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紅鸾之喜二
燕雪衣是一個很富有的大魔頭。
他的名氣非常大, 大到只要出現在修真界的某個門派,說出他的名字,人家就會立馬掏出東西前來上供。所以, 燕雪衣的庫房裏有數不清的靈石、堆成山的寶物,不過最頂尖的好東西, 全都被打包成不值錢的樣子, 當做生辰賀禮送給了她。
現在這只魔要離開凡塵了,于是魔宮庫房裏什麽有用的法器、護體的寶物, 百年裏的藏品,都被塞進了飛霜谷的小樓裏。
流水一般的低階小魔浩浩蕩蕩地帶着東西來飛霜谷, 十裏紅妝算什麽, 魔尊的嫁妝, 是把魔宮都快搬空了。
但是燕雪衣的卻沒有動他們的小屋,他離開之前,在魔宮設置了一個禁制,一個只有她可以打開的禁制。
離開魔宮之前, 他把小眼睛給抓了出來,丢進了萬魔窟,親自訓練它。
小眼睛雖然是魔尊的本命靈獸, 其實魔尊養它就和養寵物似的。
平日裏雖然嘴上嫌棄小眼睛沒用,時常踹飛它,可是實際上,魔尊從不讓小眼睛做危險的事, 打架也不用它沖最前頭。
在從前漫長的歲月裏,她只是小魔頭遙遙望着的月亮的時候, 魔宮裏冷冷清清, 只有小眼睛陪伴着小魔頭。
但是現在, 好逸惡勞的小眼睛,好日子到頭了。
小眼睛在萬魔窟裏,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叫,這段時間裏,魔尊每次來,都會對小眼睛進行毫不留手的訓練。
被大魔頭拖出來的時候,小眼睛已經成了一條柔軟的面條。
但是今天,大魔頭卻對小眼睛說:
“這是最後一次了。”
“本座快要離開了。”
“以後,你就跟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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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被封印,只有小眼睛這種帶着遠古血統的靈獸,是唯一不受魔氣侵擾的存在,而且小眼睛還是遠古魔蛟的後裔,其實潛力很大。
大魔頭說:“這是最後一道命令,無論最後發生了什麽事,保住她的命。”
小眼睛擡起了腦袋,親昵地蹭了蹭主人的掌心:“好的,主人。”
小眼睛怕死又怕累,但是在主人走了之後,它又慢慢地爬進了萬魔窟。
小眼睛其實是一條很聽話,又很愛自己主人的蛟,它會幫小魔頭守住他的珍寶。
……
如今的魔都已經全部空掉了,裏面魔氣四溢,連永夜燈都沒有辦法照亮,熱鬧的集市消失了,日夜不休的地下賭場也變得靜悄悄的,幾乎就是一座空城了。
完成了最後一件事,燕雪衣離開了這座空城。
他回到了小樓裏,還記得折了幾枝魔藤花放在她的床前。
今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的“欲”消失了,于是他決定接下來的時間裏,就一直賴在她的身邊。她睡得很熟,他就撐着下巴懶洋洋地看着她,時不時伸手去玩一玩她的長發。
她從小睡眠很輕,想的事情也多,也沒有什麽安全感,所以一點動靜就容易醒。
後來,他們就睡在了一起。
明明被這條惡犬抱得死死的,時常覺得自己要窒息;還要被他時不時騷擾,但是她的睡眠歷經種種磨難,竟然變得好了許多,如今只要他在,她就可以睡得很沉。
他覺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非常可愛,在她臉上畫了兩只烏龜後,才意猶未盡地收手,然而想到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畫不了烏龜了,他筆尖一頓,在她的鼻尖畫了個貓鼻子。
燕雪衣渾然不覺得要面對一場九死一生的大劫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他不怕痛,又不怕死。
但是他無法看她傷心,更加不敢看她哭。
她一哭,這只無法無天的魔就要手足無措。
他更加擔心她出事。
天道和魔神,注定要走上兩條路。
他明知道她冷靜、聰明,絲毫不遜色于任何人,可是他平日裏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都害怕她消失了,如今他要離開了,看不見她了,他更加害怕她不見了。
所以他做了一切的準備,還留了後手,可是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還是,舍不得她。
她睜開了眼睛,發現了那魔像個沉默的大幽靈,渾身上下寫着低落。
她于是湊了過去抱住他,那只魔幽幽地低頭看她,忍了忍,又忍了忍,終于嘴角開始瘋狂上揚。
于是她就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一個滿臉畫着小烏龜的自己。
她:“……”
那只魔發出了哈哈哈的笑聲。
她:“……”
她腦子進水了才會覺得他低落,他明明好得很!
