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昆山雪原五
壁畫裏的魔神, 非常之無理取鬧。
她努力了好一會兒才從他的懷裏探出頭來,就像是艱難從狗狗懷裏拔出腦袋的貓貓。
她叫他“燕燕”,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就叫他魔神, 對方聽見了,但是當做沒有聽見。反正他抓住了她, 就不願意松手了, 就像是個五歲的小屁孩,抓住了一顆糖就死都不會松開。
她試了好幾次, 最後幹脆叫他魔魔神。
果然,魔神終于願意張開尊口了, 他說:“吾是魔神, 不是馍馍神。”
他以為她這是餓了, 從旁邊抓過來了九重天上的美酒和靈果,又從自己的神域裏抓了不少靈藥靈草,全都塞進她的懷裏。
歲:“……”
圍觀的祖師爺試探着靠近了魔神的壁畫,伸出了一只蠢蠢欲動的手, 想要去拯救自己的曾曾孫女,下一秒,魔神就立馬感覺到了角落裏有刺眼的光, 轉頭,把探頭過來的祖師爺給拍飛了。
——這個新鄰居,魔神很煩他,時常陰暗地盤算什麽時候拍死他。
同為天道, 雙标得太明顯了。
祖師爺幹脆雙手揣進了衣袖裏,探頭看她要怎麽出來。
朝今歲發現, 壁畫裏萬年前的魔神, 比歷經輪回的魔神要任性得多, 她完全沒有辦法從他的懷裏把自己掙開。
她說她有事要離開,魔神就直接裝作沒有聽見。
她于是突然間說:“你低頭。”
魔神瞥了她一眼,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湊了過來。
她湊過去親了他一口,魔神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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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她直接從他的懷裏鑽了出來。
裏面的魔神還困惑至極地摸了摸被她親的地方。
圍觀的祖師爺:“……”
他好像是路邊的狗,走着走着被踹了一腳。
朝今歲一回來,就看見了祖師爺充滿期待地看着她。
朝今歲:“別做夢了,他不會叫你爺爺的。”
她又朝着壁畫裏面看了兩眼,看見魔神反應了過來,發現她不見了,蹙眉想了想,把旁邊的小月亮抓了過來,又揣進了懷裏,但是還是在四處找她。
她知道,他肯定是不想她走的。
祖師爺被酸得牙都倒了:
“別看了,等你成為天道了,你就會出現在壁畫上,到時候壁畫上的你,去找他不就得了。”
但是祖師爺很快就意識到了一點,等到她成為天道後,那他豈不是天天都要看着隔壁的小道侶親親我我?
祖師爺的臉色一下子變青了。
這個小插曲過後,他們就要談正事了。
祖師爺其實并不是想不開、不願意離開這幅壁畫,而是這裏是衆神沉睡之地,唯一的入口就是洗心池,能夠進來的這萬年裏,也只有朝今歲一個。
祖師爺直接甩了一個問題給她,态度極其嚣張:“我根本離不開這幅壁畫,要怎麽教你?”
她幽幽地看着祖師爺,突然間說道:
“我出生的時候,你的心魔就預言到我會成為天道,于是想方設法想要殺掉我。但是因為神樹的保佑,他一直沒能得逞。”
祖師爺的面色開始僵硬了。
她說:“對了,你的心魔還讓我父親一出生就認為我會弑父,所以我的童年過得很不快樂。”
她面無表情地抱着劍,看着對面的祖師爺。
祖師爺身上嚣張的氣焰開始慢慢的縮小,在她的注視下,他整個人都好像縮小了一圈。
他說:
“教教教,都教給你。”
“但是我出不去,你若是想要學,在這壁畫裏可沒有辦法引天雷。”
是了,衆神沉睡之地,天雷根本無法到達此處。
她想了想,從自己的識海裏取出了那本《昆侖劍訣》,放在了他的面前,“你試試看能不能進去?”
