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忒休斯之船-09
“乾達婆。”顧栖的失态似乎只是在剛剛的那一瞬間, 很快便被收斂,再去看他的時候, 似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只是聲音帶着過渡的嘶啞,“你是什麽意思?”
乾達婆為十鬼将之一,序齒第六, 在陰鬼當中算是态度比較平和的一位。往日裏同顧栖甚至能夠算得上是有那麽一兩分微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交情。
這也是他如今站出來同顧栖搭話的原因。
乾達婆覆蓋着角鱗的、和鳥類十分類似的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 像是在思考這話應該怎麽說。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道,“但是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萬鬼之淵現世,我們方才會齊聚于此, 甚至不惜為此而暫時的放下擱置同你們人類之間的戰場。”
“萬鬼之淵是我們的歸源之地,是所有鬼族的【聖地】, 我們莫不是從中走出來。”
也可以說,萬鬼之淵是在合格世界上面第一個出現的超規模的養鬼地, 一手孕育了整個百鬼天災的誕生。
“所以呢?”顧栖問。
乾達婆就嘆了一口氣。
“顧栖。”他說。
“從萬鬼之淵當中, 不可能踏出生靈。”
——即。
這些一手誘導了顧栖和宴樂踏入羅城, 在其中長久的停留, 并且因此才有了之後的一系列的事情的發聲、直至最終宴樂為了顧栖從容赴死的最初的起因, 原本就是一個騙局。
少年人意氣肝膽, 一腔熱血的擔起百石的重任,要帶他們回去人類的世界、回到能夠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何曾想過最後一切不過都是鏡花水月, 是被推出來的不自知的伥鬼, 也是鮟鱇頭頂的那一盞小小的吊燈。
“你在說什麽放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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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吳策一開始還是挺害怕這些長的兇惡可怕的鬼怪的,眼下聽了這話也是當即心頭火起。
畢竟他們帶着孩子, 在羅城裏面以學校為基地, 抓緊時間出去搜集屋子, 在每一個夜晚膽戰心驚,即便如此的艱苦也要努力的活着,不就是為了終有某個時刻能夠脫離這樣的境況,重新在人類的社會當中生活嗎?
可是聽聽,這個鬼都在說什麽?
他們早就已經死了?!
吳策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怒不可遏。
“我當然好好的活着的——”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見乾達婆的六只眼睛全部都望了過來,其中寫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悲憫。
“是麽?”鬼問,“你真的确定,自己還活着嗎?”
吳策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顫抖了一下。
她想要給出一個篤定的回答,堅定的反駁和斥責這一只鬼的不知所謂。但是在她真的張口之前,像是有電流“滋啦”的閃了一下,吳策發現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畫面。
那是從地面下遍生陰氣的羅城,可怕的粗壯觸角從地下探了出來,撕裂開了樓廈。而她正好巧不巧的在這被撕裂開的高樓上,跟随着跌落的鋼筋和石塊兒一起,從百米的高空墜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啊,對。
她早就已經死了。
無論是她也好,還是她的同事們也好,亦或者是這些他們這麽多天來都在努力的要去保護的孩子們也好,原來早就已經全部都死了。
過去的幾個月為了生存而做出的全部拼搏和努力,像是黃粱一夢,夢醒之後,一切都了無痕。
就像是原本籠罩在眼前的迷霧被一只手拂開掃除,于是那些隐藏在其後的真相也都浮上了水面。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們的身軀都開始飛快的變的透明了起來。
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原本就已經死亡,也并不具備成為陰鬼的資質。
能夠像是現在這樣站在這裏,一方面是因為被扭曲糊弄了認知,以為自己尚且活着;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羅城原本建立在萬鬼之淵上,擁有着特殊的環境和濃郁的陰氣,能夠在一定的引導之後維系他們的存在。
一旦這樣的認知被打破,那麽不是陰鬼的亡靈,自然會很快的消散。
想來至多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便會徹底的消失,不複存在。
打從一開始,羅城就根本就沒有什麽“最後的幸存者”。在千手百面的怪物出現的那一日,即代表着整個羅城最後的生命也都一起被随之葬送。
而他們是被挑出來的“伥鬼”。
顧栖和宴樂并非是第一個踏入羅城的天師。而有賴于羅城特殊的環境,這些并不記得自己的死亡的亡靈得以表現的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每一個進入羅城的天師都想要拯救這些幸存者,拼盡自己所能,從羅城詭谲且千變萬化的環境當中保護他們,尋找能夠将他們帶出羅城的道路。