她去洗臉,身邊的魔還在後面喋喋不休:什麽他歸位醒來後,她還沒有成為天道,他就會在天上看她的笑話;什麽在神域裏他一個人會無聊,讓她快點來陪他;什麽讓她成為天道後,記得把小眼睛也一起帶上去……
仿佛他這一次去,就是順順利利,高高在上地去做他的魔神。
她終于把臉上的烏龜給洗幹淨了。
她盯着水裏的自己,心想:燕雪衣,你這個騙子。
她回頭拉住了那只喋喋不休的魔,堵住了他的嘴。
終于,世界清淨了。
小樓連着下了幾天的細雨,到了黃道吉日那日,終于天晴了。
她一睜開眼,轉頭就看見了魔神給她的黑沙小球,黑沙掉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到了今天早上,竟只剩下了三日的時間。
她每日醒過來都要看看那小球,她盯着小球看了半天,身邊就伸過來了一只手,“啪”地把小球給捏碎了。
他說:“這玩意不好,以後不會送你這種東西了。”
她轉頭一看,燕雪衣穿着一身的紅衣——
他常年穿着黑衣,偶爾穿紅衣,才顯得這魔族實在是長得好看,過于漂亮的丹鳳眼微微上挑,眼角的緋紅就顯得十分糜麗,兩只殘缺的魔角反而讓這魔族顯得更加妖異。
那漂亮的紅衣青年,就朝着她伸出了手。
她就把手遞給了他。
嫁衣的紅綢,是二十多歲的小魔頭很早之前一眼看中的——小魔頭當時就想,她要是做他的新娘子,一定好看極了;
那南海的珠子,是小魔頭百年裏慢慢攢的,每一粒都一樣大;
那同心結,是去北邊打孽海的時候,搶回來的;
……
她大概不知道,做娶她這個夢,小魔頭就做了快百年。
于是小魔頭多年攢下的奇珍異寶,終于派上了用處。
她一摸嫁衣,發現嫁衣上,小魔頭沉重的愛,大概有兩百斤重。
她不得不慶幸,自己是個快要步入化神的修士。
等到她被朝照月牽着走出來的時候,她一擡頭,就發現對面的大魔頭,漂亮的丹鳳眼亮得不行。
兩個人中間還系着紅繩,一人拉着一端。
他們穿過了熱鬧的人群,在沸騰的歡呼和紛紛落下的紅紙當中朝着菩提神樹走去。
在踏上高臺之前,她終于注意到了身邊的大魔頭的動作有點僵硬。
她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燕燕,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身邊的魔,不是很自在地說:
“本座好像突然間忘記了要怎麽拜天地。”
這幾日,這只無法無天的大魔頭耐着性子去學了成親的禮儀,他殺人不眨眼,學這個卻笨手笨腳的。尤其是一想到“他們要成親了”,大魔頭就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
小魔頭遙遙望着他的月亮,靠着念着他的一口甜,度過這漫漫的歲月,做夢都想要娶她。一直到後來記起了魔神的記憶後,這個念頭才慢慢地淡了下來。
可是現在,小魔頭百年的奢望,終于成為了現實。
“好像是在做夢一樣。”
她于是去牽住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漂亮的杏眼就像是灼灼的桃花,她說:
“跟着我來,我們一起跪下。”
“一拜,天地。”
“二拜,菩提。”
“夫妻,對拜。”
她擡頭朝着他笑:“還像是做夢一樣麽?”
他們對視了許久,大魔頭漂亮的丹鳳眼裏,只倒映着她一個人。
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突然間拉起了她,消失在了原地。
其他人:??
道侶大典,主角突然一起私奔,這是為何啊?
他們來到了昆侖劍宗。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明月山上。
如今的昆路劍宗已經散的散,走的走,明月山上野草紛飛,但是明月山她的別院,還在結界當中被保護得好好的。
兩個紅衣的道侶,手拉手走進了這仿佛被塵封了一樣的小院。
“歲歲,你從前坐在明月山的窗前打坐,我就吊在你的窗前看你,還拿樹葉的果實砸過你的腦袋。”
“我記得,你還在樹上說我是小書呆子。”
“我當時以為你闖昆侖劍宗的禁制,就是為了來看我的笑話。”
那時候,她走到哪裏這只小魔頭就要跟到哪裏。
她去人間,身後就有個小魔頭大咧咧地跟着她,叫她“小呆子”;
她去殺人,身邊的小魔頭就會搶她的人頭,惹得她惱了,就被她追着跑;
……
那時候的她就想,這只魔真煩,她以後要練成了劍,就要去把他給趕跑。
可是後來有一次,她受了傷,靈氣耗盡,不得不躲在了破廟裏,暫時回不去昆侖劍宗。
大雨中,還是那只小魔頭出現了。
他丢給了她傷藥,說是什麽“他用剩下的”。
她惱了,不肯用他的藥。他也生氣了,瞪她一眼,就坐在外面不說話。
最後,他還是回來了,蹲在了她的面前說:“上來,老子背你。”
她本來想:她死也不會讓他背她的。
可是她看見了他在外面坐了一夜,下擺和靴子上全是雪,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趴在了他的背上。
于是小魔頭就當真背着她,走了很遠的路,還爬上了昆侖劍宗長長的山路,膽大包天地躲開了昆侖劍宗的巡查,一路把她背到了明月山。
至于後來,他們是怎麽關系越來越差的呢?