這是祖師爺的一生心血,本來那裏面殘留的小金人就是祖師爺的一縷神識,要是想要給祖師爺找一個載體,她想不到更好的選擇了。
祖師爺看了一眼:“我的一縷神識可以試一試能不能附上去。”
他閉上眼睛,一縷神識當真鑽了進去。
等到她把書翻開的時候,那小金人就發生了變化,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縮小版本的祖師爺。
小人一離開壁畫,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一躍跳上了她的肩膀。
小人說:“這縷神識不能維持太久,我最多教會你第六重,這縷神識就會消散。”
她看了一眼壁畫上閉目養神的祖師爺,腳步一頓,問道:
“你難道不想在外面多生活一段時間麽?你雖沒能斬心魔,但你,算是個好人。”
祖師爺笑了:“不,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只想去結束自己的錯誤。”
朝今歲不再勸他,起身,朝着外頭走去。
朝今歲看見了業火邊,大魔頭還沒有醒過來。
她坐在了他的身邊,突然間想起了在修羅道裏第一次見到的魔神,冷酷又無欲無求,和壁畫上的魔神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差別。
她忍不住問道:“祖師爺,你知道他這萬年的輪回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麽?”
祖師爺慢悠悠道:
“魔神輪回萬年,每一世都是天煞孤星,輪回百世,沒有一世得到善終。”
她愣住了。
祖師爺:“因為魔神需要有殺心,就是這麽一世世磨砺出來的。”
她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萬年後的魔神,剛剛睜開眼的時候,擁有那樣冷酷的眼神——因為他記起來了全部的轉世記憶,百世的痛苦和不得善終磨砺的一顆殺心,怎麽可能還和萬年前任性的魔神一樣?
普通人經歷一世的絕望和痛苦都可能無法承受,那魔神的百世呢?
她見他久久醒不過來,就幹脆先跳下了洗心池,她疼得咬牙,等到來到了沉眠之地的外面山洞中,她也不顧洗心池水殘留的疼痛,打開了《昆侖劍訣》。
她對這第六重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就連當初在菩提神樹裏曾經突破過第六重,都是莫名其妙地直接頓悟了,所以朝今歲不得不求助于祖師爺。
——因為頓悟需要時間。
祖師爺抱臂:“說實話,你爺爺我當年突破第六重,也是靠頓悟的。”
他突然間“咦”了一聲:“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和天雷建立了感應?”
她伸手,手中就出現了一朵小煙花。
祖師爺評價:“怪可愛的。”
朝今歲:“……”
祖師爺好奇道:“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朝今歲:“你還記得那個預言麽?”
她将殺朝太初證道的事也說了一下。
祖師爺突然笑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就簡單了,你這是手握寶庫,卻沒找到鑰匙啊。”
“你先試試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裏?”
朝今歲盯着自己手心的小煙花,調用自己全身的力氣去努力讓這煙花更加粗壯,但是一直到她額頭上開始冒出了冷汗,小煙花還是小煙花。
祖師爺搖搖頭:“就你現在這樣,去找我的心魔就是送死。你是不是以為,你現在能夠感應天雷了,天雷就沒法劈你了?”
她還真是這麽想的,但是很快,祖師爺就告訴了她,什麽叫做你爺爺還是你爺爺。
他的話音落下,天上就突然間炸開了一道驚雷——
緊接着那道雷就劈了下來!
朝今歲的速度非常快,足尖一點,倒退數十步,“祖爺爺!”
但,只聽見“轟”“轟”聲炸響,紫色的天雷撕開了夜空的,追着她一路劈了下去!
她不得不在雪原裏跳躍着躲閃天雷。
祖師爺笑眯眯道:
“你不是說我的心魔在百年前已經死了,現在是靠生機活着麽?”
“那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有足夠的生機,它很快就會卷土重來?這一百年時間裏,已經足夠它收買人心,找到收集生機的渠道。”
“你看,你沒有辦法掌控天雷的話,它只要足夠強,還是可以劈你的。”
話音落下,一道天雷直接劈開了夜空,把斷崖一下子削成了兩半!
她手中的昆侖劍紮進了斷崖,整個人吊在了斷崖之上,她看着上面抱臂的祖爺爺,發現他竟然在幸災樂禍地笑她。
她忍不住咬牙。
祖師爺的聲音響起:
“你知道你為什麽做不到麽?因為你現在還把自己當做人。”
她微微一愣。
她眼前的迷霧,一下子就像是破開了一般,頭腦空前地清明起來。
是了,朝今歲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
她一直試圖用自己修士的軀體來引動天雷,可是她也試過了,天雷不存在于她的識海裏,也不存在于她的丹田當中。
那天雷在哪裏呢?
都不在。
——天雷,其實就在這天地當中。
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是不小心鑽了牛角尖。
凡人之軀,怎麽可能引天雷呢?