這當然是徒勞的。
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這些天師們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油盡燈枯之後,被弟弟裂縫當中那未知的存在所吞噬,成為“祭品”與“口糧”。
縱然并非是自己的本意,但是他們的确在無意間扮演了一個加害的角色。
只是在這個時候,吳策想到的卻并非是自己的死亡——那畢竟是已經發生了的、成為确鑿的事情了。
她看着顧栖,一時之間竟然是覺得心髒有些抽疼。
吳策還記得自己剛剛遇到顧栖的時的模樣。
少年人正是最好的年齡,風華正茂,驕傲恣意的不可一世,是吳策見過的最意氣風發的模樣。
只是先前教學樓下,散作飛灰飄零的或許并非是宴樂,還有顧栖眼底的光。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動力和能源的玩偶,只是為了那最後的一口氣、一點執念,才依舊維系着自己的行動。
而現在就連這最後一點的維系都被告知是假的,這是一場從頭到尾的騙局。
騙局結束後,他一無所獲、一無所有,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至寶。
這分明應該是同吳策并無太大關系的事情,畢竟她同兩位少年在此之前都未曾相知相識,她甚至除了名字之外,對他們沒有分毫的了解。
可是。
或許是因為少年如今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悲了,盡管他并未在面上将其表現出來,身周那種将所有人都包裹了的痛苦和絕望卻是沒有辦法掩飾的。
吳策是一位老師。
她教書,更育人。
她能夠看到自己的手臂、手指以及其他更多的肢體在逐漸的透明,心底也隐隐有所明悟,大概再要不了多久自己便會完全的消失,連現在這一副虛假的影像都不再保持。
但是吳策根本無暇去關注和在意這個。
這位女老師上前了幾步,站在了顧栖的面前,然後用雙手捧住了他的一只手,随後合攏,将顧栖的手攏在自己的掌心。
顧栖像是因為她這樣的行為而被驚住了,一時半刻甚至沒有做出舉動來,只是用那一雙點了金的眼瞳望着她,似乎是想要看看對方究竟打算做什麽。
“謝謝你。”吳策說。
顧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謝我做什麽……?”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某種夢裏的呢喃,亦或者是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呓語,“我并沒有為你們做什麽。”
他們既然早就已經死亡,那麽他在羅城當中做的一切便都有如戲臺上的小醜一般可笑了。
而他甚至為此失去了宴樂。
這是一個怎麽樣可悲而又惡劣的玩笑。
“不,你為我們做了很多。”吳策更緊的握住他的手,“這并不是你的錯誤,只是我們不巧是過去的亡靈。”
“可即便如此,你和你的朋友也在漫天陰翳下成為了我們的希望和唯一的救贖。我相信,如果今天站在這裏的是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類的話,那麽你也一定會平安的護送他們出去,讓他們重獲新生。”
“結果的确重要,但是那當中的過程也同樣不可忽視。甚至,這過程當中所體現出來的一些東西,其意義之重,比之結果更勝。”
吳策的身影已經淡到幾乎要看不見了。
“這就足夠了。”
她說:“這麽久以來,有句話一直想和你說……謝謝。”
“非常感謝,你為我們做出的一切努力。”
她朝着那些半大的孩子們招了招手。
小朋友們就都湊了過來,圍住這個一直都有點兇、但是又長的非常好看的哥哥,七手八腳的去抓他的手指和衣角。
“謝謝哥哥!”
“大哥哥,謝謝你!”
“很喜歡哥哥!”
“哥哥,這個是我沒有舍得吃的巧克力,送給你!”
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亂七八糟的,甚至有些吵吵嚷嚷。顧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蹲下//身來,伸展開手臂,盡可能的想要将他們抱住。
“……不。”少年的聲音很低很沉,“該說謝謝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這些孩子們傳遞給他的,是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拒絕的善意。是顧栖從來沒有吃過的糖果,可是那麽甜,讓他幾乎舍不得咽下去。
【“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依舊應該被萬人矚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愛意當中。】
宴樂的話在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字字句句響在耳畔,有如谶言。
【你會是……照亮所有人的驕陽。】
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亡靈能夠停留在此世的時間很短,片刻後便已經徹底的見不到了。這裏便只餘顧栖一人,身處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
“萬鬼之淵是我鬼族的隐秘。”乾達婆嘆息着,“雖然很遺憾,但是顧栖,你今天必須留在這裏。”
那站起身,脊背挺的筆直有如茂林修竹的少年人聞言,勾了勾唇角。
“那就試試吧。”
他冷笑了一聲,擡起眼眸來,目光陰狠,表情陰鸷,聲音更是冰冷的煞人。
“真是……”
“找死的東西。”