來的祖師爺:“……”
怎會如此!
他突然間回過神來,詭異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紅鸾星,系在他的身上?”
祖師爺,一個一年被隔壁的魔神抽飛五六次,萬年被抽飛五六萬次的男人,突然間感覺自己找回了場子,面露狂喜之色,他一拍大腿:
“那老子豈不是他爺爺了?”
朝今歲:“……”
但是朝今歲突然間愣住了:“祖爺爺,你為什麽可以去串門?”
壁畫上的神,其實只是一段記憶,他們可以交談、互動,甚至會和當年的魔神一樣做出反應,但是他們也僅僅是一段記憶,不會走出自己的壁畫。
但是祖師爺不一樣,他可以去別的壁畫上串門,還會被魔神踹回來。
這只能證明一件事——
祖師爺留在這壁畫上的,不是一段記憶。
是了,既然心魔成為了天道,那祖師爺本人呢?
他看了看她的神色,笑了笑:
“我被心魔打敗後,神魂只剩下了一點碎片,就幹脆在這裏當個守墓人了,不也是很好麽?”
他負手看着自己壁畫裏,狼煙四起的人魔大戰戰場:
“犯了錯的人,是要接受懲罰的,我能夠活個萬年,已經是恩賜了。”
朝今歲看見了遠處的一個少年朝着他們樂呵呵地招手,叫着“哥哥!”,她突然間意識到,對朝含光而言,這裏有弟弟,有他的戰友和徒弟,這裏有昆侖劍宗最輝煌的時代,有他許多失去的,來不及珍惜的東西。
她也只能嘆息一聲。
但是她剛剛想要移開視線,就突然間視線凝固了——
在朝含光弟弟朝含玉的身上,有一塊黑色的吊墜。
補天石。
她問:“你弟弟的遺物,後來是不是遺落在心魔手上了?”
話音落下,壁畫裏那個少年就扯下了自己的吊墜:“大哥,我要去北邊打魔族了,這是塊幸運石,你接好嘞!”
朝含光擡手接住了,朝着她揮了揮:
“喏,他上戰場時把這塊石頭留給我了,說是可以保佑我,誰知道就一去不回了。”
“後來,心魔就是戴着那塊石頭打敗我的。”
她轉頭同情地看了一眼祖爺爺,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當年殺不了心魔,很可能是因為——他比較倒黴。
祖師爺跳下了草垛,追上了那個少年。
朝今歲看了看那個走過去和弟弟說話的祖師爺。
他明明知道這些都是回憶,但是還是和弟弟說:
“阿弟,你不要去了,留下來吧。”
“你看,我們這麽多修士,多你一個金丹期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為什麽要去湊這個熱鬧?”
弟弟當然不會回答他,而是和從前無數次那樣,朝着他笑容滿面地揮了揮手,大步地離開了。
祖師爺就只能站在了原地,目送着弟弟離開。
他從前抛在腦後、不去珍惜的東西,在這裏花了萬年去回憶、緬懷。
她說:
“祖爺爺,再重演一萬遍,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也永遠不能得到解脫。”
他沒有說話。
她發現,祖師爺的眼神,和壁畫裏那個一開始浴血的青年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有點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草垛上,看着天邊的殘陽如血:
“我知道我什麽都改變不了了。”
他追求了一輩子的大道,最後卻被自己的心魔給打敗;他找回了自己缺失的“心眼”,可是他已經只剩下了一片殘魂,什麽都無法挽回了。
簡直是事業和心理上的雙重打擊。
其實作為世界上第二個缺心眼的人,她很能理解祖師爺的感受。
如果她這一世發現了自己其實對那魔頭有情,他卻身死道消,她也不知,她會不會變成第二個祖師爺?
但是理解歸理解,朝今歲卻不願意看着他一個活生生的魂,繼續困在這裏萬年做個活死人。
“祖爺爺,你不是說你犯了錯麽?那你在這裏一遍遍地折磨自己、沉湎于過去,就能贖罪了麽?”
“心魔還沒有死,你自己造的孽,你就撒手不管了麽?我沒想到,昆侖劍訣的上一個主人,竟然是這麽個懦夫。”
她站了起來。
他猛地轉過頭來,臉一下子就黑了:“小兔崽子,我是你祖爺爺!”
她說:
“你要是真的是個人物,就和我一起離開這裏。”
“去斬你的心魔、去贖罪。”
“就算你是只剩下了這點碎片,好歹還能發揮一點餘熱。”
她說:“等到一切完成了,你再回到壁畫裏,去做你的白日夢也不錯。”
她站了起來:“對了,我是小兔崽子,你是什麽?”
“老兔爺爺?”
她提着劍就朝着魔神的壁畫走去。
但是她踏進魔神的壁畫,還沒朝着魔神走過去,被人給叫住了。
老兔爺爺氣得臉上疤都在抖,看上去實在是兇神惡煞,但是因為她常年對着一個比他看上去還兇的大魔頭,對于這種恐吓完全風輕雲淡。
他冷哼了一聲,突然間眼神銳利地看着她:“要老子教你也不是不行。”
“但是你先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麽成為天道?”
他擡起了下巴指了指那魔神,仿佛抓住了她的把柄:
“別告訴老子,你就是為了隔壁的那個黑臉神?”
她轉身看他:
“我的确想和他并肩,但,那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野心,這讓她一雙漂亮的杏眼,顯然銳利無比:
“見過山巅的人,會甘心留在谷底麽?”
祖師爺收回了那審視的目光,笑了,“很好,好的很,我就喜歡你這種眼神。”
但是話音落下——
一臉高深莫測狀祖師爺就被拍飛出了魔神的壁畫。
魔神低頭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懷裏揣着的小月亮。
魔神:怎麽有兩個?
他伸手把她也給揣走了。
魔神:不管了,反正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