大概是她越長越大,聽說了很多魔族的事,當真以為他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而他,則是突然間發現,自己的名聲越來越差,越威風,越惡名遠揚。差到了,他靠近她一分,人家都會懷疑她和魔族勾結的地步。
一長大,他們就恍然間發現,他們中間隔了千山萬水。
于是他們就慢慢的,漸行漸遠,刀劍相向。
誰也不肯給誰一個好臉色看。
可是誰又想得到,數年之後,歷經了無數次的猜疑、懷疑,刀劍相向後,小魔頭再次和心愛的小月亮回到了明月山,和她一起坐在了竹窗前,穿着紅色的婚服,喝一盞青梅酒當合卺酒。
青梅酒不醉人。
他們又手拉手,去了當年的那座破廟裏。
她問他:“你為什麽要說是你用剩下的?”
他不自在道:“難道本座要和你說,那是本座看見你受傷後,就匆匆跑了八條街才買到的麽?”
魔尊負手:“那聽上去,本座太不值錢了。”
她說:“其實你不說我都知道。”
他回頭,她笑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讓你背我?”
他低頭盯着她半天,突然間在她面前俯身,“上來。”
她于是從善如流地跳上了他的背,抱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肩上。
他們就穿着這紅衣,走遍了許多的地方。
比方說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集市,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田野,野草和野花爛漫,他們就拉着手,在野花叢裏漫步,比方說打過架的山谷,比方一起去過的酒家……他們也不嫌麻煩,只要彼此在身側,就興致勃勃地一個個地方走過去。
這三日裏,他們吃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白天就在外面亂逛,夜裏也手拉着手,在人家的屋頂上飛檐走壁,誰也不想去睡覺,只管在黑夜裏互相依偎着。
她沒坐過凡間的船,他就帶着她去漁家船上吃魚鍋子。他們穿着紅衣,誰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對仿佛上一秒還在拜天地的道侶,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大街上,于是他們走到哪裏都是視線的焦點,但是他們手拉着手,誰也沒有在乎別人的目光,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但是三天還是太快了。看過了些舊日的風景,摘了一些花,一眨眼就結束了。
他們來到了長明山對面的山巅,一起看着對面無垠的星空。
燕雪衣說:“歲歲,我要歸位了。”
她于是說:“好。”
他說:“我等你成為天道,來九重天上找我。”
她說:“好。”
她至今沒有拆穿他的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他有時候看她的眼神那樣的貪婪,因為她現在看着他,也是目不轉睛,仿佛要把他的樣子死死記住。
他把她的鳳冠摘了下來,仔仔細細地把她的頭發整理好,笑了,“是不是很重?”
她也笑了,把釵子取下,放在了他的掌心。
“我數三下,我們一起轉身,誰也別回頭。”
其實他們兩個人之間,早就有了默契。當他意識到了自己該走了的時候,她也意識到了大概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刻。
他們都不是喜歡搞依依惜別的人,誰也不想看見對方的不舍,于是轉身的時候,都十分果決。
她轉過身後,腳步微頓了頓,火紅色的嫁衣在半空中像是燃燒的鳳凰,她抓緊了昆侖劍,還是大步地朝着長明山外、無垠的黑夜走去。
她要堅定的,絕不回頭地往前走。
天道有天道的路要走。
魔神有魔神的路要走。
在此別離,這一世不再相見,再重逢,便是九重天之上。
這接下來的千山,要由她獨行了。
可是當她步入了這孤獨的漫漫長夜之時——
卻見到長明山,亮起千盞燈。
長明山,千盞燈,照她一路。
有個人,站在山頂負手,送她遠行。
她的腳步停了一瞬間。
還是走得飛快。
許久之後,魔神轉過身,朝着與她截然相反的方向前進,再也沒有回頭。
他會活着回來。
他們的步履堅定,誰也沒有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