祖師爺喝道:“五心朝天,屏息凝神,把自己融入天地!”
朝今歲閉上了眼睛,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剛剛殺了朝太初的時候,她變成了雪原上的一草一木,感受着天地的吐息。
這個時候,她再試着調動天雷——
她對準了在她頭頂抱臂的祖師爺。
只聽見一聲“轟”!
一道天雷當空劈下,祖師爺一愣。
緊接着,雪原上傳來了大罵聲:
“小兔崽子,你竟敢劈你爺爺!”
……
朝今歲睜開了眼睛,心中自從知道大魔頭即将回歸九重天後的緊迫感,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她知道了要如何掌握天雷,就擁有了一個大殺器。
雖然現在她的天雷還有些弱,但是她知道,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她想找到祖師爺,還真的是一個對的選擇,不然她要自己摸索,恐怕要花更多的時間。
祖師爺滿意地看着她,“悟性不錯嘛。”
但是祖師爺立馬又正色道:“不過,你至少要入化神之後再去找我的心魔算賬,不然我不放心。在入化神之前,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要找上門去!”
祖師爺對他自己的心魔非常熟悉,對方一定在這萬年裏給自己留了不少後手,都說狡兔三窟,當年能夠把祖師爺都給陰沒了的心魔,哪裏是那麽好對付的?
朝今歲點頭:“我知道,祖爺爺,你放心,我不會輕敵。”
對話當中,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提到魔神。
她其實想過,如果魔神殺掉了那個心魔,她能順順利利地成為天道了麽?
不。
因為朝今歲已經漸漸意識到了一件事:魔神和天道,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而天道的路,注定是孤寂的,在攀登巅峰的這條路上,她沒有夥伴、沒有同行之人。
祖師爺的經歷,不正是佐證了這一點麽?
他們回到了衆神沉眠之地,燕雪衣還沒有醒過來。
他的身上蓋着衣服,業火灼灼燃燒,長長的睫毛打下一片陰影,讓這平日裏看上去無法無天的魔頭,看上去竟然有些柔和。
她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去推了推他:“燕燕?”
大魔頭只是微微蹙眉,卻半天清醒的跡象都沒有。
祖師爺看她着急,這才慢悠悠道:
“他在渡劫,一時半會是醒不來的。”
朝今歲微微一愣,緊接着心中一沉:“他不是已經是魔神了麽?”
前世可沒有一場劫要渡,反而非常順利地就歸位了。
難道也是因為提前歸位的緣故?
祖師爺仿佛看出來了她的疑問,慢悠悠道:
“魔神本來就是一把刀嘛。”
“一開始魔神歸位是為了去滅世的。”
“但是現在天命發生了變化,天地間有了新的轉機。”
新的轉機?
朝今歲終于明白了——
新的轉機,恐怕就是五塊補天石即将補齊!
“你說,現在的天地間,還需要一把殺心那麽重的刀麽?”
她的面色漸漸地白了,她低頭看了看靠在火堆邊的大魔頭,“可魔神輪回百世磨練殺心,不是為了自己的使命麽?”
祖師爺:“但是現在天命發生了變化。你覺得天地間,還需要一把這樣殺心重的刀麽?”
朝今歲突然間愣住了:“你是說,天命,要殺他?”
“可是他去輪回,去吃那麽多的苦,不就是因為順應了天命麽?”
現在不需要了,就要殺掉他?
她猛地捏緊了掌心。
祖師爺連忙道:“還沒到那個地步!”
“不過是衆神在考驗他,要是他殺心太重,這一次的渡劫會變得無比困難。”
“只要他成功渡劫了,他當然可以回歸神位!”
她卻突然間冷笑了一聲: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所謂的渡劫,九死一生是吧?”
祖爺爺在渡劫當中失敗;阿菩也差點就死了,所謂的渡劫考驗,其實就是賭命。而且正如祖師爺說的,現在天地間,已經不那麽需要這把殺氣過重的刀了,那這渡劫,賭命活下來的概率是多大呢?
祖師爺沉默了一會兒:
“天道有天道的路要走,魔神也有魔神的路要走,無論你們的命運如何交織,你們要走的路,始終是兩截然不同的路。”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但是我接受不了他死。”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魔角,低聲說:
“祖爺爺,你不是說我們天生道心的人缺心眼麽?”
“我找回了自己的心眼。”
“他死了,我會很難過。”
祖師爺以為她是個标準的天生道心,冷心冷情,可是當他看見她低頭說,自己會很難過的時候,他沉了。
朝含光嘆了一口氣,他對于這個小孫女,是懷有極大的虧欠的,他的心魔幾乎毀掉了她的一生。
他沉默了一會兒:“算了,就當我欠你的。”
……
虛空當中,漫天諸神的神像前,只站着一個魔神。
魔神這種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性格萬年不變,他如今尚未歸位,還不過是一個半神。對上沉眠之地的衆神,魔神竟然還沒有被拍死,可見此神當年的強大。
但是他的幻像已經開始碎裂,金色的碎片代表着他到底還是受了傷,證明此神到底還是個“半神”。
他很平靜地道:“吾的确應該回到你們中間,和你們一起消散于天地。”
“但是吾,現在有留下的理由了。”
諸神都以為魔神是不想渡劫,想要違抗天命。
諸神于是紛紛勸說他,遠古天道更是聲音特別大,大意都是別想不開啊,一時間神殿裏七嘴八舌,活像是進入了集市上一般吵鬧。
魔神心想:好吵,想拍死。
魔神:“吾會去渡劫,吾什麽時候說不去了?”
諸神頓時費解:那你為何要和我們打架啊?
“待吾歸位之時,吾會前去渡劫。”
“但是現在,吾要回去陪她。”
衆神萬萬想不到,魔神萬年鐵樹開了花,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戀愛腦。
是了,就是為了這拖延的十天、也許是甚至只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魔神直接一言不合和衆神打了起來。
衆神面面相觑,最後都默認了。
等到魔神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了她趴在他的身邊,睡着了。
魔神一開始以為這次的渡劫僅僅是因為提前歸位,所以他從容地踏入了這裏。可是在聽見衆神說“天命有變”後,魔神于是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次的渡劫,也許就是九死一生。
魔神盯着他的小月亮,心想:他會活下來的。
從前的魔神不會在意自己的生死,因為他是天生的神,沒有七情六欲,存在僅僅是為了職責,說他作為一把刀而存在,實在是太貼切不過了。
鋒利、冷銳,沒有知覺。
所以他的性格也是陰暗,嗜殺,從不與人為善的。
天命賦予魔神使命,于是魔神毫不猶豫地跳下了九重天入輪回,受百世輪回之苦、磨練殺心。
就是為了“磨刀”。
如果是從前的魔神,當衆神告知他:“如今天命有變,而你殺心太重。”
這把刀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消散在天地間。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魔神有了情感,還有了他珍愛的小月亮。
他有活着的理由了。
這一次的渡劫,魔神不肯死了。
他想:他一定會活着回來見她的。
就像是在萬魔窟裏,那個小魔咬着牙,但只要有她在,他就可以爬出萬魔之淵,做成無數不可能之事。
他來到了她的面前,蹭了蹭她的面頰,把她抱進了懷裏。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
她并不是睡着了。
在魔神出來之後,她在祖師爺的幫助下,踏入了神殿。
漫天的諸神之下,少女的身影顯得非常渺小。
“你們不是說他殺心重麽?”
“他是魔神,是一把刀。”
“但是天地間,講究制衡之道,再危險的一把刀,只要配上一把刀鞘,不就可以長存于世了麽?”
她在漫天諸神面前擡起頭來:
“我是天道,是他的刀鞘。”
“我願與他同生共死,這樣,天地間可容得下這把刀?”
……
她很清楚,她的籌碼很少,她甚至不算是名正言順的天道,但是她更加清楚,這一次魔神的大劫,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她不是會面對這種事,就陷入悲傷怨恨的泥沼當中出不來的人,她知道,命運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要什麽,就要去争、去搶。
于是,她試着賭上自己所有的砝碼,壓上去,把自己和他死死綁在一起,賭他去渡劫時,生大于死。
她睜開了眼睛,就感覺到那只魔蹭了蹭她的面頰。
她問他:“燕燕,你有話要對我說麽?”
大魔頭微微一僵,有點像是被貓貓抓包的小狗,于是他就像是壁畫上的魔神那樣,幹脆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
她卻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盯着他,突然間笑了,她湊過去低聲道:“燕燕,我有話要對你說。”
裝模作樣的大魔頭終于轉過了頭來,湊過來問她:“什麽事?”
她說:“我們結為道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